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是什么感觉呢?失望?伤心?愤恨?
怎么可能!她是赢家,她从来都是赢家。
大太太推开嬷嬷,用手指擦掉落下的眼泪,她望着大老爷,手上被烫的通红也不在意,“老爷失手打翻了茶,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是没眼瞧不见么?还不快收拾了换新的来!”端的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气势,可衬这一身狼狈,却叫人只觉唏嘘。
“我看你就是有病!”大老爷再也忍不住了,他狠狠推搡大太太一下,扬手还要打她,叫嬷嬷抱住胳膊拦下,大老爷怒上心头,索性将那一巴掌甩在那老嬷嬷脸上,“你们都是一个窝里的东西!她有病疯魔,离不了你这老货的鼓捣!”
再想到原是这婆子鬼嚎一声,才叫老太太受了惊吓,大老爷气不打一出来,猛揣两脚,发了疯似的,近乎要将那婆子打死。
大太太钗环散乱,站在一旁也不阻拦,反倒冷冷看着发怒的大老爷:“老爷是想叫她死对么?也不必这么麻烦,一刀了解了便是。”大太太抽出墙上佩刀,一不做二不休,朝着地上的嬷嬷就戳了过去。
血流了一地,大老爷挲着腥红的双手,再看向杀了人,嘴角还带着笑的大太太。
“杀人了!杀人了!快去把长逸叫来!说他母亲疯了!”
大老爷不愿与一个杀人犯呆在一起,一边喊,一边拔腿就往外跑,大太太提着刀,咬牙展笑的去追,她自然舍不得将刀刃捅向挚爱,可她是为了他才杀人的,她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他怎么能害怕自己呢?
于是大老爷拼命跑着喊救命,大太太举刀追在身后,一众婆子丫鬟紧随大太太左右,想要拦刀,又怕伤了主子不敢有大动作。
直到谢长逸被请了来,夺了大太太的刀,叫人去济世堂请大夫来,大老爷唧唧索索凑上前,有儿子在,他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探着头指着怔怔坐在那里的大太太道:“你母亲是疯了吧?她捅了人,还提着刀要杀我,骇死人了!”
“杀了谁?”
“杀了……她杀了她的乳母!”大老爷后知后觉的惊吓,躲在谢长逸身后,“快!快捆了她!她疯了,她连她的乳母都杀,更何况你我!送官!捆了她送官!”
谢长逸冷眼旁观,看着面前的这场闹剧,撕下面具已近疯癫的大太太,忍无可忍胆小而卑劣的大老爷。没了老太太那颗定海神针,他们每个人都将自己的欲念敞开,放意肆志。
“老爷莫慌,大夫来看了,刑妈妈只是重伤,人还活着呢。”路白小跑着来禀明情况。
听到没死人,大老爷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稍纵即逝,又换上了那副胆小怕事得懦弱。
谢长逸懒得理他们那些蝇营狗苟的钻研,叫人将大太太送回自己院子,并嘱咐大老爷多上心盯着些。
“我也得在跟前儿照顾她?”大老爷一脸的不可置信。
谢长逸讪笑:“母亲是咱们忠勇侯府的当家夫人,又有先帝赐下的郡君诰命,母亲为老太太的病着急,突发癔症,更是孝道之表现,父亲与母亲一向恩爱相敬,自然须得父亲陪在身边了。”
“那老太太那儿?”大老爷不死心地问。
谢长逸道:“老太太现恼着二叔、二婶子呢,这会儿她病了,叫老三、老四,同着老七他们兄弟几个过去侍疾,老太太看见孙辈的孝心,说不定就饶了二叔这一回呢。”
大老爷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他同他兄弟是打小作伴长起来的,他兄弟是胡闹了些,那也是年纪小,不知事,打骂两句就是了,也不必提什么分家把人往外头撵。
大老爷盼着老太太能在大事之前松口,不情不愿的认下了照看大太太的差事,说是照看,不过是底下的丫鬟婆子们管着,他每日过去应景交差而已。
忠勇侯府的热闹瞒不住,东宫可不止是皇太女一人瞧见,在场的御林卫,宫人女官有百十人,加上后面老太太、大太太请大夫抓药,人来人往,总有嘴快嚼舌头的。
没两天的功夫,这些事就经外人的嘴,传到了谢妩这儿。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事情。”
谢妩病歪歪躺在床上,面对柳青青的探问,她只两眼迷茫的摇头。
“你怎么不知道呢?”柳青青挪到床沿坐下,抓住她的手,继续追问,“外头都传疯了,说是你们家二老爷荒唐成性,狎妓却狎到了自己……”后面的话不太好听,纵是柳青青胆子大,也知道那不是她一个官家小姐该讲的。
“柳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吃口热汤,也叫我家姑娘歇歇耳朵。”酥皮儿端着一碗湛清碧绿的荷叶羹过来,又摆小食桌,领着柳青青从谢妩床边离开。
柳青青尝一口谢家的荷叶羹,又转话题,直夸谢妩这院的厨子手艺好,就在几个丫鬟松一口气,当她终于消停了,就听柳青青放下筷子又问:“对了,阿妩,你知道什么是鹑鹊之乱吗?”
