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结束了,令令。”他轻声说道,“等我换完命格,来世我们依然能做夫妻。”
冕旒后他的眼中似乎流下了什么物什,像是泪水,更像是鲜血。
他执念地说道:“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崔琤怔怔地凝视着他, 她想要伸手去触碰李澹,但指尖已经再度变得透明起来。
她轻声道:“你若是真的爱我,就不要再打扰我了。”
她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蓬莱殿中, 就像是融进了水里一般。
崔琤的心魂在疯狂地摇晃着, 不仅手指, 连她的手臂都变得透明起来。
在她的视线里李澹的俊美面容逐渐变得扭曲起来,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幻视,还是他的确变了神情。
她艰难地说道:“我已转世。”
这一次,是她骗过了他。
雅乐声仍在继续, 说完她的魂魄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祭坛之上只余下散发暗光的血红阵法。
那一刻摧心剖肝的痛贯穿了李澹的魂魄, 他的指缝间溢出血来,濡湿了深色的礼服。
冕旒上的玉珠坠落, 掉在祭坛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阵法渐渐黯淡下来, 他的眼前仍旧一片猩红,翻腾的恶欲让铱椛他生出些自毁的念头,既然她已经去了,他也要赶快追上她才成。
正在这时残余的馨香倏然蔓入了他的鼻间, 李澹伸出手小心地笼住那片残香。
但是香是留不住的, 他的姑娘也是留不住的。
他想起崔琤也正如这香气一般细弱而坚定,即便此生注定要缠绵病榻,她也从未停止过追求世间的美好。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是在护佑她,可他忘了她是神凤, 而非是鸟雀。
他得将亏欠她的那十年还给她,不然转生以后他也无颜见她。
李澹凝视着祭坛边烛台的灼灼火焰, 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
苏醒的时候,崔琤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魂魄彻底地与前世割离, 她的真实在今生,在这个她有着许多牵挂和执念的世界,而不是那个她早就作弄得一无所有的世界里。
璀璨的金色辉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像是零碎的星子。
她伸出手,试图去抓从窗棂边照进来的那缕日光。
下一瞬所有的宫人和御医都看了过来。
但最先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李澹的眼中尽是血丝,但丝毫不显深沉,仍旧澄净明澈得像是一泓清泉,映着金凤的倒影。
“令令。”他哑声唤道。
那张俊美的脸庞苍白失血,几乎泛着青,好像比她病得还要厉害。
崔琤揽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前世的你真令人嫌恶。”
李澹的脸色好像又白了几分,他虚虚地扶抱住她,两人离得太近,他能清楚地闻嗅到她身上的馨香。
至于究竟她昏迷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这一世便不令人嫌恶了吗?”他温声问道。
崔琤看了他一眼:“比前世好些。”
李澹听到这话,就好像站在断头台前忽然听闻大赦的死囚,但还没等他显露些笑意,她便推开了他。
年轻的御医胆战心惊地跟在院正身旁,为自己窥探到郇王的黯然姿态而不安,天知道这位倨傲自矜的尊贵殿下也会为姑娘折腰,露出这般神情来。
院正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样子似乎是已对郇王的作态熟悉至极。
把过脉后,所有人都放下心来,李澹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
院正和蔼地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尽量还是好生休歇几日。”
