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盂听笑了,抬起头, “刚刚不是还说包我?现在怎么又成报酬了?”
“是包你。”
万遥缩了缩脑袋,“包你的车, 当然……还有你的人。”
程青盂抬手打开顶棚的阅读灯, 昏黄的灯光笼罩在整个驾驶舱,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小姑娘的身上。
只见她轻轻敛着眉, 睫毛和瞳孔都被渡上了灯光的颜色, 巴掌大的小脸因情绪起伏而涨得通红,连带着眼皮都是粉粉嫩嫩的, 怎么看都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
只是程青盂也明白,这只是看起来而已。
仅仅是她的表象。
“行。”他也懒得再计较, “问你几个问题,老实交代,要说不清楚就滚下车。”
万遥确定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交代什么?”
“为什么没地方去?”他沉思片刻。
万遥直截了当:“人生地不熟的,当然没地方去啊。”
又耍滑头。
程青盂瞥她一眼,在心底评价道。
他又换了个方式打探:“04年的?”
“嗯。”
“刚上大学?”
“嗯。”
还算比较配合。
程青盂又抛出关键问题:“那为什么没去上学?”
万遥闻言默默地埋下了脑袋,担心一闪而过的飘忽神情,被程青盂抓住又逐一剖开。
她稳了两秒钟,再抬起头时,谎话张口就来:“因为我们家很传统。”
程青盂低低地“嗯”了声,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万遥也大着胆子凑近他些,“实不相瞒啊,其实我有个弟弟,他叫万……天赐。”
天赐?什么玩意儿?
程青盂掀起眼皮,半信半疑地盯着她。
“我们家是那种特别重男轻女的家庭。我呢,好不容易考了个大学,我妈说不让我念就不让我念了。”
她又想起之前程青盂问她是不是医学生,接着往下说,“她说家里没钱供我读八年医,非得逼着我回家继承祖业。”
“祖业?”他挑眉。
“对啊,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做早餐生意的,什么包子馒头豆浆酱香饼……应有尽有。”她兴致勃勃地补充道。
说完,她还特意留意了下程青盂的表情,只见男人的眉眼间透出一丝不耐烦。
是不是太过了?
他会信吗?
“你家既然重男轻女。”程青盂没好气地发出疑问,“这一万块钱又怎么来的?”
“偷的!”她斩钉截铁道。
程青盂的脸色更精彩了。
万遥的余光瞟着他,琢磨着:偷东西似乎不太好吧?谁敢留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是偷的。”她又干巴巴地笑笑:“……实不相瞒,其实我妈还给我定了门亲,说是等年底那个男人回来就可以结婚。所以,我出门前顺手把彩礼也偷了……”
程青盂艰难地压了压嘴角,才将漾起的笑意掩下去,他是真佩服她这种面色坦然地编故事的能力。
他问这些并非有意窥探别人隐私,只是隐约担心这小姑娘是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她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家里人不免担心。
“精彩。”他忍不住鼓了鼓掌。
万遥被他看得莫名心虚。
“我再问你。”程青盂也佩服自己的耐心,“你前面的话,我能信几分?”
万遥被他看着一阵心烦。又是那样的眼神,清澈,敏锐,似乎能洞察一切,将她整个人看穿。
她知道肯定瞒不过他。
“真真假假,都有。”
“你别全信。”
她只能如实告知。
程青盂捏了捏酸痛的肩颈,对于她的坦白不做评价。还行,至少还没把他当傻子。
万遥见他沉思,抬手敲了敲他的手机屏,“钱你收下吧。”
“反正你带一群人是带,带一人也是带,这样还能轻松点不是吗?”
“况且你也清楚。”她察觉到男人在瞪她,“我上了你的车就不会轻易下来。我就黏这座位上了,你撕也撕不下来。”
程青盂略显疲倦地揉了揉头发,方才他还美美地计划着提前下班,转眼间就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
还是一贴狗皮膏药。
短时间内似乎还很难甩掉。
真是自讨苦吃。
他也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只知道将这么个小姑娘扔路边,这个做法啊既不漂亮也不人道。
也只有像她这样孩子气性的人,才会不问所以地对他穷追不舍,浑然不在乎他这人究竟是好是坏。
就只怕他才将人撇下,她转头又寻了别人去。
这世界浑浑噩噩、黑黑白白、好坏参半,哪有那么多说得清的道理,和分辨得清的人呢?他虽算不上什么好人……
但,至少也不坏。
万遥听见主驾位上的男人嘲弄地笑了声,接着又扯过安全带重新系好,单手按着后颈处舒活着肩骨颈椎,面无表情地启动车辆。
万遥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还以为是自己没听清。
“你说什么?”
