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琤的花容失色,她刚刚哭过,现在连情绪都掩饰不住。
那日她就是在李澹为她寻书时,她发现了那个真相。
十年前没来得及看的书,竟在十年后看到了。
崔琤心中混乱得厉害,她陡然发现她根本分不清前世与今生。
难道重生时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梦吗?
她根本没有回到过去,也是自始至终她都不过是笼中的鸟雀,连伸展羽翼的片刻时光也仅是幻想。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李澹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他控制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连为她拢干湿发的琐事都要亲力亲为。
这无形之中也限制了她的思想,让她无暇思考且渐渐地失掉了自我,只能完全地依附着他,以至于她最后连丝毫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崔琤倏然灵光一闪,她柔声道:“可以让嫡姐来看看我吗?”
她故意做出局促的姿态,手指也绞在了一起。
如果她方才没有要刺杀李澹,这个神情会更有说服力些。
他冷淡地说道:“令令友爱,可章懿太子妃重疾缠身,恐怕无法前来。”
崔琤甚至从他的眼中瞧出一丝厌烦,好像提起崔瑾这个人他就会变得不快一样。
李澹的谎话太多,导致她现在都没完全搞清楚他先前在想什么。
她只知道重生后的他的确是爱她的,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她,又是因何爱上的她。
眼前的人就像个清醒的疯子,不择手段、阴鸷偏执。
他一意将她囚在身边,甚至不肯让宫人和内侍多看她一眼。
他只有一个长处,便是诚信。
几日后坐上出宫的马车时,崔琤都还是恍惚的,她掀开帘子看车驾外的浮光掠影,心神一阵阵地荡漾。
还没看够李澹又将她拉了回来,她的后脑紧贴在他的胸前,凛冽的冷香顺着她的鼻间一直蔓入肺腑,将她整个人都裹挟其中。
除了将她的衣物也熏染上冷香外,他几乎使了一切法子让她的身边充斥着冷香的气息。
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有什么使人成瘾的功效了。
初夏的夜风暖意醺醺,隔着面纱崔琤都能闻嗅到冰糖葫芦的酸甜香气。
难得的自由让她有些茫然,催促李澹去买后她突然走到了一个算命先生的面前。
她只是看了一眼,那人便笑道:“姑娘想要算什么?”
“不。”崔琤摇了摇头,“我没有带银钱。”
这话当不得真,单看这姑娘的气度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大抵是跟着兄长偷跑出来玩的富家小姐。
算命先生将签筒推到了她的面前,“不妨事,姑娘可以随意抽一根签,在下就当攒些善缘了。”
“姑娘想求什么?”他晃了晃签筒。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姻缘。”
两根葱白的纤纤玉指拈起了一根竹签,正是:下下签。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崔琤垂着眸子, 细细地看着那根签子,心中莫名有些释然。
算命先生愣了愣,谨慎地问道:“敢问姑娘现今可有婚约?”
她摇了摇头, 温声道:“我已嫁人。”
面纱之后的姝丽容颜至多不过十六, 连目光都是和柔平静的, 明显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然而抽到这样的签子,她竟连丝毫的讶异都没有,八成是已经在姻缘中受了挫。
“水火不相容,姑娘。”算命先生轻叹一声, 意味深长地说道, “若是还未有儿女, 能尽早抽身也罢,若是仍这样纠缠下去, 只怕……”
他话还没说完, 便忽然哑声。
崔琤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旋即就被人揽在了怀里。
他虽然身着一袭白衣,但周身的贵气却遮掩不住,这样的人哪怕是站在市井里, 也无时不刻都在散发着强势的气息。
“别信, 令令。”李澹轻声道。
他牵过她的手,将那还带着热意的冰糖葫芦放进她的掌心,侍从已为她方才抽的签付上了银钱。
李澹笑着说道:“你要是想了解这些,可以请人到宫里相看。”
崔琤撩起面纱, 咬下一颗冰糖葫芦,腮帮子吃得鼓鼓的。
她含糊地说道:“我知道, 我没有信。”
李澹眸中的嗜血红光悄然消退,他牵过她细瘦的手腕, 两人的十指相扣,连脉动和心跳都渐渐地一致起来。
直到夜深时他们才离开,天上的银河璀璨,繁星盖过月色照彻漆黑的夜空。
崔琤一手拿着小风车,一手拿着竹蜻蜓,上马车后便靠在了他的肩头。
“二哥,困。”她呢喃着说道。
不管他是谁,不管这是哪一世,至少让她过一晚上的快活日子。
李澹亲了下她的耳尖,轻声说道:“今晚我们回蓬莱殿,如何?”
