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下裙摆,又坐回到床边,故作轻松地拾起筷子,“愣着干嘛呀?吃饭吧,吃饭。”
程青盂还是没动,推了一碗粥给她, 又夹了个小笼包放在她面前的打包盒盖子上。
她忍住了眼眶的酸涩, 将包子一口塞进嘴里,嚼不动,也尝不出味道, 就像一架冰冷的机器,死死盯着面前的粥。
强忍的眼泪呛进了喉管,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最后跑到垃圾桶旁边,将胃里吐得干干净净。
程青盂跟了过来,就蹲在她的旁边, 一边提起她的头发,一边拍背给她顺气。
她扬起手挥了挥, 还是嘴硬:“我没事……”
程青盂还是一下接一下的帮她顺气。
“我去漱口。”她“腾”地一下站起来, 眼角已经逼出生理性眼泪。
程青盂站着没动, 看着她又冲进卫生间里。
万遥将脸埋在洗手台里面, 用冷水一遍遍冲洗着脸, 直到整张脸都冻得僵硬麻木才停。
再次抬起头,程青盂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正透过镜面默默看着她。
万遥抹了抹睫毛上的水珠,愣了一下,语气很轻:“你还吃吗?”
“要不我们出去吃吧?”她转过身看着他,提议道,“刚刚整那么一出,你应该也没什么胃口了……”
“走吧,出去吃。”她不动声色地绕过他,“我先去换衣服。”
程青盂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万遥原地顿了几秒钟,莫名有些不敢去看他。
他粗粝的指腹在她的手腕处摩挲着,只问了句,“你能吃得下?”
万遥更沉默了。
程青盂还是抓着她的手没放,一把将人扯了回来,小姑娘顺势跌进了他的怀里,“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万遥趴在他的怀里没动,被他身上独特的木质香给安抚和治愈,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刚刚打电话过来的是我大伯。”
她的声音闷闷的。
“嗯。”他一手抵着她的腰,一手在她后脑勺轻轻抚摸着。
“他说……我该回去了。”万遥抱着他不敢动,生怕下一秒就被他拉开。
“嗯。”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万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仰起小脸去看,把问题抛给了他,“程青盂,你是怎么想的?”
“那你呢,你怎么想的?”他也低头看着她。
沉默覆盖了整个世界,房间里既闷燥又寂静,就像用一片羽毛堵住了所有通气孔,就连声音都传不进来,只剩均匀的呼吸和同步的心跳。
万遥说:“我不想走。”
程青盂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急着回应。
她加深了这个拥抱,害怕他会犹豫,害怕他会后退,所以又补了一句:“程青盂,我不想走,我不想走!你也不要赶我走。”
“……”
程青盂任由她拼尽全力地抱着,浓重的无力感将他层层包裹,纠结和犹豫化为苦涩涌上他的眼底。
他很清楚她离开之后肯定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家人不像家人,朋友也没几个。
可是她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动摇了。
他害怕,怕给不了她想要的。
万遥因为他的沉默很不安,她抓紧了他的衣摆,“程青盂,你别不说话……”
他很煎熬,也很惶恐,隔了小半天才说:“你给我点时间。”
让他好好地想一想。
还有什么理由能说服自己,将她留下。
万遥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冲他笑笑:“没什么好想的,反正我不会走的,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嗯。”他抚了抚她的发丝,嗓音更哑了。
-
时隔多年再见鞠敏之,万遥完全没认出来,或者说完全不敢认。
她一眼看见的是停在街边的黑色悍马,冷调硬派的车型跟灰仆仆的小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车就甩在格桑央珍民宿的门口。
在她看清车牌的那一瞬,宛若晴天霹雳。
万东升这人比较传统念旧,虽然朝三暮四、到处鬼混,但始终没有抛弃糟糠之妻;跟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车比万遥的年龄都要大,只是近些年用的时间少了。
当年鞠敏之抛下她独自离开,她赤着脚一路追到了火车站,万东升就开着这辆车接她回去的。那段记忆很痛苦,所以很清晰……她被大伯粗暴地塞进了车里,因舍不得母亲哭闹不停,最后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
这招还挺有效,她在一瞬间止住了哭声,也将这一幕牢牢烙在了心底。
万遥很清楚万东升不会轻易同意她留下,她与他们之间也还有很多事情没解决,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硬仗,这辆悍马“出山”自有警醒她的目的在。
……
彼时她刚从程青盂家里吃完饭,两人并肩慢悠悠地往回走。
程青盂跟她说着下午去修理厂取车的事,手里还给她剥了一颗牛乳糖,是出门前阿妈硬塞给她的,后面又被她放进了他的兜里。
他递过去,万遥没接。
察觉到她的僵硬,他停下步子问了句,“怎么了?”
