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野点了点头。
“因为这句话,我自己做人物小传的时候,会习惯把思维延展出去。比如说——”慕阮阮伸手指了指宋嘉野手上的剧本,
“梁聿泽入宫之后,身世没有被拆穿,是因为老猎户为了封赏把他说成自己的孩子,可宫里不是没有知情人。剧本对他知道自己身份的时间,描写得很模糊。东宫的位置原本就是梁聿泽的,如果他这时候已经接触到了一部分真相,你觉得他还会对夺走自己人生的人,心怀好感吗?”
宋嘉野怔了一下。
“再比如,”慕阮阮却在他陷入沉思之前,转瞬之间又提出了一个可能,
“东宫太子虽然身份贵重,但上有梁元帝多疑,下要提防众皇子虎视眈眈,他外表光鲜实则备受打压,性格软弱至极,他的人物小传里有一条设定是,民间盛传东宫这位太子,最爱眠花宿柳。”
宋嘉野跟着她的思路,仔细回想了一下,“但我记得剧本里好像没有对这个设定的展开?”
“应该出于过审的考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慕阮阮停顿了两秒,
“比如第五集 里有一段太子从御书房回来,和自己的贴身婢女有句暧昧的台词。还有祝流筝面对太子示好的时候,有一段心理活动——这位一人之下的皇储,哄女孩子的手段居然和市井流行的无异。试想一下,你喜欢的人要嫁的是个拈花惹草的怂包,你对这个怂包又会抱着什么样的情绪?”
宋嘉野在她的话语里沉默下来。
慕阮阮提出的两种逻辑基点,看似只是随口一说,都应和剧本人物的逻辑,经得起推敲。甚至对那些只出场过三五次的角色,她说起他们的设定来依然如数家珍。
他自诩进剧组前准备算是充分,自己的台词背了好几遍,写的人物小传还被聂远夸过,但也比不上慕阮阮这种吃剧本的程度。
宋嘉野想起聂远评价过慕阮阮算情绪力强的天赋型演员,可他现在却觉得,跟在难能可贵的天赋后,将她推向更高山峰的,一定是她不遗余力的努力。
“当然,我只是象征性地列举了两种可能性,你也可以自己再想一下。”片场外偶尔还会飘进几句扯着嗓门非议她的话,慕阮阮却像没听见一般往折叠椅后靠了靠,窝出一个更放松的姿势,
“有时候我会觉得剧本外的东西,对演员理解人物来说更重要。虽然目前场景里,只有东宫太子对你还算不错的戏份,但那不过是人物无数个复杂多面的时刻之一。”
恶徒的良知,善人的邪念,一定都有迹可循。
宋嘉野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感慨道,“我对人物想得还是太少了。”
慕阮阮笑了笑,“谁也不是一开始就站在山峰上的。”
十五分钟后,这场戏份重新开机。
宫廷夜宴上载歌载舞,君臣父子其乐融融。
高位上的梁元帝几乎对每个皇子都表达了赞赏,落在太子身上的时候却话音一转,不咸不淡地批评了他最近政绩平平,身为东宫毫无作为。他语气不重,却让太子冷汗涔涔,赶忙起身谢罪。
流水的长席,有人窃喜,有人叹息,有人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变焦的镜头划过每个人的神色,最后定格在梁聿泽的脸上。
像是有心避讳太子现在的丑态,他垂落眼眸端起酒盏来啜饮了一口。没有人看到,半遮半掩的长袖后,一抹微弱、阴冷的笑意慢慢攀上他的嘴角。
一镜到底一条过,堪称完美的收尾戏。
聂远满意地喊了收工,慕阮阮多看了一遍回放,才让助理收拾了东西准备回酒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清理现场,她看宋嘉野还坐在折叠椅上看手机,就先过去打了声招呼。
“我先走了,嘉野。最后这场你……”
听到她的声音,宋嘉野像是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后知后觉道,
“阮阮姐你刚才说什么?”
慕阮阮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没来得及锁屏的手机,微博的页面,熟悉的头像,她账号底下乌烟瘴气的评论区,和宋嘉野顶着三无小号,跟最上面那条黑评据理力争的话。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你都没有了解过慕阮阮,仅凭一次意外,一个失误就下定论,是不是太断章取义了!”
