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成为傀儡的康盛摆脱了烟梦幻阵的束缚,挺身挡下伥鬼的利刃,只因靥娘身上有何奶奶的血的气息,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牵挂。
靥娘受了他的恩情,将那一缕牵挂用灵力锁住,带他回家。
夜晚冷寂,农家小院里只一盏微弱灯火,灯光昏黄黯淡,一如床上惨然晦暗的生牛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
阿黄说,何奶奶已经昏迷三天了。
“在他眼里,那不是我,是他深深牵挂的奶奶。”靥娘讲完事情经过,拿起桌上挑刀随手拨了拨灯芯,快要熄灭的灯火陡然亮了许多,床上已将何奶奶层层缠绕的病乓苍谝凰布渫嗜ゲ簧佟
她拉住惊喜地要扑过去的阿黄,轻轻摇头,手腕翻转间,掌心托起一颗淡蓝色的光球。
“回光返照罢了,何奶奶已然油尽灯枯,就让他们祖孙好好道别吧。”
光球缓缓漂浮,像是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倏忽的钻进何奶奶额前,屋子里仿佛响起一声欢快又爽朗的招呼:“奶,我回来啦!”
形容枯槁的何奶奶脸上泛起无声的笑,眼角滑下泪来,等了这么久,她的乖孙终于回来了啊……
明黄色的生偶阜明灭,终是不复存在,何奶奶在与亲人团聚的梦中永远睡去。
阿黄高高壮壮一个汉子,扯着靥娘衣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倒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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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州府衙后院,已经睡下的白知府被喊起来,沏了杯酽茶提神,接待从齐北县连夜赶来的自家儿子跟丹景小道长。
“小道长与泽琰连夜赶回,是齐北县不好玩还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他想吩咐外头小厮看茶,想了想,还是让准备两碗甜汤。
丹景上前抱拳行礼:“深夜叨扰大人,是有要事禀告。”
白从章瞧着两人神情严肃,面上和蔼笑容也收了收,挺直腰板:“小道长请讲。”
丹景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将他们在齐北县经历的事情讲了,白泽琰不时在一旁补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君莫笑跟靥娘的真实身份。
“虎妖占据县城,摆下法阵,奴役伥鬼,共吃掉满城居民五千六百四十三人,连肉带骨,魂魄也没有放过。”
“什么?”白从章猛地站起,带倒了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烫红了他的手,白泽琰担心地要帮他擦干,被他摆手制止,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小道士追问,“一个县城――都没了?”
丹景点点头,他又转头看向白泽琰:“小道长说的是真的?”
见儿子点头,他跌坐回椅子上。
“五千六百四十三人……”他抖着嘴唇喃喃,“五千六百四十三人!”
这是人命啊!
“其中就有失踪的官员跟官差,应当还有些外来路过被伥鬼引到城里的异乡人,尸体现在就堆放在齐北县城内,虎妖的尸体也在,整座城被靥娘设了结界,只等白知府定夺。”丹景说完,静静等在一边。
惊惧过后,白从章慢慢平复下来,略一思索,喊来值夜的衙役:“速将府衙所有差役都叫来,只留下几人看守,其余人带上齐北县的所有户籍簿子,跟着丹景道长一起连夜赶往齐北县城!”
“是!”
“妖邪作孽,百姓遭殃!骇人听闻,真真骇人听闻!”布置下去,他负手在书房转了几圈,又回到桌前,提笔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现在便写信上奏朝廷,丹景道长、泽琰,此番还要辛苦你们了!”