万遥没瞒他,眼光直直落在前面那辆车上,“前面是我大伯的车。”
程青盂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听见她嘲讽地笑了一声,“不过他没来,车里坐的是他司机伍叔。”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都快跟远处的山撞在一起了,整个小镇看着都雾沉沉的。
程青盂不说话,也不往前走,指尖捏着的那颗牛乳糖变得沉重不已。
“那糖还吃吗?”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换个意思就是,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万遥凑进他,扶着他的手咬下那块糖,含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吃!”
程青盂不动声色地笑了下。
万遥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笑着说:“走吧,总归是要面对的。”
话毕,两人朝着那边继续走去。
万遥走到那辆悍马的旁边停下,正打算先跟伍叔打个招呼,却被守在民宿大门口的中年女人给叫住了。
“遥遥――”沙哑疲惫的女声传来。
万遥的视线立即转移到了旁边。
短发、咖色旧风衣、个子不算高、背脊有些弯曲,整个人又瘦又柴的,远远一看,有种特别陌生的感觉。
见她愣怔在原处没有反应,女人又笑着迎了过来,一步,又一步。
直到万遥看清她脸上的雀斑。
嘴里的糖,也在刹那间失去了味道。
“遥遥,我是妈妈啊。”鞠敏之急切又亲昵地去拉她的手,“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啊?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你还记得妈妈吗?”
万遥下意识抽回手,又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妈妈?她有过么。
程青盂察觉到她的抗拒,立即将人护到了身后。
万遥佻着余光去看她,说实话,其实她一秒钟也没忘记过鞠敏之的脸。
只是很难将她现在这幅模样,跟十多年前的样子匹配起来。
她其实没怎么变,只是老了,眼周刻满了一道道皱纹,脸颊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雀斑。她还是像之前那样笑,只不过眼底的光黯了。
这张脸在万遥的梦里出现过千千万万次。
可是梦境变为现实的这一刻,她只觉得}得慌,止不住地想逃。
“遥遥,你仔细看看,我是妈妈啊……”鞠敏之的笑容有些苦涩,动作也显得有些局促,“也对,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对了,你先看看这些。”鞠敏之妄图唤醒她尘封的记忆,又从包里翻出两张照片来。
她两步凑上前,绕过程青盂,把照片举到万遥面前。
万遥扶着程青盂的胳膊,倒是也没往后面躲了,只冷冷地看向那两张老照片。
“你看这两张照片就能想起来……”
“这是你四岁的时候,妈妈陪你去小摊上涂石膏娃娃,你手上抱着的小猪存钱罐还是我们一起涂的。”
“还有这张……这张你看看,这是你五岁的时候,妈妈陪你去野生动物园……你当时被老虎给吓坏了,一直抓着护栏不敢往前走……”
鞠敏之的声音有些发抖。
“够了!别说了。”万遥打断了后面的话。
她从程青盂的身后站出来,拳头捏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入肉里了,声音比冬月里的风都还要冷:“别说了,我都忘了。”
鞠敏之的眼泪瞬间滚了出来,“遥遥……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当初不该抛下你一走了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求你别不认我。”
万遥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演,你继续演。”
“鞠敏之,我现在看你这幅模样,只能想到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
鞠敏之想来拉她的手,又被万遥无情地甩开。
“遥遥,你听妈妈说,妈妈当初是有苦衷的……妈妈真的是逼不得已……”
万遥反问:“逼不得已还是权衡利弊?你自己心里清楚。”
“换做几年前,你要是回来寻我,这些话我都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不行了,鞠敏之,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整天盼着妈妈回来接我的小孩子了。”
“遥遥……遥遥……”鞠敏之望着她痛哭流涕,浑然不顾及还有程青盂这个外人在场。
万遥最反感这种久别重逢、千里认亲的戏码,她既不想看更不想演,全身力气仿佛都被抽去了。
她径直绕到那辆悍马车前,敲了敲车窗。
伍叔连忙将手机扔回腿上,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遥遥,玩儿得开心吗?”