药煎好后众人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崔琤捧着瓷碗执着汤匙,一勺一勺地喝着热药,明明是那么苦的药,她却神色如常好像喝的只是一盏茶水。
“小心烫。”李澹接过瓷碗和汤匙,亲自喂她喝药。
她一边喝药,一边吃着甜食蜜饯,室内的火龙烧得太旺,不多时她的脸色就红润起来,甚至泛起潮红,反观他的脸色却一直苍白得诡谲。
喝完药后室内便静了下来,崔琤抱着锦被掩住唇打了个哈欠,像是又要睡过去一样。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这里是何处,她的精神放松,连小动作都比平日多上许多,好像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一般。
李澹执起玉梳,静默地为她梳理披散下来的乌发。
崔琤偏过头望向窗外,金灿灿的日光正在消逝,天色又变得灰败起来,冬日里最难过的便是日耀短暂,而此刻她的心中却静如止水。
“他真奇怪。”她倏然说道。“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奇怪的人。”
她仍然抱着锦被,裸露的双足在床边轻轻摇晃,就像是在拨水一样,那日李澹在上林苑找寻到她时,她正这样抱着猫坐在水边。
崔琤轻声道:“既想做君子,又没做过半点君子该做的事。”
她发间的香尽数落入了李澹的掌心,像火星般落入他心间的荒芜,那被利刃穿刺过的心口瞬时灼烧了起来。
“他还总是欺我、骗我。”她的睫羽轻颤,“世上便没有比他更糟糕的人了。”
“是。”李澹哑声说道,“别相信他,也别爱他,令令。”
她能感觉到他是在害怕,害怕她被前世的他哄骗,害怕她彻底地将神魂留在那个世界里。
这一刻李澹的面容终于和前世的年轻郇王相重叠,但此时外间没有月亮没有烟火,只有烈烈的寒风与将要落下的深雪。
他肮脏的魂魄在炽火中燃烧经久,恢复了最本真的澄净。
事实上他一直与前世的李澹不一样,不然她也不会一直误以为他没有转生。
他的身份是假的,但他的热忱与真挚却不是虚幻的,他的这颗心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能继续跳动起来的。
他既是旧人,也是新人。
崔琤抬起眼眸,她的眼尾泛红,卷翘的睫毛着沾着点点晶莹的泪珠。
“我知道,二哥。”她轻声唤道。
李澹胸腔中的烈火烧得更盛,几乎灭顶的保护欲让他生出一种怪诞的念想,他想要生出一对羽翼将她庇佑在其中。
但他旋即他冷静下来,这种偏执的保护欲与掌控欲有何区别?
心间悸痛得厉害,仿佛再看她一眼就会炸裂开来,他嗓音沙哑,几乎是想要夺门而出:“好好休息,令令……”
李澹轻轻地搂抱了她一下,他刚要转身离开衣袖再次被人拽住,崔琤的力道不大,但他不敢挣动生怕会碰到她,两人的手臂触在一起时,他的呼吸都停滞住了。
外间的寒风更加凛冽,鹅毛般的大雪再度落了下来。
外衣落在地上时,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雪白色的里衣染上一点杂色都会格外醒目,而他的右胸口前泛着一大片薄薄的淡红色,就像是再度崩裂开的旧伤痕。
那是心头血。
他担忧吓到她,但唯有以心头血做引方才能换回他的姑娘。
李澹下意识地掩住了她的眼睛,低声说道:“别看,令令。”
崔琤的睫羽扫过他的掌心,让他的心口泛起一阵更加难以抑制的悸痛。
“你又要编什么故事骗我?”她轻声说道。
他急切地放下手,径直将她揽在了怀里:“不骗你,永远都不会再骗令令了。”
“好啊。”崔琤伸了个懒腰,像猫儿般轻声说道。
她状似随意,但李澹却真切地感受到她终于是赦免他了。
崔琤从来没向他讨要过什么,再珍贵的物什她也没多看过一眼,即便是她最爱他的时候,她也没有期盼过他给她什么。
他毫不怀疑,若是当年他没有迎娶她,她定然早就嫁予旁人,连他是谁都忘了。
尽管她曾经那么喜欢过他。
崔琤靠在李澹的怀里,听他慢慢地讲那个漫长枯燥的故事,这故事她参与了大半,却从未知晓它的另一种叙述方式。
这故事里没有多少情爱的因素,反而充斥着阴谋、杀戮。
他从太子兄长被毒杀一直讲到他送小太子即位,再从哥舒越的身死讲到哥舒昭雪夜征朔方,最后讲到他不顾一切踏进火海逆天改命,三代人的故事看似冗长,实则在崔琤死后便已经结束了。
她懵懂地在权力的漩涡中活了一世,李澹的庇护成了束缚她的金笼,却也是守护她的一座暖室。
只是他从未想过,那兴许不是她想要的。
他是爱她的,但她是自由的。