“知府大人不必客气。”丹景行了礼,跟白泽琰一起领着人往齐北县去了。
***
转眼之间,春日阑珊,风中渐渐有了热的气息,夜晚的天空都变成了丝绒般的蓝,桃林里的荷塘舒展了半池莲叶,亭亭盖盖,有尖尖小荷半掩其中。
已是初夏时节。
齐北县的卷宗送至京城,引来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圣人惊痛之余下令加快重建重明署,凡修行者,不拘出身、职业,只要能通过考核或有人举荐,皆可纳入。
一时间进京的能人异士无数,各地也纷纷创立门派,深山猎妖的除妖师来了一波又一波,都想抓个妖怪证明自己,靥娘骂骂咧咧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给五峰山布下迷障,隐了这满山满谷的妖气,同时也告诫众妖们最近都安生在家待着,避避风头
她灵力耗得厉害,又来了癸水,干脆回到家大门一关睡得天昏地暗,迷迷糊糊就听到门口护护在跟谁骂架,她揉揉眼睛坐起来,趿拉着绣鞋去看个究竟。
护门草护护气得整颗草都干裂了,嘶哑着声音还在叫骂,对面抄手站着的是小道士的师兄青岚,不紧不慢笑容可掬,护护骂一句他就回一句。
“臭道士,我咒你祖宗十八代。”
“贫道是孤儿,若你这根破草能帮我找到祖宗,还算是做了件好事。”
“我、我抽你!”
“哟,来啊来啊小破草,抽到我我跟你姓。”
“臭道士臭道士!”
“小、破、草。”
靥娘赶紧唤出灵气包住护护,以防它真的气死,转向青岚道:“青岚道长,你如何来了?”
“小道唐突,方才自山下叩门久不见回应,一时心急便找了上来,靥娘子见谅。”见她出来,青岚急忙行礼。
靥娘按按太阳穴:“青岚道长找我有事?”
“靥娘子可知圣人重建重明署一事?”
“知道啊。”她点点头,清醒了些,“不是半月前就贴了告示吗?我记得说是齐州地界的能人异士今日乘船自运河进京,青岚道长你不是也要去?怎的还不走?来找我做甚?”
青岚被她三连问伤了心,抚着胸口哀怨道:“我自是要走的,只是不光我走,小师弟也要与我一起走。”
靥娘眨眨眼,完全清醒了:“小道长也要去?我如何不知?”
“今早文书才到,是七皇子殿下与万芳公主极力举荐,所以破例录取,去京城的船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开了,我这是偷溜出来报信,靥娘子不去送送?”
……
得知丹景小道长要去京城,众人纷纷都来送行。
李窈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带了壶好酒前来,给所有人都满上一杯:“来,祝丹景道长一路顺利,早日修道大成!”
白泽琰没说话,与这位跟自己年龄脾气都相仿的朋友碰了碰杯,又把父亲亲手写的托同窗多照顾的书信塞给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君莫笑端着酒杯泪眼巴叉:“小道长,千万保重啊!”
丹景握着酒杯怔怔发了会儿呆,忍不住又向远处张望,虽说文书是催的急了些,但大家也还是来得及送一杯酒,君莫笑都来了,靥娘当真不知道吗?
他只觉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人怎的这么狠心,此一别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她竟也不来送送自己。
他喝干杯中烈酒,与朋友一一话别,背起包袱准备去船上,忽的一阵风儿掠过,下一瞬,灿若桃花的笑容撞入眼帘。
“靥娘!”
“唔,今日不舒服,睡过了头,险些错过与小道长的道别。”靥娘也不知哪里弄来的酒,叉着腰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他,“来,祝你一路顺风!”
丹景接过酒壶,学她的样子也喝了一大口,呛的满脸通红:“靥娘,我不想走。”
“为何不走?你天资出众,自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且京城比咱们这里伙食好多了,你去了定能吃得多,长得高,身体壮!”
她揉揉他发髻,“乖啊,要好好修行。”
“……好。”
靥娘今日来了癸水,脸色有些苍白,喝酒之后两抹酡红浮上脸颊,更显妩媚,一只暗蓝色的月光蝶自她身后飞出,悄悄靠近小道士,在他背上停靠几息又渐渐隐去,她暗自叹气,不甘道:“小道长,你还回来吗?”
