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些。”他说。
慕阮阮顺着声音回头。
闻商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他换了套私服,浅亚麻的质地,一双丹凤隔在半框金丝眼镜后。他身上天生的矜贵感,被包裹在松弛舒适的面料里,恰到好处,像放置在绒面上的钻石。
闻商连似乎很擅长在各种喧闹里找到她。
慕阮阮下意识缩了下手,但这种慌乱只有一瞬,她很快镇定下来,“剧组那些人愿意放过你?”
“我跟他们说,喝可以。”闻商连走到她身边,“只要有人愿意承担拍摄延误的成本。”
影帝的日薪后面得有六个零。慕阮阮想象了一下那些大男人吃瘪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截烟灰顺着她的动作掉落下来,闻商连目光轻扫过那些余烬,冷不丁问了句,“什么味道的?”
慕阮阮懒洋洋地抬了下眉,“要不你自己试试?”
她知道闻商连私底下不喜欢抽烟,只限于拍戏的时候做做样子。这话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可闻商连看了她一眼,竟然轻飘飘地应了句好。
慕阮阮怔了一下。
她边想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边伸手去摸另一支烟。却不料闻商连低头凑了过来,就着她半举的手吸了一口。
指间的星火明灭了一霎,烟管上留着她的咬痕。微凉的触感在指节上一触即离,他们在初夏的晚风里共渡一支半截的烟,像漫不经心地交换了一个吻。
雾气短暂地模糊过闻商连的侧脸,他若无其事地评价了句,“甜的?”
烟里唯一能被说成甜的爆珠早被她咬掉了。慕阮阮把烟在石栏上碾灭,有几分正色道,“说真的。你该去查查味觉了。”
闻商连不置可否。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闻商连忽然开口问,“所以,你许了什么愿?”
“其实我什么愿望也没有许。”被拆穿那句场面话的慕阮阮倒是不怎么意外,她坦诚道,“这个生日让我觉得已经足够圆满了。”
完美的拍摄,完美的杀青,被簇拥,被祝福,被关注。是她过多久都会想再拿出来重温的时刻。
“都是寿星了,”闻商连低头笑了一声,“再贪婪一点也没关系。”
慕阮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那声笑意的尾音吞没在夜色里。像是某种回应,慕阮阮循着忽然的声响回头,一道火光忽然冲向遥远的夜幕。紧接着,无数烟花在空中绽开,像无数锦簇的绣球恰逢花期,那些色彩,像是把这巨幕当作画布,要完成某个盛世的画卷。
“我可没说,”闻商连的声音穿过漫天烟幕,抵至她的耳畔,“礼物只有生日蛋糕。”
极夜里的璀璨,震撼的不止有慕阮阮。片场上的人群先是静默了两秒,而后此起彼伏的国粹文化占据了声音主场。
“我记得,”慕阮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坠落的光影,“横店这边不是有禁烟令吗?”
闻商连一挑眉梢,“这就是你看完之后的全部想法?”
“那当然不是。”慕阮阮停顿了一下,认真道,“我很喜欢,谢谢。”
她眼里的笑意映着流光,晃过闻商连的眼睛,他注视着慕阮阮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原本早就该送给你的。”
人总是擅长制造遗憾的语境。
“可惜没有如果。”有什么情绪在慕阮阮心里一闪而过,不过很快被她遮掩过去,夜色是极好的伪装,这不是今天她第一次说起这话,语气甚至有几分熟稔,
“我们都回不去了。”
烟花的声音渐渐熄灭,一切话题也到了尾声,沉默蔓延得很快。似乎是觉得冷了,慕阮阮搓了搓手臂,她觉得该找个借口离开的时候,却听闻商连道,
“如果我说,你欠我一个回礼呢?”
