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那他也是够倒霉的,不过翠云裘是他祖上所制,如今有这番遭遇,也算是报应。”
“单家男丁不旺,家主都活不过四十岁,单员外今年刚好三十有九,所以这次献宝可以说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他终于将半个窝头喂完,拍拍手,侧头露出干净笑颜,“翠鸟亡魂得到解脱,单家家主不得善终的诅咒也解除了,青羽回归山林,想来现在应该自由自在吧?”
“那只小翠鸟妖力很弱,幻化傀儡的翎羽凝着她的精血,翎羽没了,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靥娘望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儿,低声喃喃,“昨日在宴会上戳破小翠鸟的障眼法后我便后悔了,齐州府衙几十条人命无辜,被夺去性命做了翠云裘的万只翠鸟亦无辜,其间轻重也不知该如何取舍,就推你出来,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
“靥娘才不是缩头乌龟呢,是你送我的重明鸟现世,才渡化了上万只翠鸟亡灵,若没有它,我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平安回来。”丹景安慰她。
“呜呜呜,小道长你人真好,还会安慰我。”靥娘感动地干嚎几声,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可神鸟又不是毛驴,我没那么大能耐给它的雕像赋灵。”
“许是你最近法术精进了,无意中悟到了什么也说不定。”
丹景笃定重明鸟就是靥娘赋的灵,旁的先不提,就只说那打架的姿态,挑衅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也许真的是自己又变厉害了?靥娘陷入沉思,下意识将喂鱼的窝头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啊啊,噎死我了,水,快给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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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京的马车远到看不见,白从章才直起身,扶着自己老腰长出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也。
送走一众皇子公主,白知府回家换了身衣服,劫后余生的他决定给自己放个假,趁着春光未尽,好好赏赏这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景,却不想刚走没几步,便在趵突泉畔遇见了熟人。
“这是剩了好几日的窝头,都干透了,只能喂鱼,你怎的自己吃了?”
“咳咳咳,你这小道士好嗦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靥娘子,丹景道长。”白从章笑眯眯的,负手望向捧着小葫芦喝水的靥娘跟手忙脚乱给她捋后背的小道士,“二位安好。”
“知府大人安好。”被噎得泪流满面的靥娘拭泪,“遛弯呐?”
倒是丹景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见过知府大人。”
“今日本府便服出行,就不要那么多礼数了。”白从章笑道,“刚刚送走京城显贵,突生感慨,便想随便走走,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二位。”
靥娘掰了一块窝头给他,盛情邀请:“白知府,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喂鱼?”
“也好,自开始读书起,我都不知多少年没喂过鱼了。”白从章将袖子折了几道,接过靥娘递来的窝头,自己寻了块石头坐下,“感谢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齐州府衙上下都将靥娘子与丹景道长的救命之恩记在心里,过几日司计那边结算好银子,我亲自给二位送去,另外再安排宴席,宴请二位。”
“知府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不不不,这是全府衙的心意。”
白知府笑容真诚,“对了,靥娘子之前托我打听的事已经问到了,两年前府衙的确有个叫康盛的衙役,他出远差去了黄河以北的齐北县,一直没有回来。”
黄狗精阿黄之前的主人何奶奶重病卧床,还剩不到一个月寿命,靥娘查看了她的记忆,知道她最牵挂的便是自己至今生死不明的孙子,两年前在齐州府衙当差的康盛。
“齐北县?一直没回来是什么意思?”
“府里的胥役黄册是这么记的,不过本府细细查过后,发现了些问题。”白从章沉吟片刻,缓缓道,“过去黄河再向北百里的齐北县,是齐州下属的一个偏远小县,消息不多,我上任半年也不甚在意,可这几日翻阅架阁库才知道,原来这齐北县不止失踪过一个康盛。”
“不止一个是什么意思?”靥娘不明白,“是还有别人也失踪了吗?”
白从章点点头:“先是派去的官员接二连三横死,接着派去调查的人也有去无回,康盛大概是最后一批被派去调查的官差,之后齐北县便慢慢恢复了正常,按时纳税,官员述职……若不是靥娘子问起,本府竟不知府衙里还有这样一桩悬案。”
“齐北县……”靥娘将最后一点窝头扔进水里,戳戳小道士胳膊,“陪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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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的天空,灰蒙的雾气像翅膀沾满水汽的虫群,无声而缓慢地在城中纠缠盘旋,些许橙黄的光晕在晦暗的天空后挣扎,始终照不进这座城。
靠近城门一家专门做酱香羊肉的饭馆,两个穿官服的衙役正在吃饭,桌上放着的钢刀刀鞘漆黑,齐州府衙四个烫金大字分外显眼。
“多吃些,吃饱了咱一气赶回去,路上就不歇了。”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五大三粗,嗓门也高。
对面年轻的小衙役埋头吃着,闻言抬头附和:“是啊,耽搁这些天,我奶该等着急了,也不知家里水缸的水喝完没。”
“我家那口子也得骂我,唉,这齐北县衙查个东西推三阻四,要在咱那里早就挨板子了。”中年衙役抱怨几句,又加了块羊肉给小衙役,“对了康盛,我家院里的枣子熟了,你有空去摘点回家蒸了吃,这可是我专从乐陵弄来的品种,生吃一般,不脆不甜的,但要是蒸了啊,那比蜜还甜呢!”