崔琤安静地听他讲,许多事情她已不再在意,她仅仅是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她那一生活得太糊涂,也太没趣,连玩都没有玩得欢欣。
夜间的风逐渐止住,雪却依然在不断地下落。
上次的落雪也是这般大,没能看成也没能玩成,实在是可惜。
李澹看出她的心思,取来了大氅细细地为她穿上,为她系上缨带的时刻他心中满溢着暖意,连灼烧的心口都不再疼痛。
崔琤伸出手,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和掌心,缓缓地融化为晶亮的水渍,然后她扬起了脸庞,任细雪落在她的额前、眼尾,那张柔美的面容竟是生生压过了雪色的和美。
他陪着她一起玩雪,掬起一捧新雪扬在风里。
梅花栖在寒夜里,当两人穿过庭院与围墙时,终于在府外闻嗅到了真正的冷香。
华灯初上,夜色未央。
第36章 前世番外
“若是可以, 父亲希望你即位后便能为他们二人赐婚。”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话向来不多, 即便是交代自己的后事也这样言简意赅。
李澹垂下的眸子倏然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面前失了分寸, 险些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皇帝继续说道:“要想重新夺回对朔方的控制权必须要打压哥舒越, 但哥舒昭不一样,他心地纯善真诚热忱,予他一个人情没什么坏处,况且哥舒越一直对他心怀歉疚, 让令令嫁给哥舒昭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让端宁嫁过去仅是权宜之计。”他轻叹道, “哥舒越心思深沉, 你若想与他为敌必须要清楚他真正的逆鳞。”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了窗边,眺望着北面天空暗沉的乌云。
衮服让他的身形显得有几分瘦削, 即便是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依然像是隐匿在阴影中的人。
若是他不主动提起,任谁也想不到他早已病入膏肓。
“一个蠢笨愚昧,一个绝才惊艳。”
皇帝转过身低笑一声,难得多了几分情绪:“时间是最没用的, 大郎长在哥舒越身侧二十年, 照样还是连三郎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阴狠与刻毒是流在皇家血脉里的物什,若是谁自诩光风霁月,那定然是虚伪到了骨子里的人。
李澹轻声应道,他垂着眸子, 既没有过分的恭敬,也没有过分的矜贵倨傲。
就像他平常那样, 无论皇帝猜忌还是信赖都始终保持着淡漠。
皇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令令还追着你吗?”
“不曾。”李澹低声道, 说这话时他心中莫名有些悸痛,“自从兄长薨逝后,二姑娘便再没找寻过儿臣。”
皇帝轻声道:“为君者,万不可困于私情。”
他的嗓音凉薄,略微有些沙哑。
“令令是个好姑娘,但与你并不相配。”须臾他抬起手抚上了儿子的肩头,温声说道,“太子妃的人选父亲也已为你选好,你见过的,卢尚书家的二女儿。”
李澹的神情仍是认真的,他的目光却落在了皇帝背后的屏风上。
那屏风上纹绣的是盘旋的凤鸟,威仪昭昭,展翅欲飞,但被困于方寸之间不得解脱。
“姿容秀美,温婉贤淑。”皇帝缓声道,“至于侧妃,你自己决定。”
他的手指轻扣在桌案上,“章懿太子妃暂时不必废黜,但崔氏的势力必须要压,你可以借此向崔祐之发难,只是最好不要牵扯到令令和哥舒昭,哥舒越向来护短,日后定然见不得令令受委屈。”
“章懿太子妃以后无论是幽禁,还是废杀都随你。”
他谈起崔瑾时神情太淡漠,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毒杀他最疼爱儿子的真凶。
即便是李澹听到他的言辞心中也泛起寒意来,他的指节微微泛白,静默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太子死得平静,去年秋天他便已经数次昏迷危在旦夕,以至于他病逝时无一人联想到毒杀上。
后来是有人在崔瑾的宫中发现毒药才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