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呈醴任上遇害,三司会审至今都没能给出个结果,纵然日后结果出来,也未必就是真相。鄞安郡王与东宫斗法,韩呈醴为天子亲信,他们都敢杀,而鄞安郡王与东宫却谁也没拿这个出来说事儿,风平浪静,全像是翻了这一篇没了记忆似的,难不叫人怀疑,两边都不吭声,便是两边都参与其中。
鄞安郡王手里的牌是谁,谢妩不知道,也不想猜,可东宫这边差使的人又是谁?
若是谢妩才从云中府回来那会儿,知道此事,定是要同谢长逸翻脸的,韩呈醴待她不薄,又是个纯臣是个好官,谢长逸便为着天下黎庶苍生,也该留他一条性命。
可如今……
谢妩是人,也有私心,也要分亲近远疏。
盖在忠勇侯府面子上那块腌H的破布揭开,露出多年前被遮起的污秽与不堪,她阿娘与柳姨妈的账还没算完呢,谢长逸与她一势,也是现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了。她帮韩策是真心,却不会为着韩策,与谢长逸翻脸为敌。
这些内情,谢妩不好同着韩策的面直白地讲,想了下,寻了似重非轻的理由:“只是你曾外祖母才走,不杖期内,我更不好离了这府里,到你那里享福。”
自古孝字当头,她拿孝道出来搪塞,韩策虽有遗憾,却也低了眉,不再多言。
晌午,谢长逸留饭,韩策道身上还有差事,便带着那副秋山旅行图离去,谢妩拿着那套头面,连装头面的妆匣盒子她也喜欢的不得了。
“还得是宫制的精细,这一套必是宫里请平江府谢家的人来做的。”
“这里头还有门道?”谢长逸不解,东宫给他的时候,只说阿妩见了必喜欢得紧,却没讲有这么这么金贵。
“那当然!平江谢家就是从前的常家,常家以花丝镶嵌闻世,金丝八法用到了极致,从前外祖母有一支金凤,被外祖父手劲儿大给捏坏了,外祖父拿着那支凤去找宫里的匠人,都说不敢动,后来谢知韫带其夫人来京都为君后大寿献宝,母亲带着凤钗给他们家的人,谢知韫带来的年轻师傅一宿就给修的完好如初,就连外祖母自己都瞧不出先前坏了的地方在哪儿。”
“咱们家华胜轩的手艺虽被吹捧为第一,我却有自知之明,咱们这个第一呀,是京都第一,出了京都城,天外有天,楼外楼。”
谢长逸从那套头面里也取一支凤,为她簪于鬓间,顺着她的话往下道:“楼外楼中一姑娘,金钗云鬓影绰绰,丝竹轻唱平芜春,细雨靡靡惊鸿见,竟是……”
他一首打油诗少了半句,戛然而止,人却端着茶坐下了。
“竟是什么啊?你说,你快说啊?”谢妩催他。
谢长逸摇头晃脑,吹了吹杯子里的热茶,岔开话题道:“这是皇太女送你的谢媒礼,你既喜欢,我也好回头去东宫应差了。”
崔令辰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可……就这么快给谢媒礼了?