小道长闻言抬头,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她,点头:“回来!至多十年我便回来!”
他攥住她一点衣袖,小心翼翼却又倔强,还显稚嫩的声音许下承诺,“靥娘,十年后我便长大了,我会保护你!”
靥娘觉得今日的景色有些不同,明明一样的河畔垂柳,一样的画舫游船,鸟鸣声声,清风阵阵,却怎的就让她心怦怦直跳?
她站在原地思索一阵,觉得应是自己来癸水失血过多导致的,遂一个脑瓜崩弹过去:“没大没小,叫姐姐!”
“靥娘!”像是故意的,丹景捂着被弹红的脑门大声喊她的名字,“你等我!”
“好好好,等你。”靥娘被他犟得没脾气,点点头,还不忘提醒他别忘了答应过的事:“十年后你回来,我可要正经吃你了。”
丹景被她一句惊得脖子都红了,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踮起脚就去捂她嘴:“莫要说的那么大声。”
他再不敢与她对视,别开眼纤长睫毛微颤,“你等我回来,回来怎么吃、怎么吃……都随你。”
“灵潮涌动,妖邪四起,各方之士皆应以天下苍生为重,匡扶济世,斩妖除魔……”
随着宦官抑扬顿挫的宣唱,开往京城的大船渐行渐远,靥娘放下摇晃了很久的手臂,学着戏台上送夫君进京赶考的小娇娘那样拭泪。
“唉,都说修行之人莫入红尘,因这红尘牵绊太多,小道士跟我厮混这么久,如今这一走,心里还怪难过的。”
她胡说八道地往回走,半路随手救起一个失足落水的樵夫,暗蓝色蝴蝶在惊魂未定的樵夫手臂停留片刻,翩跹飞舞着消失在她发间。
权当是救命之恩的回报吧,靥娘咂咂嘴,又开始怀念香喷喷的小道士。
十年啊……还挺长的。
***
京城,某宅。
头戴兜帽的黑衣人面目隐在阴影里,将一颗橙红色的妖丹缓缓送入供桌上三尺高的石塔中。
石塔妖异光芒闪过,一个低沉粗粝的声音如巨石般缓缓碾过:“这是什么?你敢敷衍我?”
“这是翠鸟的妖丹,她泄露了身份,只能死。”黑衣人低声道,“还有,虎妖失败了,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什么都没了,妖丹也没了。”
“什么?是谁干的!”
“还在查,但其中一个参与的小道士已经进京了,我会盯好他。”
“守着烟梦幻阵居然还能失败,真是废物!”石塔怒骂道,接着又一阵光芒闪过,地上多出几块妖骨。
“再多养几只,这些妖丹根本不够!还有那个小道士,要好好盯着……”
第30章
花开花谢,叶子绿了又黄,小清河畔柳树疯长,蝉鸣聒噪,距离小道长离开,已经过了九年。
城中一处民宅,三进的院子,几个仆人进进出出忙碌,花园凉亭支了张罗汉榻,身着素衣的靥娘斜倚在榻上,松松挽了个发髻,又闲闲簪了支珍珠钗,看起来颇为随性。
只见她纤纤素手自玉盘里拈起颗樱桃,轻轻朝空中抛去,接着便忙不迭张大嘴巴去接,落下的樱桃正正砸在她鼻子上,弹了几弹滚到一边。
“哎呀,又失败了。”她小声遗憾,团了水胖匦陆那颗樱桃洗净,丢进嘴里。
君莫笑刚打外面回来,一进花园就看到她这副慵懒样子,忍不住笑道:“我每日奔波劳累,你却在这里躲清闲,起来起来,陪我干活去!”
