“这么说来春禄的死因便是这个了?”许一旬问。
“可验出是什么?”夏惊秋上前几步。
娄简从一旁取来验尸的物件,仔细翻看着春禄的右手,从指甲缝里剐蹭下了些许碎屑置于帕子上。
“这像是……”娄简自言自语间,手上的帕子已经到了夏惊秋手上。
“铁屑。”夏惊秋蹙眉,斩钉截铁道,脾性似乎是比寻常还要差上几分,活似吃了火药。
“这人瞧起来也不像个富贵人家,若是平日里要干粗活,手上沾了斧子菜刀上的铁屑,也不算什么奇怪事。”许一旬若有所思。
“位置和数量都不对。”娄简抬起春禄的右手,“若是干粗活留下的,那五指中应当都有一些才对。可铁屑是在食指、拇指、中指间找到的,一定是个比手更小的物件,才会用三指捏握。”
“比手小的铁器?”许一旬和二五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你怀疑谁?”夏惊秋问。
“尚书府。”娄简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衙役去外头翻查,“去看看外头有什么蹊跷。”待到众人退去,娄简挪着素舆移到了春禄脖颈处。
“没道理。先不说没有证据,就算春禄背后的金主确实是尚书府的人,双方的交易既然已经完成,没必要杀人灭口,一来是尚书府还不至于为了小小狱卒脏了手,二来……不过是捎句话的差事,犯不上杀人吧。”
娄简指着春禄脖颈处:“阿旬,你来看看。”
许一旬上前,摸了摸春禄的脖颈:“这不像是摔断的,到像是被习武之人生生扭断的。”
“这就对了,你们来之前,我问过衙役们春禄的生平。此人酷爱吃喝嫖赌,家中三代皆是城中平民,以他的人脉来说,很难认识习武高手,结仇大抵是不可能的。若是求财杀人,更说不通,他家中无非就眼下这座瓦屋,并无多余钱财。高手杀他,图什么?”
“雇凶……”许一旬道,“定是此人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
“当务之急,是要知道春禄手里握的究竟是什么?”娄简道。
“尚书府这么大,怎么找你手还小的铁器啊?”许一旬托着下颚问。
“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搜查方尚书府,毕竟是朝廷要员,没有证据直接硬闯,怕是圣人要降罪。”夏惊秋道。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许一旬撇嘴厌恶道。
“你懂个屁,这是京都,你以为是什么乡野山村?靠着权势威压便能行一言堂?”
“夏惊秋说的有道理。这里毕竟是京都,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着咱们呢,行事定要谨言慎行才是。”娄简拍了拍许一旬的臂膀,“稍有不慎,便是泼天大祸。”
见娄简也这么说,许一旬听话的点了点头。
“德行。”夏惊秋翻了白眼。
“你行你上啊。”许一旬双手叉腰不甘示弱。
“好了,吵得我头疼。”娄简怀里的二五也跟着晃了晃脑袋,“得想个法子去尚书府看看。”
“翻墙?上梁!”许一旬灵光乍现,“咱们也不是没干过这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必然手到擒来。”
“尚书府戒备森严,你打算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夏惊秋蹙眉问。
“这件事……或许可以问问柳怜南。”
*
柳怜南瞧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大约是七八年前被方应淮纳进府中,成了姨娘的。那时方应淮已经四十有余,府中人议论他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年近五十还不懂节制,日日宿在柳姨娘院里寻欢作乐,即便是寿终正寝,怕是也活不了几年了。
平日,柳怜南在尚书府的日子也算是顺风顺水,成婚没多久便让方应淮老来得子,更得夫君宠爱。娄简思来想去,柳怜南态度反复的原因,大概就在她的孩子身上。
“听闻,柳娘子育有一儿一女?”夏惊秋不缓不慢道。
“是,民妇的确替阿郎生了两个孩子。长女七岁,幼子五岁,正是长得乖巧的年纪。”柳怜南生了一双狐狸眼,眉目含情,她双目红肿像是一连哭了好几日。
娄简细细打量了一番柳怜南。即便她眼下狼狈不堪,可依旧能看得出她平日被养得很好。至少,方应淮没有亏待过她,府中上至主母下至仆婢也不敢肆意怠慢。按理说,一个婢妾做过得比寻常家的大夫人还要体面,应当是没有理由杀害自家阿郎的。
“大人,民妇是冤枉的。”柳怜南泪眼婆娑,叫人看得心疼,她连连叩首:“诸位大人,请你们救救民妇的孩子。”
“救人?”许一旬装出不解的样子。
“民妇的孩子被人卖了。他二人虽是庶出,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哥儿姐儿,怎可随意发卖?”
“你的一双儿女如今在何处?”说到这,娄简猜出了个大概。
“有人看见他们二人被卖到了鸣翠楼。”
“是春禄告诉你的?”