“亲事定下了?”谢妩问。
谢长逸点头,“皇太女压着崔令辰去了怡亲王府,怡亲王气的要打死这个儿子,老王妃拦着,反倒给了怡亲王两拐棍儿。老太太本就偏疼偏宠,待这个宝贝孙子没个章法,听说是闯了皇家的祸事,老王妃也气定神闲地摆手,说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老怡亲王妃是当今天子的亲娘舅,又是当今常君后的亲婶子,天家两口在她面前也得低头自称一声小辈呢,她说没事儿,就真没什么事儿。
“昨儿一大早,老王妃牵着崔令辰与皇太女的手,在宫里把这门亲事给定了,崔令辰嫁入东宫,今儿个常君后召见礼部裴承平商议去崔家提亲一应,殿下亲自在京郊打的雁,崔令辰,天大的福分呢。”
谢妩默声,脸上似笑非笑,不知该是恭贺还是……
后面她憋不住,终究是笑了出来。
尚东宫的好事儿,落在别的任何人身上,那都是天大的福气,东宫乃储君,日后又是天子,尚东宫,他日必为君后,乃光宗耀祖的喜事。
可崔家……崔家十二代单传的男丁,好容易在老怡亲王那一辈认了个兄弟,又入赘去给别人做了儿子,崔世子上头还有个亲姐姐,老怡亲王做主,给小郡主改了老王妃的姓氏,如今继承辛氏在青州的产业,早就跟崔家处成了亲戚。
掰着指头数,青州崔家嫡系带旁支,拢共只剩崔令辰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又被东宫给看上了。
福分,一定是福分。
谢长逸也笑,还不忘嘱咐她:“回头同着崔令辰的面,你可收敛着些,他被他老子骂了一通,早就懊恼死了。加上尚东宫又非他所愿,一提起日后要跟皇太女做夫妻,他就别过脸抹泪,我在他那儿憋得腮帮子都发疼,又不敢猖狂,生怕他哭狠了逃婚,回头皇太女跟我讨媳妇,我可赔不起。”
“知道啦,我才没有笑。”谢妩揉了揉腮,两颊红扑扑的,像只卖乖的小海獭。
谢长逸侧坐在镜台前,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嘴角翘起,“想知道刚刚我没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吗?”
“你讲。”谢妩拨开他的手,偏这人不识趣儿,固执的非要捏她的脸。
他不光要捏她的脸,还拿她来揶揄,边捏边搓摩:“最后一句呀,才是画龙点睛……”
“是什么!你快说!”
“细雨靡靡惊鸿见,竟是应城小江妩。”
“嗯……谢长逸!你真讨厌!”
小海獭生气了,拖长腔嗔怪,她要捏他的脸,她也要做打油诗笑他!
【作者有话说】
少年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出自人民日报。
第26章 026
◎二合一◎
二月杏花八月桂, 三更灯火五更鸡,学子们去年秋闱过后,在京都城徘徊有三四个月。
京都城繁华, 迷了人眼,又逢今年润了个三月, 头有三月十八会庆厚土娘娘寿辰, 恰逢南海剿匪大捷,陛下亲自擂盛世太平鼓, 与万民同乐,是以将春闱延至闰月。
日新楼的桃花醉封坛子埋上, 贡院大门上那把落了灰的锁才开, 礼部吏官与司天监一道,焚纸祭五鬼, 挂幡请冤魂, 声势浩大, 引得不少百姓围观。
谢妩受柳青青所邀, 在日新楼与几个旧相熟吃酒, 恰逢琴师璞瑜游历回了京都, 现在柳家借住,也一道随柳青青前来, 丝竹做伴, 诗酒为花, 觥筹交错,好不快哉。
吃完一场, 柳青青她们还要闹着去京郊观平苑摘桃花, 拉着谢妩要一起。
“不成不成, 我醉了, 我现在是脑袋晕晕,头也晕晕,我要家去歇着了,不和你们一起了。”谢妩摆手拒绝,回身抱住酥卷儿,将脑袋埋进酥卷儿怀里,任她们说什么也不听。
“好呀,咱们小姐妹一场,大家伙儿都乐意去北山散散风,就你要例外,你不去?你不去就是嫌弃我们!小阿妩!你敢嫌弃我们,哼哼……”柳青青带头闹事,无论谢妩还是酥卷儿几个,全部一视同仁,呵手就上来挠痒痒。
“别!别闹!真不去,哈哈哈,我不想去……”谢妩抱着肚子笑,一边笑一边同大家求饶。
“不想也得想。”柳青青点着她的脑门儿同她对理,“当初你要往云中去,我那会儿哭着说不想你走,你又如何?我眼泪都掉干了,你个没良心的,拢共就我生日那回给我送了封信,亏人家还在家里巴巴的想你,你说,你不愧么?”
“好姐姐,我惭愧,我心里也惭愧呢。”谢妩真切表示自己的愧疚,一只手抓着秋梨的衣角,想要从压迫中起身。
“小阿妩,你亏着心呢,你得补偿我们。”柳青青伸手拉谢妩站稳,“本姑娘大度,免了你破财的罪过,现罚你随我们去观平苑,摘桃花,给我们每人做一顶花环,可好?”