他说的眉飞色舞,略显僵硬的表情也透出几分喜色:“就这么掰开一拉,能拉半尺长的丝!”
小衙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扯着面皮笑起来:“那我先谢谢刘头!”
两人吃饱往城外去,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城门那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给守城官兵看了路引,互道声辛苦,两位衙役几步跨出了城门洞。
在踏出的一瞬,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再抬头,眼前是齐北县衙四个大字,小衙役上前一步拱手抱拳:“我们是齐州府衙派来调查胥吏一事的,这是路引与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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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北县五里外树林,一棵桃树光华一闪,四个人影渐渐浮现,靥娘跟丹景,还有桃树妖君莫笑跟知府公子白泽琰。
靥娘得知了康盛的线索,决定亲自跑一趟,看能不能从这边查到些关于他的消息跟去向,顺便也帮白知府调查下当年官员横死跟官差失踪的事。
虽说阿黄狗嘴吐不出象牙,但何奶奶真的很可怜,她既然知道了就无法坐视不理,本来是只想带小道士来的,但白知府的儿子白泽琰知道后非要跟着一起来,靥娘拗不过,于是拉上了君莫笑,让他负责照看这位知府公子。
“辛苦啦。”君莫笑回头摸摸给自己开结界的桃树,随手渡了些草木之牛只见桃树高兴地摇晃着枝丫,本就碧绿的桃叶愈发青翠,阳光一照,每片叶子里都像汪了一潭碧水。
不客气呀,不客气呀。
丹景跟白泽琰两个人好奇看着,虽然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他们都感受到了桃树的喜悦。
还有这位容貌过于俊秀的白衣郎君,他身上有草木的气息。
“前面不远应该就是齐北县城了吧?”靥娘将白知府给她的腰牌跟路引掏出来,得意洋洋,“都跟好我啊,我是老大!”
白泽琰头一个乖乖跟上,靥娘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老大他一点意见也没有。
君莫笑双手抄在袖子里,踱着方步悠哉悠哉:“是啊是啊,你老大,你最大。”
丹景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七皇子问他的问题,小声问:“靥娘,你多大?”
“我?”靥娘挠头,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眨巴了半天眼睛,含糊道,“我――十八?”
君莫笑扑哧一声乐了:“哎呦呦,十八小娇娘。”
接着就邦邦挨了两拳,正色道:“没错,她今年就是十八!”
小道士低头盘算,靥娘十八,比他大八岁,虽说现在看来差距很大,但等到他二十及冠,靥娘也不过二十八。
二十、二十八,差距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暗自高兴,加快脚步跟上去,就见靥娘素手抬起指向前方渐渐清晰的城门,高兴道:“看,我们到了!”
齐北县位于齐州府管辖范围的最北端,与齐州城隔黄河相望,算不上多么富庶,但交通便利,也是个相对热闹的小城。
靥娘来之前已经打听好了,齐北县城的酱香羊腿最是出名,反正这会儿时间还早,去衙门也不急,她便手一挥,带着几人直奔城门口附近一家专做酱香羊肉的小饭馆而去。
“木须肉,素炒山药,素炒蕈菇,再要一整个酱香羊腿,一份锅饼,两碗白米饭,两份素菜要用素油炒,我们小道长不吃荤腥的。”靥娘点完菜,豪气地将钱袋往桌上一放,“我请客!”
“临行前父亲特意叮嘱,一应吃穿住行皆由我来负责。”白泽琰将靥娘钱袋推回去,“靥娘子千万不要破费,不然我回去要挨骂的。”
“没关系,我最近挣了不少银子呢,还是我请。”
“靥娘子不可,还是我来吧。”
君莫笑看着让来让去的两个人,拎起茶壶倒水:“这小二可没有齐州城的小二勤快,怎的连水也不给倒?来,小道长,咱们喝茶。”
丹景道了声谢,端起茶杯看了眼,只见茶汤深黄,闻上去有丝丝霉味,像是保存不好的陈年旧茶,浅尝一口,果然入口酸涩,当下拦住了正要喝水的君莫笑,轻声道:“这茶叶不新鲜,还是别喝了。”
“嗯,果然,闻起来都有霉味了。”君莫笑说着,大声喊小二,“怎么回事?你们店这茶水都馊了,给换壶新的来!”
小二没什么表情地将菜端上来,又将茶壶撤下,默然不做声。
“哎不是,你这什么态度?”君莫笑觉得受到了冷遇,站起来就要理论,被靥娘拉住。
“莫气莫气,说不准人家小二就是个天生冷脸不爱说话的后生呢?就像――就像丹景小道长一样,天生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靥娘活像个喜欢招惹小姑娘的混小子,见小道士不满的眼神瞪过来,身心舒畅地用筷子撕了块羊腿肉放进嘴里,笑容一瞬凝固,“唔,这个味道……”
“呸,好难吃啊!”白泽琰忙不迭将嘴里的肉吐出来,“这是羊腿吗?怎的一点肉味也没有?”