柳怜南点头。几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夏惊秋问:“春禄是怎么知道的?”
“他有一发小成日混迹于大街上,是他的发小说,看见民妇的孩子被人卖了。”
娄简垂眸,冷言道:“拐卖孩童之事,自有京畿衙门处理。大理寺专司刑狱卒,不管拐卖孩童之事。”
“那你们放了我,我自己去找!”柳怜南急切道。
“放了你?你怕是糊涂着tຊ没睡醒,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夏惊秋问。
“我没有杀人,阿郎不是我杀的。”
“既如此,那你被捕时为何草草认罪?”娄简问。
“都是那个老太婆逼我的。她用我一双儿女逼我认罪,若我不从,便要将民妇那一双儿女卖给人牙子。”见几人不信,柳怜南扯着嗓子道,“诸位不信,大可去府中问问。主母向来善妒,府中上下人人皆知。是她自己害死了阿郎,非要我去认罪。”
“依你所言,尚书府的主母是故意嫁祸于你?”夏惊秋挑眉问。
“是!”
“一派胡言!堂堂尚书夫人,为何要陷害你?”夏惊秋拍案而起。
“那我为何又要杀害自己的夫君呢?”柳怜南红了眼,“阿郎生前待我百般好,若是还活着,我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哪个神志清醒之人会给自己刨坟?”
第六十三章 蹊跷
娄简总觉得,这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蹊跷。
“春禄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娄简问道,“你将那日春禄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告知于我。”
“那日……春禄应当是喝了些酒……”
春禄好赌,十有九输平日里。总是摆着一副苦瓜脸,明眼人都能瞧见,那日来寻柳怜南时显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诶,柳怜南。你啊,有救了。”春禄蹲在柳怜南的牢房边。
柳怜南不解。
“出狱之后可别忘了我春禄。”他笑得眉眼弯弯。
“出狱?我杀了人,怎么可能还出得去?”
春禄露骨的眼神将柳怜南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翻供不就得了,反正又没下判令。”见柳怜南有些吃惊,春禄继续道,“我有个发小,在西城是出了名的地头蛇,前日他说他瞧见了鸣翠楼收了两个孩子。瞧那两个孩子的衣裳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娃子后颈有一块胎记,男娃子约摸着四五岁的样子。两个孩子身上各戴了一块雕花翠玉。”
“你说什么?”柳怜南蹙眉急问。
“我就是说个趣事给你听。”春禄打趣地看着柳怜南,“鸣翠楼那种地方,你懂的……里头的人十二三岁便能挂牌,能活到三十都算命大的了。”
柳怜南频频摇头,她一把抓住春禄的衣袖:“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春禄甩开柳怜南:“我也是瞧你可怜,这才想帮帮你。你要是想救他们,得靠你自己。”他得意洋洋的起了身,走向远处。
春禄收贿是真。按理说,若是他背后的金主是尚书府的人,怎会花钱给自己家找麻烦,让他将此事说与柳怜南知晓。
还是说,此人知道谁是凶手。这么做,就是要让真凶不得安宁。
娄简与夏惊秋想到了一处。娄简唤来了一旁的衙役三元:“你和春禄很熟?”
“也算不上很熟,就是春禄问小的借过几次钱,小的讨过几次债。”
“春禄可有发小?”
三元摇了摇头:“没听他说过。”
“喝醉酒时,也不曾说过?”许一旬追问。
三元接着摇头:“再多的,小的也不清楚了。”
夏惊秋挥了挥手示意三元退到一旁,他蹙眉凝思,唤来一旁的小衙役耳语了几句。那衙役点了点头,提着衣角匆匆跑了出去。
娄简的视线从小衙役身上挪了回来:“方尚书空闲之时,可喜欢做些什么?阅文、收藏字画?或是其他?”
“阿郎好食。若是闲来无事,便喜欢在灶间鼓捣吃食。”
“他就没有别的爱好吗?”许一旬问道,“比如练练兵器什么的?”
柳怜南满脸疑惑:“阿郎……从不习武。更别说练兵器了。”
“那他可喜欢把玩一些奇怪的东西?”
“若说奇怪,也只有阿郎从前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了。那块玉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可是阿郎日日捧在手上把玩。”
“那块玉长什么样?如今又在何处?”