慕阮阮有些难以置信,“挟恩图报就有点没风度了吧。”
“我也不是什么君子。”闻商连语气坦然,“你的助理这几天没在你身边吧,去萧山机场的车不好找。”
因为那次偷拍,她把程心打发走了,眼见拍摄没剩多长时间,她就干脆没叫新的助理过来,倒没想到闻商连会提起这件事。
“后天杀青宴结束,我送你过去。”大概是看出慕阮阮一开口就像是要拒绝的样子,闻商连很快又道,
“就当是最后一次。”
—
慕阮阮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
回程当天,慕阮阮坐上车才发现,驾驶位上的是闻商连。助理多半被他提前遣走了,不大不小的车厢,倒成了他们独处的二人空间。慕阮阮试着坐在后面,但闻商连在这方面,一向不给人留后路。
后座的车门是锁着的。
慕阮阮不得已拉开副驾驶的门,忍不住抱怨了句,“你也没说是你开车。”
“不然?”闻商连理所当然的语气,“你觉得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一点,还是有人看见我们两个人好一点?”
慕阮阮重重关上车门,“哪个都不遑多让。”
闻商连单手握着手动挡,波澜不惊地提醒她,“安全带。”
慕阮阮的航班在凌晨,黑色林肯从酒店车库驶出,像一尾游鱼并入夜晚的航流。
她打量起车里的内饰,科技感、贵金属、航空椅,从风格到元素都像是闻商连的选择。慕阮阮忍不住问,
“你让人把车从帝都开过来了?”
“与其消耗这种时间成本,”闻商连指尖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不如买一辆备在这。”
“不消耗时间成本,”慕阮阮反问的语气格外真诚,“所以就选择消耗经济成本吗?”
“人工相关的成本更有价值。”闻商连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句,“我更希望我的团队把时间浪费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忠诚度来源于自我实现。”
慕阮阮倒是不排斥闻商连的观点,如果她是打工人,她也更乐意跟闻商连这样的老板,但这个观点,势必很费钱。
“怪不得当年你和沈薇薇炒CP……”慕阮阮怔了一下,似乎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无所顾忌地提到这件事,两三秒的停顿过后,她笑了一声问闻商连,“你知道网友那个时候给你们起的CP名吧,叫身家上亿。”
闻商连想都没想,“我不了解。”
“这有什么可否认的。”慕阮阮满脸写着不信,“我又不是要找你秋后算账。”
“我说的是事实。”车在ETC口前停了停,这个时间上高速的车不算多,零星几辆大货,闻商连看了她一眼,忽然问,“沈薇薇当年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出国前沈薇薇那通电话,慕阮阮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她犹豫了一下,“她说了什么,和现在关系也不大了吧。”
“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能代表我。”闻商连眉心聚拢了一下,“我当年和她是……”
他这句话戛然而止,慕阮阮看见他侧头扫了一眼后视镜。紧接着一股明显的推力,让她整个人死死地贴在了座位上。周边的事物飞速地倒退,慕阮阮不由问,“怎么了?”
闻商连语气依然平静,“有人跟车。”
慕阮阮跟着直起身子去看后视镜,果然看见一辆脏兮兮的五菱宏光。她不由皱了皱眉,问,“狗仔?私生?”
“不确定,跟了有一阵了。”闻商连从车上翻出顶帽子,一手扣在她头上,边一脚将油门踩到底道,
“扶好。”
面包车的挡风窗位置比例高,加上天色太暗,很难看清驾驶位上的人。但看得出来他车技灵活,闻商连十分钟内变了好几次道,那辆车在后面始终咬得很紧。
韩国的私生饭不少,这也不是慕阮阮第一次遇到跟车的情况。可之前几次都是白天,她身边跟着队友和经纪人,到底更安全一些。
眼下深更半夜,对方有备而来,车上只有她跟闻商连。慕阮阮心里不免紧张。她控制不住地去看后视镜,闻商连没有看向她,却开口道,
“要听音乐吗?”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慕阮阮,“生死时速之类的?”
慕阮阮长吸一口气,“谢谢您,我心真大。”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她紧张感确实缓解了不少。闻商连笑了一声,
“那帮我打个电话。”他们越开越远,路上的车明显在减少,“通讯录刑佑,密码没变。”
慕阮阮也不多问,轻车熟路地解锁闻商连的手机,通讯录里X开头的名字只有这一个,忙音只响了一声,对面就接了起来。沉稳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出来,先是一句调侃,
“这个点儿,闻少爷怎么想起来……”
“我在横店机场高速上,刚下环线不久。”闻商连直接打断他,“有人跟车,我怀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听慕阮阮高声提醒,“闻商连!”