“哐啷!”
秋杏打翻了斗柜上的盘子,香橼佛手滚了一地,小丫鬟们赶忙过去帮着捡,谢妩脸色惨白,不知是吓得,还是为柳青青方才那句冒犯。
紧接着,外面就有人进来,官靴踢开门帘,谢长逸身上的官服都来不及换,先去看了谢妩的饭食用了多少,秋梨端了药来,谢长逸又盯着叫谢妩吃药,然后从蜜罐里扎了一枚甜枣,叫她匀一匀嘴里的苦涩。
“柳小姐可知有这么一号人?她打着无知莽撞的由头,故意说些颇有算计的言语,人家不好同她计较,反倒叫她得了倚。这种人我小时候听一老家仆说过,叫做‘爬叉皮’,也是有趣得很呢。”
“从前没听说过,还是……还是在谢家哥哥嘴里第一回知道。”柳青青从脸红到脖子,求救的目光朝谢妩投去。
可对上的只有谢长逸审视厌恶的目光,寒光森森,比她父亲吓唬人的牛皮鞭子可厉害多了。
“阿、阿妩,我……我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等闲了,我再来看你。”柳青青胡乱寻了个借口,逃也似的疾步出去,酥皮儿追上去送她,秋梨几个看人走远,才长舒一口大气,将提着的那颗心放在肚子里。
“那长舌头的丫头又来你这儿嚼了什么?”谢长逸起身到外面净手,隔着一道影屏风同谢妩说话,“前些日子她才闯了祸,在瑞王妃跟前儿搬弄是非,惹的人家婆媳不睦,柳尚书拿鞭子追着她满大街跑,别说是世家小姐了,就是可着京都城去找,姑娘家里她也是独一份儿。”
里面谢妩道:“青青说,外头都在看咱们家热闹,二叔、二婶子那里,闹得可不轻。”
听她语气轻快,不似忧郁沉闷,擦了手进来,谢长逸好奇地盯着她瞧:“怎么还乐呵起来了?眼看着要分家了,我当你舍不得家里那群小皮猴子呢。”
谢妩与家里姊妹们关系都不错,她还没去云中之前,老四、老七常带着一群小的来她这玩儿,风筝、零嘴,过年扎一院子的吉祥轮,密密麻麻写满祝福,红字都瞧不见色,夜里下大雪,给压塌了,老四哭鼻子,坐在地上打着圈儿地转,老七才哄好了他四哥,又来哄他二姐姐。
二房有贪得无厌讨人嫌的,也有至纯至真讨人喜欢的。
“又不是分了家,就不能跟他们来往了。”谢妩道,“后面的事情我也听了,老太太是不糊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早早分家算清了关系,反倒于谢长逸的仕途有益。
刚才柳青青在,谢长逸端的严肃,这会儿没了外人,他便伸手去量谢妩额头的温度,觉得还有些热,又问了她早起咳嗽的情况,叫杉妈妈取些竹沥来吃。
“竹沥性寒,刘太医说你这病乃风火燥热之症,少吃一些,倒也无碍,还能压一压咳嗽。”谢长逸就着小碗给她喂了两口,谢妩嫌土腥味儿重,摇头便说够了。
谢长逸看她好多了,又道:“大太太病了,请了大夫来瞧,说是癔症,疯疯癫癫了几日,如今竟不认人了,就连大老爷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得,每日吃饱喝足,要摘花,要线头玩儿,我说请个太医来瞧瞧,大老爷又拦着不准。没法子,只得请了济世堂的北先生来,开了方子,让吃着。”
“早起江保家的送账目来,同我说了这事儿。”
“你既然知道,那我也好厚着脸开口了。”谢长逸笑道,“大太太病了,管不了府上的事情,眼巴前儿又在闹分家,一时教我去寻个得力理事的人,我也找不道,思来想去,也只有托你来帮我担了这份儿麻烦了。”
