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客运站前往野象谷的游客还挺多的,何禾买了一瓶矿泉水上车后就给阿布现场表演了一出什么叫晕碳。
她上了高速就闭上了眼睛,最后还是阿布拍醒她。
他们刚走进基地就听到象舍传来的一声高亢的象啼。
昨天野象追赶带来的阴影,何禾一下就僵住了。
阿布看出了她的紧张。
“是妞妞。没事。”
“你听得出来?”
“一起长大的么。”
阿布说着就留下何禾自己前往了象舍,何禾站在原地,她拧开矿泉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堆水压下她一肚子的话。
“人家是青梅竹马,你是青梅竹象。”她压不住这句。
“说什么呢?”路远山提着水管和一个竹筐值班室走出来。 “我还以为你起不来呢!阿布带你吃早饭去了没?”
“吃了。”何禾走到路远山身边:“吃的糯米饭,我睡了一整路。要是他把我丢了我不知道。”
“不会的。阿布是个好孩子。”路远山的胶靴踩在刚刚冲过的地面哒哒哒的。
何禾看着路远山走进小屋往竹筐装胡萝卜和香蕉。
远处又有象啼,不过是类似蒸汽机似的一喷一喷的声音。
“他今天说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呢。”她有点抱怨。“快憋死我了。”
“谁呀?阿布?”路远山聊着天手上也没停止忙活:“他小时候都不说话,现在长大了还算好的了。”
“啊?”何禾看了看四周后踩上台阶凑近路远山:“他和然然一样是自闭症?”
她的表妹然然就是这样,自闭症,活在自己的世界,连看她都不看一眼。
“不是。”路远山摇摇头:“他8岁那年和妞妞一起被村民在林子里发现的。妞妞刚出生脐部感染被母象遗弃了,不知道阿布是怎么回事,反正一身伤,和妞妞凑在一起不知道待了多少天。”
“要不是村民看见打了电话,这俩宝宝早就死在林子里晒臭了。”
“妞妞的鼻子勾着他的胳膊,他也抱着妞妞的鼻子。然后妞妞就和他一块被送来了基地,王工当时去接的,一下子碰上俩臭乎乎的孩子都差点吓死。”
“后来王工就收养阿布了,要不怎么王工矮墩墩的,阿布却瘦高高的。”
“天呐——”何禾捂住嘴巴,她的肩膀靠在水泥墙壁上还在沉浸在得知阿布身世的震惊中。“怪不得我看他和王工不像呢。”
“他是因为被遗弃才不说话吗?”
“谁知道呢。我都是听王工说的。”路远山提着装满蔬果的筐子向外走:“他也不乐意读书,不上学,就想和妞妞呆着,和象待着。王工也没办法,哦——你以后发消息别给人家发一堆文字哈,阿布不认识汉字。”
“能认识一点点。基地这边从小教他说话所以他会普通话。”路远山又说:“长大了就没小时候那么犟了,我在美国不是选修过一些心理学吗,跟他聊天聊着我就给他教了一些字。”
何禾傻了。
“难怪他只给我发语音呢——”
又是一声象啼,近在咫尺的震耳。
何禾急忙转过身,阿布和王工站在一头巨大的象旁,他正抚摸着象扇来扇去的耳朵。
他转头看向这里,他的眼睛,让她的心脏突然咯噔一下。
他的个子已经很高了,她穿着骑士靴都有1.75,他比她还要高。
而象比他更高。
不是小小的小象,是一头真正的亚洲象。
他和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并行,以人类脆弱渺小的身躯。却亲密无间。
人类崇尚用弱小的力量征服强大来证明勇敢。
阿布是勇敢的,野蛮的勇敢,像她在路边见到那丛植物。
对着骄阳,对着乌云密布,对着暴雨,对着城市中留下的一丁点儿自然。
有自然的地方就有他的野性。
他不明白她在城市中养出的习性,她也不明白他能听懂象啼是否源于他与动物情感的共鸣。
她的心脏咚咚跳着,像长出了羽毛搔着她的血肉。
他每走近一步,她都仿佛看见满是毛发有着尖利弯甲的爪子踩过雨林时绷紧的四肢。
她是不是疯了啊——
玩一见钟情这一套,还把人家兽化。
“山姐,我带妞妞去野化训练了。”
“给妞妞把零食带上。”
“好。”
阿布绕过何禾接过路远山的筐子。
“等一下!”何禾追了几步:”我能去吗?我也想看看什么是野化训练。”
阿布黢黑结实的手臂上挂着沉甸甸的果篮,她还看到了皮肤上凸起的血管。
他的手臂上还有一颗痣。
“以后吧。”他笑了笑:“妞妞怕生。”
第6章 版纳日记—2020.0705
◎真正的志愿者!敢于面对液体的臭臭!◎
“好吧。”
直到阿布和王工带着妞妞快要走远时何禾才点点头。
不去就不去。
她为了缓解被拒绝的尴尬想找点事做来证明自己只是对亚洲象及基地的一切充满好奇的来回搜寻场地,比如突然对一些花或者什么的感兴趣。
可是附近光秃秃的水泥地,只能让她无所事事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志愿者!来干活了!”路远山在远处笑着喊。
何禾立马撸起袖子:“来了。”
隆隆的闷雷,何禾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空。
“不用冲地了!等会儿下完雨扫扫就行!”路远山站在去象舍的岔路口挥着手臂。
“哦!”