谢妩为难,苦着脸央求:“要不……我还是破财吧。”倒不必为她节省,比起顶着山风往观平苑一遭,她反倒乐意花钱了事儿。
“破财?想得美!”另一个姑娘帮腔,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就差没把谢妩架到火上烤。
“谁不知道你是咱们这些人里的‘谢邓通’,准你请客吃饭,岂不便宜了你?”众人簇拥着谢妩下二楼,上马车,就要往京郊去。
忽听一清朗年少之音,撞入眼帘,至谢妩面前一揖至地。
“母亲。”
柳青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好像是听说过,云中那个姓韩的家里还有个儿子,能喊谢妩母亲的,也只有那一个了。
“他是韩……”
“我儿韩策。”谢妩庆幸,得亏是在这儿碰见熟人了,她将韩策拉至近前,与众姐妹介绍,韩策一一行礼,称唤姨母,又同众人作别,母子二人乘一车离去。
“可算是躲过一劫。”谢妩庆幸地拍了拍心脯,她两腮微红,酒气淡了口脂,甫才众姐妹嬉闹间又至鬓发也乱了些,云鬓乌发,不染丹唇,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端庄模样,反倒凭添娇俏。
“她们都是母亲少时的朋友么?”来了京都,韩策才知道大家族里的人际交往有多少,不必年节做寿,几家好友也常凑在一起吃酒说笑,在云中的时候,从没有这些讲究,是以,他也少见母亲与好友相聚。
“是旧相识,她们里头有人想求我帮忙,借银子与她做买卖,才组了局,小酌几杯。”谢妩不便同他细说,想了想,道,“你呢?你不在宗正院当差,怎么跑到长安街来了?”
宗正院在禁卫营与内务府衙门一带,多是宗室与御前事宜为主,少有与底下衙门打交道的。
韩策道:“临近春闱,贡院开坛请五鬼,院首叫我来送那副《五谷丰登图》,借礼部镇于正堂,才交接完,带着礼部的签子文书回去呢,路上就瞧见了您。”
“我要耽误你的行程了?”谢妩问。
韩策摇头:“没,院首去宫里同君后吃闷酒去了,今儿个大家伙儿得休,院首叫我们也早早散了家去。”
宗正院院首历来由皇室宗亲大能者担任,上一位院首是老怡亲王,老怡亲王病故,怡亲王自然而然承下了此一项重任。
只是……怡亲王打年轻时候就自由散漫惯了,他自己都做不到日日应某,当死差,他又护短,自然待手下宽厚许多。
“是个好差事。”谢妩评价。宗正院既是要职,又活少地位重,怪不得人人都惦记着进去呢。
“母亲得闲,不如去儿子那儿坐坐?儿子前几日赶上领俸禄的日子,我虽才去没几日,院首还是叫他们给比着足月给发了俸,我请人刻好了那副秋山旅行图,母亲要去看看吗?”
“这么快就做出来了?”谢妩一惊,眉眼也不由弯起。
“儿子催得紧,加之那位师傅手艺了得,做出的东西才又好又快。”
谢妩想了想,便应下。她也想去瞧瞧现下的韩府打理的如何,韩呈醴还有一些御赐之物,还在她手里暂存着呢,另外,云中带回来的上千本书,若是韩策那里收拾妥当,她也好把东西送来。
见谢妩答应同他家去,韩策肉眼可见的欢心高兴,连话都跟着多起来了,絮絮叨叨,恨不能把自己来京都后经历过的所有好玩儿的事情全讲一遍。
马车在大苏庄巷子里停驻,这里离朱衣巷不远,紧靠着长宁街,对面就是地方衙门,天玑营巡捕路线自门前经过,治安一应,是极好的。后面是小苏庄巷子,往东是过两条巷子,就是高阳书院的侧门,西去多走几步,便是最热闹的钟鼓楼了。
谢妩当初在选址上用了心,地段好,价格也跟着漂亮。
“母亲仔细脚下。”谢妩踩杌凳下马车,韩策上前搀扶,谢妩迟疑一瞬,终是搭了上去,委婉劝诫,“你如今也是做官的人了,在底下人面前,虚得庄重,免得叫他们轻瞧了去。”
“母亲教训得是。”韩策乐呵呵应下,却是不改,挡在酥卷儿她们面前,引谢妩由正门往里面走。
才见抄手游廊,外头就有小厮叽叽喳喳朝这边跑。
酥皮儿瞧清楚来人,迎上去道:“好家伙,天大的事情竟追到这儿来了!”