程青盂拨开转向灯,又看了眼后视镜,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我说,狗皮膏药。”
-
余下的时间,万遥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挡风玻璃,生怕一句话惹恼了程青盂,又被他连人带行李箱的扔下车去。
从丽江市区出发,大概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穿过纵横交叉的县道,绕出树林盘山的山路,终于抵达一处平缓之地。
路的尽头似乎指向了一个村庄。
万遥偏着头将车窗摇了下去,听见了溪水缓缓流淌的潺潺声,平缓山坡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草,新铺的沥青路上也弥漫着一股牛羊的气味。
“要到了吗?”她还是好奇。
程青盂捏了捏眉心,“嗯。”
越往里面走,道路就越窄,村口的道路甚至逼仄到不能错车的程度。
进入村落以后,路侧的路灯都变得密集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家家户户屋里透出的灯光。
这一片的建筑风格很单一,均是深受藏民所喜爱的房屋风格,将白、红、黑三种颜色运用得淋漓尽致。
万遥将胳膊肘搭在车窗上,村落风光从眼前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藏区村落,周遭都给人一种低调朴素之感。但你说它很原始吧,万遥又瞥见了一家装潢华丽的……bar。
车速越来越慢,万遥默默将脑袋收回来,“你家就在这里吗?”
“嗯。”
他轻轻鸣了下笛,驱走路中间的狗。
“这里叫什么?”她又问。
“达克措。”他说。
万遥点了点脑袋。
程青盂驱车绕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两侧房屋最多只隔了三米多的距离,他就把这辆十座丰田停在了巷子里。
“到了?”她看了眼程青盂。
“下车。”程青盂率先松开安全带,“开门注意点。”
万遥“哦”了一声,温吞吞地收拾着挎包,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车门。
等她走过去的时候,程青盂已经将她的行李取了出来,她赶紧接过自己的箱子,“我来吧。”
程青盂将后备箱关上,锁了车门后钥匙塞进衣袋里。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子,万遥朝马路两边看了看,一时迷茫失去了方向。
她将发丝别在耳后,饶有兴致地问他,“程青盂,你家住哪儿啊?”
程青盂闻言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墙。
万遥恍然大悟:“就是这儿啊?”
男人单手插在衣袋里,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耸了耸肩表示肯定。
万遥推着行李箱挪了个方向,猫着腰开始寻找房屋的大门。
下一秒,程青盂又拎着某人的卫衣帽子将人转了过来。
“你干嘛?”她不解。
程青盂觉得有些好笑,“你又在干嘛?”
“找你家的门啊。”她疑惑地睨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干站着是要干嘛?”
“你也知道这是我家啊?”
他还是笑了出来。
等等啊。
容她缓缓。
万遥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笑,突然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我不住这儿?”
程青盂敲了敲她的脑袋,“还不算笨。”
“那我住哪儿?”万遥顿时垮了脸。
程青盂压根不回答她的问题,慢条斯理地背过身,朝着马路的另一头走去。
“哎!”
万遥拖着行李箱在他身后追。
路上她又看见两条虎视眈眈的恶犬,黑夜中的眼睛像是两道明亮的电筒光,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斯哈斯哈的声响。
万遥吓得跟了过去,直到于他并肩而行。
行李箱轮轱辘在小路上磨出咕噜噜的动静,她隐隐有些担忧,“你不会是想让我睡大街吧?”
程青盂这才停下脚步,抬手敲了下她的额头,“把我当什么人了?”
“好人。”
“大好人。”
她哆哆嗦嗦夸了两句。
“行了。”程青盂有些忍俊不禁,“总不能把你卖了。”
万遥慢慢地靠他越来越近,直到她的肩撞到了他的胳膊,程青盂感受到了她草木皆兵的警惕。
所以他也放纵她,默许她贴着自己走。
“那我住哪儿啊?”
“前面有家民宿。”
“这儿还有民宿啊?”
“嗯啊。”
万遥故作遗憾:“害,我还以为你让我住你家呢。”
程青盂瞥她一眼,“想什么呢?”