短短几分钟内,原本一直跟在车尾的五菱宏光,已经从右侧追了上来,几次三番的转向,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逼停闻商连。
在不清楚对方目的的情况下,停车断然是不明智的。可挨近车头方向的是慕阮阮,闻商连有所顾忌,几次都踩了刹车。眼见他们降低了车速,那辆面包车趁机抄到前侧掉了个头,而后竟毫不减速地朝他们撞了过来。
扎眼的远光灯晃过慕阮阮的眼睛。危机濒临的瞬间,最先到来的感觉竟然并非恐惧。肾上腺素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晰,挡风玻璃后那张阴沉的脸,车前胎和地面摩擦出的尖啸。
和在不断逼近的车距中,闻商连毫不犹豫向右侧打的方向盘。
时间的观感仿佛被稀释了。
回忆被拉成一条长轴线,慕阮阮像是重新回到大学里的拉片课堂。审视一部电影,出演人是她自己,情绪是坐标,人生中所有那些高潮迭起的瞬间连成曲线。
她在死生交错的境遇里回望,每个闪光的片段里,似乎都有闻商连。
有人探身过来护住她的头,像黑白默片里的慢镜头,檀香调的气味笼罩下来。他的声音压在结尾,像收场的咏叹。
“低头。”
他说。
一声撞击,分不清疼痛和黑暗哪一个来得更快。
世界安静了。
第37章 探视
慕阮阮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阳光给了她某种久违的不真实感。
她试着抬了抬手,浑身上下却像灌了铅。右边手臂到肋骨像被滚石碾了好几个来回,疼得要命。应该是在安全气囊弹出来之前, 她在车门上狠狠撞的那一下。相反, 左手倒没什么事,就是手上挂着吊瓶。
“你可算是醒了。”听见她这边的动静, 有人朝病床走过来。她闺蜜寂夏的脸出现在视线,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伸手按下了护士铃,
“我叫医生过来。”
慕阮阮开口的声音有点哑,“闻商连呢?”
“他还没醒, 但已经过了危险期。”听到这话,慕阮阮在床上不安分地动了动, 寂夏立刻按住她的手,
“知道你担心他,但你现在也不能动,你右腿的石膏前天刚拆。至少等医生看过情况再说, 好吗?”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也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慕阮阮看了一眼手上的输液管,“我躺了多久?”
“算上今天,”寂夏给了她一个惊人的数字,“你躺了整整二十五天。”
“我睡了这么久?”慕阮阮思维还停留在刚杀青的时候, 四个多月的拍摄期,她五点半就要起来化妆, 平均睡眠不超过四个小时, 她颇有些痛心疾首道,
“居然一点实感都没有, 这觉岂不是都白补了?”
“你以为这是美容觉吗大小姐?你知道这场车祸有多严重么?”寂夏动不了手,只能用眼神锤了她好几遍,
“闻商连病危通知都签了两次,你也一直高烧不退。幸好闻家动用私人关系,给你们转院回帝都协诊。一路上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担忧焦躁去而复返,且来势更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慕阮阮单手撑着床榻起身,顾不上寂夏的阻拦,伸手就想去动针管,
“我果然还是应该去……”
“阮阮。”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面容温婉的女性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工,她熟稔地摸了摸慕阮阮的额头,
“好像不怎么热了。你还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稀疏平常的话语,却让慕阮阮鼻子一酸。
短暂的怔愣过后,她这才意识到寂夏刚才用的复数主语,声音含混地叫了一声,
“妈。”
这个读音对她来说似乎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那场一意孤行的最后,她瞒着所有人辍了学,跟超娱签约,在异国他乡单方面切断了所有联系方式。她知道她的家人一直以来,都以某种沉默的方式关注着她,她的卡里每个月都会划入一笔数额固定的生活费,无论换了多少次卡依然如旧。
她不舍得动那笔钱,也不敢打一个电话,她满怀愧疚地守着慕城最后的那句话。
或许没有她这个女儿,他们还能少生些气。
“不生我们的气了?”许心笑了笑,看见慕阮阮的样子,她眼尾也微微泛红,“我刚从那边的病房回来,他状态平稳,你暂时不用担心。有话待会儿再说,先让医生给你看看。”
许心的话让慕阮阮暂时安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