谢妩听见动静,也敛步回望,就见那小厮气喘吁吁上来磕头行了个大礼:“二姑娘,小的是从前府里二门外跑腿儿的庆儿,给二姑娘磕头,求二姑娘快去救救我家太太吧!我家老爷要杀人,我家太太已经神志不清,又遭了顿毒打,日薄西山的可怜人儿,老爷这是要杀人啊!”
庆儿不住地磕头,眼泪鼻涕一大把:“求姑娘了,求求姑娘!救救我家太太,奴才做牛做马,报答姑娘的恩……”
“你先起来。”酥卷儿叫了两个婆子把庆儿搀起,怕姑娘难做,又与他对理,“知道你是替主子担忧,一片好心,可如今不比从前,既分了房家,也该照例一是一、二是二的按规矩来,二姑娘天大的本事,也管不住你们二房的事情,你拿从前情分来这儿要挟姑娘,得亏着小少爷不是外人,若不然,叫外头的人瞧去,不说你们二房乌烟瘴气,底下的人乱了规矩,反倒要笑我们姑娘手伸的太长,连长辈的事情也敢僭越!”
都是大宅子长起来的家生子,这些人的心思,谁瞒的过谁去?
从前大房二房不分彼此,任哪处当差,都是忠勇侯府的奴才,可如今却不比从前的,二房既分出来,底下的人更不能再打着侯府的名义行事,从前扯虎皮蒙大旗,今时更不得用。
底下这些人盼着大爷再管一管二房的事,也好教他们拿着分家不分情,出去蒙骗外人。今儿这一出,必是他们见姑娘好欺,不敢去大爷那儿闹,反倒来挤兑姑娘了。
庆儿被戳穿了心思,脸上也知道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耷拉着脑袋立在那儿不敢再吱声,酥皮儿占了上峰,得意满满,骄傲地抬下巴瞪人。
谢妩笑着看酥皮儿,心里夸她聪颖,便不再理会那庆儿,调转脚步要走上庑郎,身后又有人来,只是这回来的却是路白。
韩策认识路白,更知道他是谢长逸的贴身随从。
“必是大舅舅不愿母亲掺和进那些琐事里。”韩策道,他躬身朝前带路。
有酥皮儿他们在,谢妩正要前行,却被路白叫住:“大爷叫小的来请姑娘过隔壁小苏庄巷子说话。”
隔壁是二老爷府上,谢长逸叫路白来请,必不似庆儿一般无病呻吟,韩策想要跟上,谢妩嫌体面寡淡,便教他在家里等着,不准掺和大人间的麻烦。
韩策目送谢妩坐上轿子:“那母亲待会儿还回来么?”
“看吧,又离的不远,便是今日没再过来,改日我来走动,也是方便。”轿帘放下,酥皮儿一众随轿子左右。
过门风清清凉,吹起官袍,在少年身上吹出明朗轮廓,不知何时,那个被父亲庇护羽翼之下的哥儿,历经种种,如今竟也长成了大人模样,他沉声喃喃,风声将他的心思与低语卷起,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方便?”怕是不那么方便啊……
谢妩赶到小苏庄巷子,衙门口的差官已经前后路口严守,将巷子封住了。
好在此处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偶有路过几个行人,却少有驻足凑热闹的。
谢长逸背手立在正门,瞧见她来,才沉着脸转身,“去串亲戚了?”他鼻子犟起,“怎么还一身酒气。”
一阵风过,风里带着股异样的味道,腥腻腻的,像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