“是一对雕花游鱼,就在民妇一双儿女身上。”柳怜南上前几步,恳求道,“大人只要将孩子们寻来就能找到玉佩了。”
日落西山,屋子里映的红彤彤的。窗外的日头挂在树梢上,拖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夏惊秋派去的小衙役去寻了京都千目阁的堂口当家,来人回报,春禄的确有一发小,名唤邵南。与春禄差不多年岁,四十好几。
不过此人并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他习得一手本事,早年间是工部营造局的一名匠造,十年前因着营造局的一场大火,丢了性命。
邵南没有亲戚,当年还是春禄替他收的尸。
“这春禄果真在扯谎!”许一旬兴致勃勃的得出结论,他回头看向两人,“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事出反常必有妖。春禄不是什么好人,满嘴谎言也是在情理之中。”夏惊秋道。
娄简捧着用肚子给自己暖手的二五:“春禄的话细听有许多破绽。比如……柳怜南是过了文书的良妾,即便是生了庶出的孩子,也是方家正经哥儿姐儿。方夫人最多是用这借口要挟柳怜南罢了,若真将自家孩子发卖,岂不是闹出了天大的笑话。还有,牙婆也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行当,如春禄所说,这两个孩子穿得金贵,显然是高门出身。那些个牙婆又怎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惹麻烦。”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春禄的话有问题。”
“差不多。”夏惊秋端起茶盏,“起先我也是有怀疑,不敢确认。”
“只是……这么一来咱们的线索就全断了。”许一旬垂头丧气。
“怎么说?”
“难不成,你们还指望春禄背后的金主自己站出来不成?”
夏惊秋也犯了难:“人死债消。你说的也并无道理。”
娄简出了神,全然没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阿简,阿简?”许一旬唤了几声。直到二五直起身子,在娄简的臂膀上挠了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你发什么呆?”夏惊秋没好气地说。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将事情的原委弄反了呢?”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娄简,她继续说,“若是……春禄威胁金主不成,反倒怂恿柳怜南闹事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金主给春禄的不是报酬,而是封口钱。春禄捏着那人的把柄!”
“对啊!”许一旬恍然大悟,“春禄临死前攥着的,说不定就是把柄!”
“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夏惊秋起身踱步道,“春禄大张旗鼓的花钱,过于显眼。金主选择此时下手,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死人永远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惹人注目又有什么关系,谁又能证明是金主给春禄的钱财。”
“娄司正断案,毫无证据,全靠猜测?”
“夏少卿,若是断案的方向有误,无论我们怎么查都不会有结果,更何况春禄的死状过于蹊跷了。”
“是啊,谁会花那么多心思,伪造一个小小衙役的死状?”许一旬咬着指甲道,“这点伎俩连我都觉得说不通。夏惊秋,你脑袋比我聪明,当真想不到吗?”
夏惊秋一时语塞。他拂袖背过身去:“既然意见不合,那就分开查吧。谁能查到便算谁的功劳,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即便你们查不出什么,圣人那边我还是会替你们美言的。
“诶!”许一旬卷起袖子便要上前,“我看你是皮痒了想挨揍是吧。我们三人一起查案何时论过什么功劳。”
“好了。”娄简攥住许一旬的衣角,“就按……夏少卿说的办。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彼此之间不可以给对方下绊子;第二,互通有无,有了线索不可隐瞒;第三,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随便动手。”
“好!我夏惊秋说到做到。”
第六十四章 馊主意
“阿简……你不觉得夏惊秋怪怪的吗?我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许一旬坐在石磨旁剥着豆角。
娄简收了笔锋,将信纸塞进信笺之中,递到许一旬面前:“这几日你且住在我这里,我替你去筹些盘缠。”
“筹盘缠?”许一旬不解,“这是什么?”他接过信笺,“给东方前辈的信你差人送去便是,给我是什么意思?”
“别人送,我不放心。”娄简浅笑道。
“可我刚来京都,屁股都没捂热呢。”许一旬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生出了心眼,趁着娄简不注意,索性拆开了信笺。
“阿旬!”娄简来不及制止,抬起的手抓了个空。1
信纸白的比许一旬的脸还干净。
“你果然是要支我走!”他皱眉嘟嘴道,“你们两个连吃错药都是一起说好的不成?夏惊秋奇奇怪怪,连你也藏着掖着,你俩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娄简眉间微蹙,劝慰道:“我听人说,南方高手如云,说不定能遇上与你志同道合之人,趁着还未入冬你去南方看看,可好?”
“阿简!你!干嘛非得赶我走?”许一旬不算聪明可也看出了娄简不对劲tຊ的地方,“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我。”许一旬笃信。
“京都不比江河县……”
“你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真把我当成孩子了?”许一旬盘起腿来,“他对你处处芥蒂,你对他处处提防,你同我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娄简低头摩挲着挂在指缝间的半截薄皮,索性将脱落的皮肤撕扯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话。”许一旬双手抱胸,“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娄简见犟不过他,大约知道许一旬这次是铁了心黏着自己,她苦笑一声:“罢了,腿脚长在你身上,我自然是拦不了你的,更何况……眼下我连自己都顾不周全,还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