“是你自己要做捕头,又不是我让你做的。”罗汉榻上,靥娘换了个姿势,拿起玉碗递给他,“来,吃樱桃。”
又朝远处喊:“小雪,我的酥山做好没?快些端上来。”
“穷奢极欲,穷奢极欲啊!皇宫里吃的也不过如此了。”君莫笑刀鞘在地上戳戳点点,批判她。
“这是丹景小道长遣了青鸟一大早送来的,他在京城混的可好了,说要供我穿金戴银,吃喝享乐。”
靥娘坐累了,伸个懒腰,活动几下筋骨,“真是个好孩子,就是不知道长高没有,几时回来瞧瞧。”
“左右你们一月一封信,瞧与不瞧又有什么所谓,且他马上就二十岁了,肯定要比你高些。”
君莫笑自从在齐州城住下,许是被人间烟火熏得厉害,竟长了不少,个子高了也壮了,再不是那个弱质风流的妖冶少年,端的是丰神秀逸,器宇轩昂,城里大姑娘小媳妇,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君捕头是齐州第一美男子。
只见这位美男子接过丫鬟送来的酥山,又往上面加了几颗桃花做装饰,殷勤道:“靥娘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护得齐州这一方土地九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大善也!”
靥娘吃了几勺酥山,只觉清凉解暑,入口香甜,灿若星辰的眸子斜斜看过来:“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聪明啊,的确有事来着。”君莫笑也不再墨迹,干脆把她挤到一边,自己也盘腿上了罗汉榻,“你可知城中最近出了个珠宝大盗?”
这事要从半月前大明湖边上的蔡举人家被盗说起,据说当晚夫妻睡下,房门也落了锁,醒来时却发现妆奁里一串珍珠项链跟两对珍珠耳坠不翼而飞。
因着门窗都锁的好好的,地上也没有陌生人脚印,夫妻二人便互相生了疑心,蔡举人怀疑妻子拿了首饰去补贴娘家弟弟,蔡夫人则说丈夫定是外面有了相好的,夫妻俩大打出手,直闹上公堂,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还未等断出是非曲直,又接连有几家大户娘子的首饰被盗,令人奇怪的是盗贼只盗珍珠一类,珍珠簪子珍珠链子,连衣裙上绣的小珍珠都揪了个干净,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金镯子却是碰都不碰。
“我跟熊捕头还没查明白呢,城里最大的薛记珠宝行就被盗了,他们行里所有珍珠,大的小的,值钱的不值钱的,一颗都没剩下。”
君莫笑摸着下巴,“而且一点入室盗窃的痕迹都没有,就是闻着有股子水汽,盗贼怕不是个蚌精?自己不想产珍珠就去偷珍珠。”
靥娘边听边点头:“唔,自己去查,不关我事。”
“怎的不关你事呢?若我记得没错,小道长是不是说本月十五要给你送一斛东珠来?东珠可比普通珍珠值钱多了,若是被偷了去……”
“忽然觉得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靥娘吃光最后一口酥山,擦擦嘴,“那便等到入夜,我跟你一起去查查。”
***
浅草,流萤,大明湖畔月色皎洁。
君莫笑闷出一脑门汗,叼了根毛毛草蹲在草丛里,低声道:“到底准不准啊?你确定失窃的珍珠就在湖里?”
“唔,大概吧,湖心水渚附近珠光宝气的。”靥娘看湖边乘凉聊天的人走的差不多了,猫着腰从树后草丛钻出来,随便上了条木船,以呕风,很快就驶到湖心。
湖中莲叶田田,不时有白鹭被小船划开水面的声音惊起,扑棱棱展翅而飞,靥娘随手摘了个莲蓬剥来吃,指着一片特别大的莲叶道:“就在这下面。”
君莫笑将信将疑,手掌一翻变出根藤蔓,藤蔓敏捷如灵蛇,倏忽间便钻入湖底。
两人边吃莲蓬边等,不多时便有了回应,安静的湖水突然翻滚起来,一道漩涡凭空凝聚,紧接着从潭底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是何人如此大胆?敢来本尊府邸盗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