他的评论底下有人刚刚回复过。
“水军做成你这样我都不忍心跟你兑现。兄弟要不你给人家退钱吧。”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自动暗了下去,慕阮阮半晌没有说话。
“我的大号被公司没收了。”被慕阮阮发现他仗义执言的举动,宋嘉野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他胡乱摸了摸后脑勺,
“不然肯定早就站出来给阮阮姐说话了。”
“纵横的做法没有错。”慕阮阮朝片场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事业刚起步,这个浑水你趟进来,那些粉丝不仅不会听,还会影响你之前在综艺里积累的好口碑。这件事你得听公司的,别贸然当这个出头鸟。”
“可做事情只考虑利弊,哪里还算得上朋友啊。”宋嘉野争辩了一句,“而且就算我想做这个出头鸟,现在也没机会了。已经有人站出来为阮阮姐发声了。”
慕阮阮隐约有种模糊的预感,她立刻问道,“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吗?”
“是一个作者。虽然不算圈内人,但好像粉丝也不少。”宋嘉野低头翻了下手机,“笔名叫……什么蝉来着?”
第60章 回应
关于她舆论如潮水般在网上一边倒, 每一片浪花都是恶意和谩骂,在这种时刻,依然有人愿意逆流而上, 顶着压力站出来为她说话, 慕阮阮本该是高兴的。
可她根本没有一丁点儿这样的心情。
因为那个叫失语蝉的作者,根本不是什么热心网友, 那是她的闺蜜寂夏。事件发酵后,慕阮阮特意跟圈内说得上话的朋友打过招呼, 以“这个时候的袒护,会加深阴谋论的可信度”为借口,提醒他们别来蹚这趟浑水, 却唯独忘了,寂夏还有一个网络知名写手身份的这件事。
她比任何人清楚, 写作这件事对寂夏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和寂夏从九年义务教育就开始做同学, 一直到她报考闻商连的大学才分开。慕阮阮还记得自己偶尔翘掉周五的晚课,趁着周末去找她的时候,常常会看到寂夏坐在电脑前雷打不动地码一整天字。
后来她从十个读者慢慢积累成十万个读者, 却因为不想因为影视改编的局限,把笔下的人物改得支离破碎,而拒绝了高昂的版权。
她如此慎重地珍视着自己的作品,如今却拿她最在意的东西,来参与这场泅渡的困局。
心口仿佛被人塞进了一整团棉花, 她的情绪被柔软的絮丝堵得严严实实。慕阮阮匆匆跟宋嘉野说了句,“就算是为《大梁》这部剧考虑, 你也千万别冲动”, 就转身上了回酒店的商务车。
手滑事件以来,慕阮阮第一次重新登陆微博, 她来不及管私信里挤着多少条黑粉的留言,直接点进失语蝉的账号,看见她在自己关联词条下发的那条微博。
“没必要事事都贴上阴谋论的标签,生活也不是宫心计。据我所知,慕阮阮是位乐观善良敬业的圈内人。她比任何人都热爱这份工作,也绝不会以哗众取宠的方式牺牲自己的梦想。”
“我相信她。”
她的话语在压倒性的舆论面前无足轻重,被网友无情炮轰的人倒是多了一个。
失语蝉虽然也是大V账号,可区区十万粉,在娱乐圈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有些读者粉丝在底下看不下去,站出来说了几句话,却也在不断涌进来的谩骂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死。一个写手不好好码字,来粉圈蹭什么?”
“生活是不是宫心计我不知道,但看得出你挺想红的。”
“洽烂钱了吧?看你签名写着不接商务,这牌坊立得高明啊。”
“故事没见写多好,蹭热度的本事倒是不小。”
“……”
现在正是粉丝怒气最盛的时候,如果条件允许,他们恨不得有十个慕阮阮来骂。眼见有人非要来当这个出头鸟,余怒未消的粉丝立刻调转了矛头,连带着寂夏正在连载的那篇文章都跟着遭了殃。
坐在副驾驶的小助理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慕阮阮说不出话,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这条微博的发表时间在昨天晚上,她的闺蜜被她的黑粉集火了一整天,却半个字也没对她提起。
慕阮阮平复心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寂夏打了个电话。寂夏接得很快,工作日的晚上,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异常安静,零散有几声敲击机械键盘的声响。
没等寂夏开口说什么,慕阮阮就开门见山地问她,“你拿失语蝉的账号为我说话了?”