伍叔跟万东升很多年了,也是退伍军人出身,他人幽默又健谈,也很关心小辈儿,是那个家里面――值得万遥尊敬的、并且为数不多的人。
万遥僵硬地笑了下,“还行。”
“你开心最重要。”伍叔点了点脑袋:“万总还是很担心你的,这不,亲自叫我来接你一趟。”
“辛苦您了。”她回了一句。
伍叔的表情也很复杂,看了眼鞠敏之,欲言又止。
“麻烦您跟大伯说一声,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会找机会跟他解释清楚的。至于那个女人……以后不要再带她过来了。”
伍叔叹了一口气,“这是万总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你……母亲,已经来找万总有一段时间了,他前面都瞒下了没想告诉你。……但她上周都闹到公司里去了,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寻你。”
“她的事都跟我无关。”万遥淡淡道,“还得麻烦您,帮忙把她捎回去。”
“……”伍叔有些为难。
“谢谢了。”万遥退后两步,“我回来请您喝酒。”
她几步走回程青盂的身边,不再多看鞠敏之一眼,扯着他的小臂轻轻说:“下午取车注意安全,开车慢一点。”
程青盂“嗯”了一声,扫了眼情绪崩溃的鞠敏之。
“不用管她。”万遥又说。
程青盂没说话。
万遥心里堵得厉害,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旁,“我先回房间休息了,晚一点再联系你。”
话毕,万遥不顾其他,直接往民宿小院里走去。
鞠敏之抹了一把眼泪,踉踉跄跄地追了过去,“遥遥!你先别走,你听妈妈给你解释……”
程青盂看着形同陌路的母女俩,习惯性皱起了眉,揉了揉头发顿感无力,毕竟他也没有资格插手她的私事。
厚重的乌云将天地都包裹起来,骤雨前的风已经在枝叶间乱窜。
伍叔透过车窗看着眼前那抹挺拔的背影。迟疑了几秒钟,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句,“盂子?”
仿佛电流贯穿了他的全身,全身上下的细胞都为之一颤,程青盂身体僵直、茫然地回头看过去。
“嘿!还真是你小子啊!”伍叔又惊又喜,脸上的褶子又深了几道。
“老班长!?”
程青盂迟迟喊出了那三个字。
第72章 雪山留我
鞠敏之在万遥的房门口守了一下午, 从午后到傍晚,从阴天到雨天。
起初她会不停的敲房门,哭嚷着要跟万遥解释, 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回应,外面也渐渐没了动静和声音。
万遥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她很清楚鞠敏之还守在门口,一下午都不曾离开去。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呢。
这个场面就好比, 你期待许久的蛋糕突然出现在餐桌, 你兴奋无比地尝了一口却发现是屎。
就是那种令人失望的反胃感。
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雨已经小了, 密密麻麻的,像一层层薄薄的细绒。
“阿姨,您是忘了带房卡吗?我刚刚出门就看见您在这里等着了。”路过的房客问。
“不是不是。”鞠敏之暗哑的声音传来。
“您要是进不去可以找前台帮忙。”对方提醒。
“没事, 我在这里等我女儿。”鞠敏之说。
“那好吧。”好心房客先行进屋了。
“……”
万遥听着两人的对话,越发的心烦意乱,整颗心好像都被渐趋汹涌的雨给填满了。
犹豫了几分钟, 她还是从床上翻身起来,穿上拖鞋往门边走去。
不是去再续母女之情说完, 而是去赶她走的, 万遥在心里告诉自己。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 鞠敏之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惊喜, 接着又喊她, “遥遥……”
万遥几乎没有直视她,冷冷道:“关门, 进来说。”
她并不想把私事展露出去,更不想当被人围观的小丑。
“好好好!”鞠敏之连连应下,局促地进屋,紧张地关门,最后走进房间,就站在万遥的面前。
房间里特别乱,没有能待客的地方。
万遥也懒得跟她假装客气,直接开门见山:“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儿?”
鞠敏之跟她隔着一架床的距离,搓了搓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遥遥,你跟妈妈回上海吧。”
万遥听她这么说,不由地笑了下,“怎么?万东升请你来当说客的?”
“不是。”鞠敏之反驳道。
“那是什么?”万遥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你千万别跟我说,你突然良心发现了,舍不得我这个宝贝女儿。”
鞠敏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万遥拨了拨凌乱的头发,伸手去摸桌上的烟和打火机,金属器械摩擦的声音盖过沉默。火光一闪而过,她夹着烟看着鞠敏之,缓缓吐出了一圈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