谢长逸掏出库房钥匙,放在谢妩枕畔,“我也知道,你还病着,大略是不想应下的,可……”他两手一摊,无奈摇头,“太医的意思是,早给老太太备下寿衣一应,算是冲喜……再不济,也不至于事到面前,两眼抓瞎。”
“老太太竟病重至此!”谢妩讶然。
“这已经叫人焦头烂额,偏外头还有糟心事儿,那郭氏乃梧桐街上暗娼门子出身,年轻时二叔……二叔有愧于她,如今可把人找见了,又是咱们这般门第人家,二叔糊涂事儿的把柄攥在她手里,她要进门儿当太太,叫二叔休妻另娶,已经往衙门口递了状子,非得见到大红花轿才肯扯状。”
“……”谢妩张着嘴,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一个字儿来。
谢长逸握住她挲的手,笑笑道:“从前是咱们年纪轻,没见过世面,如今见了世面,才知道从前得好。”
换谁摊上这一家子不安生的长辈,也做不到谢长逸这般云淡风轻,当然,如果桩桩件件事情背后没有他的纵容与推波助澜。
谢妩虽不情愿,也不得不接下库房的钥匙,谢长逸喜不自胜,对她一谢再谢。
下午,管事婆子们来见礼,谢妩身子沉,见不得风,隔着一道屏风受她们磕头,各自禀了各自应的什么差,谢妩一一记下,便还叫她们回原处当值。
那些管事婆子都是见风草,没了大太太手段严厉的在上头压着,都觉得二姑娘性子软,大爷手伸的再长,总不能将内宅大小事宜全搂在自己手边,便萌生私心,各显神通的要给自己露脸。
谢妩后面如何应对,暂先不提,上房这边,老太太醒了。
大房与二房所有人都被叫到跟前儿,谢妩穿着与谢长逸站在一起,二老爷、二太太两口子尽是疲态,臊眉耷眼的立在角落,大太太癔症越发严重了,早起还扇了大老爷一耳光,被困了手脚,关在屋里不准她出门。
反倒是脸上还挂着巴掌印儿的大老爷一副神情气爽,在老太太床前孝顺地嚎了几嗓子,挤两滴眼泪,扬眉吐气,人五人六的与二老爷训话。
“跪下!还不求着老太太饶你。”
“分……分家……”老太太已经不大清醒了,睁着浑浊的眼睛,手指想要用力,却只有指尖在床沿抠出细微的卡啦声响,眼瞅着是要不行了。
“母亲,您可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大老爷弯腰附耳去听。
老太太用尽力气,指了指跪在远处的二老爷,“淘淘……”
“阿娘!”二老爷跪步上前,抱起老太太的手,嚎啕大哭。
“阿娘,我没有……他们冤枉儿子……阿娘,儿子糊涂,可儿子不至于做出那事给阿娘丢脸……儿子没碰她……没碰她……啊……”
“淘淘……”老太太抚摸小儿子的脸,一如眼前还是那个上房抓猫的顽劣小子,“好孩子,淘淘……好孩子……”
老太太一辈子偏心大儿子,临了却念着小儿子,那一句好孩子,在大儿子身上夸了几十年,最后一声,却落在了二儿子身上。
老太太眼里看不见旁人,拖动僵硬的手,擦在二老爷眼角,她想最后一次再摸摸儿子的脸,可却分不出多余的力气,只依稀交代最后一句。
“分家……”
老太太撒手人寰,二老爷哭嚎声冲破天际,大老爷站在床尾,目光死死落在老太太那只垂落的手掌上,有嫉妒,更有不甘。
“父亲。”谢长逸在身后出声,大老爷才恍然回神,跟着也失声痛哭。
侯府上下,衰x裹素,一片悲怆之音。
好在谢长逸早早将中馈之事交于谢妩来管,请道士做圆满,一一安排妥当,有两三个跳头不服管教的,谢妩也不同她们客气,打四十板子留半条命,左右她们的卖身契在这府里,将人打发到庄子上做苦力,一百个气性劲儿也能磨平。