“……”
-
达克措小镇的房屋不算多,几条大路横穿屋舍间,隔得远了一眼就望得到头。
程青盂口中的民宿离方才路过的那家酒吧不远,中间就隔了一条街,万遥好奇宝宝似的东张西望。
“跟上。”程青盂提醒她一句。
“哦。”万遥拖着行李箱又跟了上去。
程青盂轻车熟路地推开了木门,万遥看了眼门口立着的小黑板,用粉笔写着几个潦草的汉字。
格桑央珍的民宿。
今日还有空房。
民宿的名字简单直白得让人惊掉下巴。
跟着程青盂绕过种满花花草草的小院,万遥终于看见了这家民宿的大厅,亦或者可以成为一个小超市。
大厅里开着几盏亮堂堂的白炽灯,四五个货架上摆着些常见的零食和小物件。
“央珍。”
程青盂踏上楼梯喊了声。
下一秒,身着翡绿色长衫套着黑色马甲裙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青盂哥?”她的嗓音清亮悦耳:“你多久回来的?”
“刚到。”程青盂回了句。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万遥看清了女人的脸。
她梳着利落的低马尾,两颊不余任何发丝,浓眉大眼,眼窝深邃,高挺的鼻梁微微隆起,薄唇上抹着明艳的口红,耳垂上的纯金吊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我算算啊!”格桑央珍俏皮地瞪他,“你有多久没来我这里啦?”
“上个月不是才来过?”程青盂停在原地。
格桑央珍从收银台后面绕了出来,“你上次过来还是为了帮阿加买盐!”
“是吗?”程青盂捏了捏后颈。
“让我猜猜,你今天过来又是做什么?买酱油还是买醋啊?”
“都不是。”程青盂微微往旁边挪了点位置,将万遥的行李箱拉到自己跟前,扬了扬下巴介绍道:“今天给你介绍一位客人。”
明晃晃的灯光恰好照在万遥面前的地板上。眼睛被灯光晃了下,她迅速抬起了脸。
下一秒,恰好对上格桑央珍细长微挑的眼。
第30章 昂贵香烟
“客人?”
格桑央珍这话虽是问程青盂的, 视线却直直地落在了万遥身上。
万遥表面瞧上去始终漫不经心的,其实早在对方与程青盂熟络的交谈时――瞬间打起了精神。
“对啊。”程青盂原地踏了两步,“就在镇子半路口上捡的, 你民宿慕名而来的客人。”
格桑央珍哪里会相信他的鬼话,只见小姑娘身材高挑又薄瘦,与他又靠得极近,站在他身后被遮去了大半。
哪里有半分像他捡来的样子?
格桑央珍笑着吐出一句藏语,接着又换成了接客的普通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啊?青盂哥。”
“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程青盂抬了抬肩。
“咦,瞧你这话说得!”格桑央珍捏了捏指甲, “好像我经常占你便宜一样!”
“……”
万遥眼珠子微微转了小半圈, 听着两人谈话抿了抿唇。总觉得“青盂哥”这三个字,多多少少有些暧昧了。
程青盂的视线在民宿大厅巡视一圈,注意到门口还未来得及拆封的快递盒。
他扬了扬下巴, “又补货呢?”
“没办法啊,客人太少了!东西堆过期了都没卖出去。”格桑央珍指了指另外一堆,“明天还得叫春宗他们帮我把这些垃圾丢出去处理了。”
程青盂笑笑:“他俩后面要休几天假, 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正好,省得一天天的没事找事。”
格桑央珍把挡在路中央的空快递盒踢到两侧,又笑了笑, 露出一排整洁白净的牙齿:“枉你还自称他们的大哥呢!”
“春宗要是听见你这些狠心的话,估计又要搂着珍珠大哭一场。”
程青盂听她这么说也跟着笑。
万遥稍稍挪了挪位置, 站出去了些, 眨眨眼睛问, “珍珠是谁?春宗的女朋友吗?”
格桑央珍疑惑地看着她:“你也认识春宗?”
“算是认识。”万遥笑了笑, “说过几句话, 也不太熟。”
格桑央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打心底更加不相信, 这姑娘是程青盂半道上捡来的这个说法了。
“珍珠是春宗的宝贝。”程青盂给他解释。
万遥侧过身,“宝贝?”
“一只阿旺绵羊。”程青盂懒洋洋地说道,“比女朋友还宝贝着。”
万遥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她与吉兴、春宗两兄弟虽不太熟,但他二人的性格确实大相径庭。
吉兴虽然是哥哥,却更幼稚冲动,自恋又臭屁,还喜欢撩妹,更像那种十七八岁的少年;春宗这个弟弟呢,更加沉稳内敛些,很贴心也很懂事,确实是能搂着绵羊大哭一场的性子。
而吉兴嘛,委屈了怕是更乐意搂着女孩子撒娇求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