何禾大步迈着。
其实她是在想,难道下了暴雨也要带着象去雨林吗?
算了,不管闲事。
“打扫一下小象的象舍就行。”
“行。”
她一点都不讨厌打扫卫生,因为她有轻微洁癖。
尽管她在家从未干过几次家务,但她很痛快地就接下了打扫象舍的活儿。
何禾用发夹把头发夹在脑后,她脱下防晒用的薄衬衫拽着水管就进了象舍。
皱着眉头铲走粑粑,提出去,用大扫帚扫干净地面,最后再用水冲一遍。
象爸们早就接连带着健康的象们陆续去了雨林,只有路远山和另外一个象妈守在一头睡着的小象的象舍内。
亓行舟在宿舍内补觉,基地开始变得静悄悄的。
连一声象啼都没有,除了给小象两个小时一次的喂奶时间。
这倒不需要何禾帮忙了,这得是象爸象妈们干的活儿。
基地其实没什么事可以忙碌,保育员们除了野化训练就是照顾被救助的小象。
何禾独自坐在对着象舍方向的办公室的台阶上,她用湿巾擦干净满是汗水的脸颊又擦了擦沾了水珠与泥土的骑士靴。
午饭就是亓行舟去景区食堂中买来的,何禾慢吞吞啃着一个鸡腿,她盯着天空用手机外放的外交部每日答记者问。
轰隆一声雷,她还没反应过来,雨唰的一下就铺天盖地。
雨冲刷在芭蕉叶上哗啦哗啦,鼻腔里全是一股说不出是酸味还是香味的草浆与泥土的味道。
这还怎么在雨林中走呀——
她看向了远处。
又真的像阿布说的,暴雨下了还没有十分钟就戛然而止。
这雨,好像天空只是每日要为自己的花园浇足水似的来一场——
太阳出来了,一瞬间就让人进入骄阳似火的烦躁。
何禾趴在象舍外看着刚刚喝完奶睡着的小象。
这小象,住着豪华单间,吹着空调,还得盖着小被子。
张着嘴巴,嘴边还有奶渍。
“它几岁呀?”她小声问路远山。
“10天。”
“啥?”
“才出生十天。”
路远山拍拍自己身边的小木凳,何禾打开围栏进了象舍。
“出生6天就被扔了。”路远山说:“母象也是聪明,还知道要把孩子扔在村子边上。”
何禾‘哦’了一声点点头:“又是村民打电话的?和——和阿布那样?”
“一直跟着象群的监测员看见的。象群走了,宝宝还留在原地。这就是可以被定义为遗弃了。”
“好吧——”何禾托着下巴:“它为什么被妈妈扔了?”
“脐部感染。和妞妞一样。”
“这么巧!”
她说错了什么了吗?路远山只是看着她笑。
“大自然是这样的。”路远山说。
她重新给小象拉了拉被子后才继续说:“一般来说,母象不会随意舍弃孩子。母象的孕育周期很长,要18—22个月,一胎只有一个宝宝。所以很多带着小象的母象攻击力比成年公象还要大。”
“但是大自然就是这样。”路远山叹了一口气:“物竞天择,远古时期女人生孩子也是这样,没有抗生素和药,一旦感染了就等死。”
“可是亚洲象们不能被这样强行要求顺应自然进化了。中国一共才300多头,就这还是国家花了大精力保护下来的。”
“还好有妞妞,我们对治疗也有经验。”
何禾正认真听路远山说着,象医生就穿着白大褂提着箱子来到了象舍。
“这咋还不退烧呢。愁死我了。”象医生皱着眉头看着小象嘟哝几句,他看了看何禾后摇了摇头:“这不行,光你俩可按不住它。去把小亓叫来。”
“行。我去。”何禾利索地站起来。
她马不停蹄地跑出象舍,又马不停蹄地拖来亓行舟。
刚刚守着小象的象妈云姐和一个象爸也来了,还有值班室的肖叔。
一头小小的宝宝象,居然要这么人才能按得住!