寂夏像是有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声,倒是也没有否认。
“托互联网的福,现在像背地里做点好事简直太难了。”她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这让雷锋怎么办呢?”
“托互联网的福,”寂寞半开玩笑的语气,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慕阮阮的鼻子上,某种酸涩感顺着鼻翼攀上她的眼眶,
“我还知道那些骂我的人,现在跑到你文章底下另起炉灶了。”
“唔,也正常。”寂夏话里似乎还带着点小骄傲,“毕竟失语蝉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作者号,能被这些粉丝集火,说明我还是挺有影响力的。”
寂夏说得越是轻描淡写,压在慕阮阮心上那块石头就越重。她能坦然面对凌晨三点的骚扰电话,能忽视掉网络上所有误解、中伤、攻击她的声音,是她有错在先,是她非要点进那篇博文,何种结果她都应该承担。
可这场因她失误而引发的风暴,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她重要的人也一起卷进来。
“你根本不用惹上这些糟心事的。”慕阮阮闭了闭眼睛,像是自溺的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是没见过粉圈的人撕起来有多厉害,不管你在哪个平台,她们都能锲而不舍地追着你到天涯海角,骂人的话更是花样百出,你……”
“可是阮阮,”寂夏出声打断她,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很轻的笑意,“我的闺蜜在挨骂诶。就算我的作用杯水车薪,至少可以跟她一起站在骂声里吧。“
“我希望我的闺蜜知道。任何时候,她都不会是一个人。”
—
挂断了寂夏的电话,慕阮阮立刻给郑辉发了条消息,请他兼顾失语蝉这个账号的相关控评,必要的时候可以把舆论向自己的方向引导,最大限度让寂夏在这次的事件中隐身。
郑辉一如既往地没有问她缘由,只是言简意赅地回了句“好”。
回酒店卸了妆,慕阮阮没像往常一样躺下休息,而是换上干净的运动服,径直去了酒店二楼的健身房。
她踩着跑步机绑了头发戴上耳机,把目标定成七公里,时速八。
这是慕阮阮从练习生生涯中留下的小习惯,身体特别累的时候,大脑才最容易放空,顺带还能进行身材管理,一举两得。
稍有些老化的跑步带在她脚下发出沉重的摩擦声,起落的反震像某种枯燥又重复的对抗。
她不委屈。
或者说她自己的失误,剥夺了所有她滋生情绪的立场。
事实被曲解的无奈,好朋友被牵连被炮轰的愤怒,给工作人员添了麻烦的歉疚,面对不由分说的指责、谩骂的难过。她清楚这是该由她承担的必然结果,也清楚没有永远逆转不了的舆论。
可人在负面情形下的情绪像是飓风,裹挟着她身不由己的坠落。她也需要一点时间,找到一个纾解口,才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去诠释祝流筝。
一个小时后,慕阮阮从健身房里出来,大汗淋漓却心满意足,大脑和身体被动达成了统一,动一下都觉得累,自然也不会再多想其他的事。
残存的体力只够她匆忙冲了个澡,早就上下打架的眼皮一沾枕头,就阖上的很彻底,慕阮阮几乎一夜深眠,连叫早的闹钟都没听到,还是助理来她房间敲的门。
运动产生的延迟性多巴胺,让慕阮阮精神了不少,可没擦干的头发被冷风吹了半宿,她的嗓子倒成了着凉后的第一个牺牲品。
慕阮阮自己觉得还好,远不到头昏脑胀那一步,因为场景限制,《大梁》目前也没法儿同期收音,但她开口的声音倒先把小助理吓了一跳,在边上一脸担心地问她今天要不要请假去医院。
慕阮阮猜到应该是郑辉私下里嘱咐过她,时刻关注自己的状态,便笑了笑道,
“就我这点毛病,人还没到医院呢估计就好了。而且我看了这两天的通告,哭戏很集中,一天下来嗓子多半也好不了,就当是未雨绸缪了。”
小助理拗不过她,只得道,“那我泡点胖大海备着,阮阮姐记得多喝一点。”
她们很快到了片场。摄制棚外的阵仗,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从横幅升级成了遗照和花圈。被P成遗照的是她的微博头像,她作为练习生首次出道的定妆照,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看起来似乎比她更清楚哪些东西被她视为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