丹景吃了一口白米饭,默默放下筷子,不只是羊腿,这米饭也一点米味都没有。
君莫笑从刚才就闷着气,见所有人都说难吃,一拍桌子又站起来,正要发火的当口,只听外面锣声震天,几个小吏敲着锣从饭馆门口小跑而过,尖着嗓子高喊:“县太爷出行,闲杂人等回避――!”
锣声过后紧跟三声炮响,饭馆里吃饭的人呼呼啦啦全站了起来,恭敬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如此一来坐着的几个人便显得格格不入,靥娘摸摸鼻子决定入乡随俗,带头起身,好奇地向外张望
只见门外四个举虎头牌的壮汉齐步踏过,后面是八个杂役,四个泼水,四个扫街,再后面跟了八个眉清目秀的婢女,一路走,一路洒着鲜花。
婢女后面,是一辆八匹马并驱的华丽马车,骏马阔步,车轮隆隆,好不威风。
白泽琰面露不喜:“净水泼街,八马车辇,想不到这偏远县城竟有如此逾制之事?”
丹景示意大家看周围,轻声道:“百姓噤若寒蝉,想来是个手段残暴的酷吏。”
“那就是个坏家伙,咱们一会儿办完事,回去要好好找白知府说道说道。”君莫笑也是忿忿,此时再去看那卑躬低首,大气不敢喘的小二,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靥娘没说话,余光扫到隔壁桌,那两个官差的腰牌上,有齐州府衙的字样。
直到车辇远去,所有人才开始活动,各自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邻桌两个官差坐下后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天来。
“多吃些,吃饱了咱一气赶回去,路上就不歇了。”
“是啊,耽搁这些天,我奶该等着急了,也不知家里水缸的水喝完没。”
“我家那口子也得骂我,唉,这齐北县衙查个东西推三阻四,要在咱那里早就挨板子了……对了康盛,我家院里的枣子熟了,你有空去摘些,回家蒸了吃。”
“康盛?”靥娘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人聊天,“小哥可是齐州府衙的康盛?”
康盛愣了一瞬,点头。
“太好了!我是专程来寻你的!”靥娘觉得方才两人之间的谈话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掏出自己的腰牌给他们看,“你祖母很想你。”
年纪大的衙役好像很不喜欢谈话被人打断,只淡淡扫了眼腰牌,便继续对康盛讲道:“这可是我专从乐陵弄来的品种,生吃一般,不脆不甜的,但要是蒸了啊,那比蜜还甜呢!”
他两手比划着,似是极力要证明枣子到底有多甜:“就这么掰开一拉,能拉半尺长的丝!”
康盛笑起来:“那我先谢谢刘头!”
虽然不受待见,但靥娘总算是找到了人,何奶奶的阳寿没几天了,临死之前见孙子最后一面,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二位这便要回齐州吗?我们一起吧。”
于是几人跟着康盛一起向城外去,守城官兵看过路引,抱拳道了声辛苦。
“辛苦辛苦,就此别过。”康盛跟刘头同样抱拳,与靥娘一行齐齐穿过城门洞,接着便眼前一花到了齐州府衙,康盛上前一步客气道,“我们是齐州府衙派来调查胥吏一事的,这是路引与文书。”
…………
…………
靥娘孤零零站在城门口傻了眼,方才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她迈出城门的一瞬全都不见了,连君莫笑都不见了,城门外的官道荒草丛生,连只鸟都没有。
四周一片寂静,风不知从哪里卷来一张残缺不全的纸页,啪的拍到她脸上。
是官员上任的敕牒,日期是三年前。
靥娘转身退后几步,生出一双妖异的蓝色重瞳,她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座齐北县城,面色沉了下来。
“烟梦幻境,画地为牢?倒当真是我大意了。”
她怒冲冲向前走,转眼间又进了城,城中依旧一派热闹景象,只是这种热闹在生出重瞳的靥娘眼中,却成了另一番诡异景象。
街边收钱的小贩麻木地接过银钱,脸上不见丝毫喜悦,买珠花的姑娘揽镜自照,镜中的容颜也没有对自己的怜惜与欣赏,吃饭的不见对美食的享受,喝茶的不见对茶水的回味,几个小娃娃打街上举着发霉的糖人跑过,稚嫩的脸蛋嘴巴裂开,露出诡异的笑……
偌大的县城没有一丝生牛路上的行人,街边的商贩,挑担的货郎,皆是面色死灰,眼睛空洞,连魂魄都没有的死人!
靥娘一路穿过腐朽僵硬的人群,直奔到县衙门口,看到君莫笑将小道士跟白公子护在身后,周围竖起桃枝穿插而成的屏障,抵挡着衙役一波又一波攻击。
“靥娘!”君莫笑看到她,激动地差点哭出来,“这些人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一样,我也不敢真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