从前大太太管家,对付这些个刺儿头,多是打一顿叫人牙子给打发走,不留她们,在谢妩这儿倒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忤逆主子,宁肯花银子养你后半辈子,也得叫你涨一回记性。
掌事婆子们眼睁睁看人挨打,再请大夫上药,伤口才好个皮毛,痂都没结呢,第二回抓到过错,又得再挨打,事三回,就有庄子上的人骑着毛驴来接,丢脸面不说,后段前程也要搭在这儿了。
“从前咱们嫌大太太严苛,如今倒好,走了个巡海夜叉,想着是能得个混水泥鳅,也好叫老姊妹们享几天清福,谁成想,竟是个天煞孤星……”
管灯火蜡烛的婆子和管花瓶的婆子是妯娌俩,一道来二姑娘这儿领对牌,赶上二姑娘吃了药睡下,这会儿还没起来,她们在院子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里头通传,便交头接耳凑着嚼舌头。
“二位嫂子好雅致啊,前头都忙成筛子笸箩了,您二位跑这儿来说小话?”路白手上攥了张纸,站在台阶上跟她们说话。
“是小路管事啊。”两个婆子止声,举了举手上要交的牌子,道,“姑娘在里头午睡呢,咱们在这儿等等,交了牌子,再领新的,就去前头应差。”
“那二位可得沉沉心气儿,别高跷车似的在主子面前露了脸。”
“哎……是。”两个婆子虚虚应下,知道方才的话叫路白给听了去,纷纷低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儿。
酥卷儿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看他过来,朝外头犟了犟鼻子,嗤声道:“那两个老虔婆,在外头嘀咕好一阵子了,当谁听不见呢,我就站在这儿听她们唱山音,回头一字不落,学给大爷听。”
“大爷待会儿就来,姑娘呢?姑娘还没起?”路白指了指手上的帖子,“眼瞅着就到怡亲王府老太妃的寿日了,咱们家偏赶上了白事儿,总不好再去走动,大爷叫我拿去年的单子来给姑娘看看,让姑娘斟酌着安排今年的礼单,咱们家的人就不去了。”
“姑娘起了,在里面吃茶呢。”酥卷儿努嘴,“外头两个没进来的,是采办短了东西,晌午姑娘才另使了人去买,满打满算的时辰,也得会子才回来,我嫌她们在院子里鼓鼓囊囊的聒噪,就扯了个谎,说姑娘还没起呢。”
“我就说嘛,姑娘办事一向利落得很,哪能叫底下的人白等时辰。”路白真心称赞,他跟着大爷瞧过姑娘名下铺子里的账,进项、支出,条条目目记得清清楚楚,或有偶尔一条记错了的,姑娘还在里头夹了批注,提醒他们去改,那几处铺子的营利,比公中最好的铺面都强呢。
屋里谢妩听见他们在说话,打发人来问,酥皮儿折了枝杜鹃花,丢在那两个人中间,“你们左一句姑娘,右一句姑娘,在那儿说什么呢?还不快快进来,如实招来,姑娘要审你们。”
谢妩接过路白送来的礼单,勾了两项,停笔问道:“昨儿大哥哥跟我提,老爷说分家的事,可定了日子?”
“大爷交代了,只算咱们一家的礼。”路白想了想,才道,“大老爷想就这两天叫二老爷收拾了搬去西边小苏庄巷子里去,二老爷哭着说老太太丧事还没办完,他应儿子的,不敢走远了,便是不肯,大老爷铁了心的要他们搬出去,上房唱经的和尚道士都还呢,大老爷今儿又叫了人套了车,帮二房那边拉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