这话音带着几分难言的暧昧,虽不带什么侵略性,但就是充斥着危险之意。
崔琤本能地想要从他的怀里逃开,旋即便被扣住了腰身。
“好了,好了。”他亲吻了一下她的眉心,“令令不愿就算了。”
她的好心情还是被他破坏掉了,一路上她都安安静静的,任李澹怎么哄她也没再看他一眼。
但他还是骗了她。
下马车后他直接将她扛在了肩上,大步走进了蓬莱殿。
崔琤不断地挣动着,额前也覆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她哑声道:“你又骗我。”
“只是来看看。”李澹安抚地说道,“令令若是还不满意,我们这就离开。”
他用的甚至不是商量的口吻,她暗想他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她放弃挣动,手臂也垂了下来。
“走慢点,头晕。”崔琤低声道。
李澹果然放慢了步子,越过那座纹绣着凤凰的屏风后,她突然从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镜中的人秀美清丽,眼瞳澄澈似水,分明还是个少女。
她终于找到了怪异之处,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前世,为什么她仍是少年人的面容?而且她为何不是回到了落水那日,却回到了暮春时节?
在这个世界中,她早就已经死了才对。
崔琤被一阵冷意所侵袭,她疯狂地想要挣脱李澹的禁锢,但这个姿态让她太过被动,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进入内间后前庭的灯被站在晦暗处的宫人熄灭,偌大的宫殿中好像只有他们二人。
被放在床榻上后,她的吐息愈加紧促。
褪去鞋袜后,那双冰凉的手掌旋即攥住了她的足腕,那感觉就像被蛇的信子舔吻过脚踝一般。
“我已经死了,是不是?”崔琤颤声说道。
这个猜想诡谲古怪,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符合常理的,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竟然能回到过去,而且还能再次回来,这本就是吊诡的。
李澹俯下身,他的目光晦暗不明,隐约带着几分偏执。
她仔细地凝视着他的面容,岁月待他太温柔,以至于他看起来仍像个青年人。
可那双眼睛到底是不一样的,太深沉太冷漠,鎏金的眸间像栖着一只黑龙,泛着至深的寒意。
她继续说道:“去年七月千秋节,我在南宫龙池意外落水,当场就断了气,对吗?”
崔琤垂下眼帘,轻声说道:亦吴儿尓器污儿扒以“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招来,但我是已死之人,不像你是天子受神灵庇佑,这样乱了阴阳是不成的。”
“你没有死,令令。”李澹倏然说道。
他似乎有些痛苦,执念地将她揽在了怀中,眼眸中浓重的爱意和深情像是将要满溢出来。
她的嗓音凉凉的:“你这像什么样子呢?我还活着的时候,你眼里从来没有我,是我愚笨没看出你只是将我当作替身,尽管被你万般冷待还巴巴地追着你,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好。”
他的手臂倏然收紧,薄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崔琤没理会他,继续说道:“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假的就是假的,连宫外人都知晓你迟早会厌了我。”
“现在我死了。”她轻声道,“你这般作态又是为了什么?”