何禾负责按着小象的一只后腿,即使象舍打扫的干净,但是地面仍然有一些泥土和稻草屑,还有一丢丢——小象拉稀漏下稻草垫的液体臭臭。
“按住啊!”象医生拿出吊针的针头又提醒了一句。
可她今天穿的牛仔短裤——
她颤巍巍地蹲下伸出手。
小象可有力气了,她完全按不住。
‘这是国家保护的宝宝,这是国家保护的宝宝。’
何禾脑子里疯狂默念自我催眠。
‘那臭臭混合着稻草。’
她看到了,就不会再把象舍的味道归为自然的味道。
她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要把膝盖跪在这上面,膝盖会沾上——
‘ewww——’
‘何禾你罪不至此啊!’
“来,别怕啊。没事没事。”
象医生开始摸着小象的耳朵找着血管。
‘一旦感染就得等死。’
“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好乖好乖哈。”
小象红彤彤的眼睛,小小的鼻子——
它才10天大。
何禾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她闭上眼睛咬牙向前一跪。
她死死按住小象的一条腿,被小象蹬了一下后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趴上去。
‘你个熊孩子,给你治病你还不要。’
“好了好了好了——一点都不疼对不对。”
“真乖!”
耳边是保育员们的对小象的安慰,何禾看着小象的吊瓶挂在架子上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伸着手臂用臂弯处擦了擦头上的汗,她一转头,坐在小象身边的路远山正看着她。
“看什么?”何禾扶着膝盖站起来。她站起来才想起膝盖上沾的脏污,张着手掌挪回小木凳上坐着。
“没什么。”
路远山又在傻笑,她拿开轻拍小象哄睡的手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迷你的还没拆封的湿厕纸递给何禾。
“给。”
何禾用指尖接过,她坐在小板凳上,被路远山盯着一声不吭地擦着膝盖,手臂,手掌还有脸颊。
她把纸巾堆在脚边,然后重新用发夹整理了一下头发。
“它叫什么名字?”她的下巴指指变得安静眼睛一眨一眨快要入睡的小象。
“还没有名字。”
路远山继续轻拍小象,她的手掌在小象的脸颊上缓慢的一下一下抚摸着。
“你起一个?”她笑眯眯地对何禾说。
何禾指指自己:“我起?”
“对呀。”
“我起一个。”何禾撩撩额前的碎发:“我起一个——”
她眼睛放空了一会儿问路远山:“它是女孩还是男孩?”
小象已经彻底睡着了,路远山挪到何禾身边的凳子。
“女孩。”她说。
“女孩呀——是个女宝宝——”何禾抬着脑袋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眨。
“嗯——女孩。”她绞尽脑汁将脑袋都想了个遍。
她突然想起来了。
“叫月亮!”
“月亮。”路远山问:“为啥叫月亮?”
“因为太阳太热了。”何禾回头望了一眼象舍外的水泥地上是日光炙热的白:“月亮好!月亮最漂亮了,我就没听说过有谁不喜欢月亮。而且你看它闭上的眼睛像不像月牙?”
“还有还有,姥爷最喜欢那首歌了,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何禾哼了一句歌词:“姥爷要是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惦记着他,他肯定高兴。”
“行。”路远山痛快地说,她拿过记录簿:“就叫月亮。”
记录簿左上角,2020年7月1日救助的小象终于有了名字。
路远山还画上了一颗小小的月牙。
何禾凑到小象身边,她摸了摸小象眼睛。
小象安静地睡着,它红色的眼角有一条干涸的白色水痕向周边渗在粗糙的灰色皮肤,不知道是不是它的眼泪。
“小月亮,快点好起来哦。”
中午头的闷热过去,下午四五点就好太多了。
何禾洗完了一堆胡萝卜,她偷偷‘克扣’了一根香蕉拿在手里走到了木亭长廊下。
她累得伸直双腿用小风扇扇着风。
光腿穿靴子太热了,早知道还是得穿牛仔长裤。
她想都没想就脱下了靴子,光脚踩在她刚刚冲过的水泥地上。
她已经不太在乎干净了,大概经过了小象臭臭的洗礼,她一下子就敲碎了自己的玻璃壳。
“哎呀——热呀——怎么这么热呀~”
树上的蝉鸣歇斯底里好像要钻穿人的耳朵与大脑,何禾虔诚地捧着手中的香蕉仔细剥开它的皮。
一下,两下。
“抢你香蕉了!”
“啊?”
何禾举着香蕉茫然地转头,一头小象甩着鼻子咚咚咚地冲她跑来,它身后跟着追上来的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