李澹的眼中凝着一片深黑,似乎浸满了恶欲。
在窥破真相后崔琤却放松了下来,“李澹,我虽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但是我们的确是不相配的。”
她垂着头说道:“我们命格相克害,半世姻缘半世愁,本就不应该牵扯到一处。”
他轻柔地捧起了她的脸庞,哑声说道:“别怕,令令,命格亦是可以改的。”
崔琤便知道即便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关于她前边说的那些,他依然不会给她真实的答案。
她没有失望,只是感到一阵无力。
“你永远都在骗我。”她轻声说道,“从前你就哄骗我,将我当作旁人的替代品,现在你依然要哄骗我。”
崔琤喉间泛起些涩意,仿佛正在饮下一剂苦药。
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可眼眶还是有些微红。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的谎言和欺骗,这道距离甚至比生死还要遥远。
李澹的神情却突然变了,他执起崔琤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那张面具似的沉静脸庞裂开一道缝隙来。
“这次我没有骗你,令令。”他急切地说道。
然而她还是昏了过去,她又梦见自己沉在水底,只是这次她是被那只黑龙护佑着的。
黑龙的眼瞳愈加清浅璀璨,他的龙角也像是在泛着金光。
崔琤被他从深水从带离,龙身跃出水面的一刹那他化身成了金色的凤凰。
漂亮的翎羽泛着明丽的辉光,那像是太阳的颜色。
她的神情恍惚,伏在金凤的背上掠过祥云穿过山林,她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还是被惊异到了。
他像是有意在带她领会自由,领会她此生也无法亲眼见到的壮美景象。
然而他们最终却来到了一片火海,金凤停驻在火前,用那双澄明透彻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
这是第一次,崔琤仿佛听懂了他的心声: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
而后他带着她飞进了那片火中,他周身的漂亮翎羽瞬时全部燃了起来,而她却只是从梦中醒来。
崔琤再次回到了蓬莱殿,并在祭坛的中间缓慢地睁开双眼。
她醒在了梦里。
殿中尽是白色的幡旗,幽微的雅乐声吊诡至极,像是在呼唤亡者的魂魄,更令她感到心中发寒的是浓郁到呛鼻的冷香。
身着深色礼服的帝王就像祭司般孤身站在她的前方,他的面容隐匿在冕旒之后,俊美而妖异。
至此,她终于明晓李澹所做的一切。
他在招魂,从崔琤死后他便从未停止过呼唤她的心魂。
而他所用的引子正是他常用的冷香,她与他一道生活了十年,这种香气已经无声无息地蔓入了她的肺腑、她的魂魄里。
上次在郇王府中她就回来过一次,但那时她应当是昏迷的,她借助他的神魂听见了宫女的对话,也听见了她的小郎君的哭声。
然而他得了门路,因此更加疯狂。
崔琤哑声说道:“你还做了多少阴私之事?”
她突然有些无法理解李澹的疯狂,她死前他是多么清醒理智,连她的生辰宴都不会多停留一刻。
然而在她死后,他就像得了癔症般。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李澹单膝跪在地上,他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别怕,令令。”
他的左眼深邃幽沉像是透不进半点光,而他的右眼却恢复了澄净清浅,似是有金凤在其间游走。
崔琤愣愣地看着他满是血痕的手腕,他右手的小臂仍在渗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入祭坛中央的红色阵法里。
世间再没有比真龙天子的鲜血更强的朱砂,所以他选择以自己的鲜血来画制大阵。
他最善丹青,还对堪舆颇有造诣。
这样的天赋几乎是推着他走向这条邪路。
但是他并不后悔,哪怕只是再见她一眼,他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李澹温声说道:“吓到你了,令令。”
他似乎不愿让崔琤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李澹偏执地想要保持完美,保持温雅君子的模样。
大抵是因为他心中也清楚,崔琤最爱他什么时候的模样。
李澹自负的背后是难言的卑微,他也知晓自己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二表哥,但他仍竭力地扮演着光风霁月的君子形象,好借此来使崔琤的目光能够更多地停留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