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人,是伥鬼。”靥娘双手结印喊了声定,将所有衙役定在原地,锐利眼神盯着齐北县衙大门,一道风气起,她发丝轻扬,清丽的面容显得有些冷。
“传说千百年前有瑶台仙人偶得一画,名曰烟梦,画中青砖黛瓦,市井长巷,无不鲜活生动,仙人爱画成痴,竟仿照画中场景做出幻境大阵,又抓来凡人锁在阵中,驱使他们每日重复做着与画中人同样的事,循环往复,永无解脱……后瑶台仙人遭到天谴灰飞烟灭,而他用来困住凡人的烟梦幻阵也成了禁术。”
“既是禁术,便不该现世,更不可用在凡人身上,我实未想到今日还会有妖猖狂至此,敢用满城百姓来布阵。”靥娘叹息一声,“方才在城外看到了三年前官员上任的敕碟,想必当时这妖物已经在城里了,之后的官员横死跟胥役失踪也是他做的,它奴役伥鬼为它四处寻找猎物,如今大阵已成,满城的人早已成了它腹中之物,而这座城――也早已是死城了。”
怪不得一进到城里天色就突然昏暗,那丝丝缕缕飘着的不是雾,而是将人困在阵中的烟锁,也是怪自己麻痹大意,以为君莫笑跟着便万事大吉,是以放松了警惕,没有早些察觉到异常。
“难怪一个区区三百年的桃树小妖敢在我地盘撒野,原是背后有高人撑腰。”一股血光之抛愿衙后院升腾而起,映红了半座城的天空,狂风卷着黄沙尖啸,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威压而至,教听者心神俱震。
“你是何方神圣,竟在本官的幻阵来去自如?”
“这是虎啸,小道长,金光阵护住白公子!”
靥娘没有理会那声音,而是转头对小道士大喊,声音清脆高亢,如凤鸣入云,唤醒了被虎啸摄住心神的丹景,他双手掐诀筑起金光阵,将自己与白泽琰笼罩其中。
“怎的还有道士?”声音似乎有些诧异,顿了下缓言道,“你们走吧,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靥娘将白知府给的腰牌亮出来,下巴一扬正色道:“我乃齐州府官差,你这妖孽犯下滔天罪行,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哈哈,女子也能当差?齐州府没男人了吗?”
声音嘲讽一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靥娘面色一冷,抡起巴掌朝府衙后宅抽过去。
满城回荡着巴掌脆响,笑声戛然而止,整个齐北县城内瞬间飞沙走石,漫天风沙中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猛虎笼罩在城的上空,厉声道:“大胆女子,竟敢冒犯本官,今日便让你有来无回!”
随后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本已经被定住的伥鬼衙役忽的动了起来,就像得到号令般疯狂朝几人扑来。
靥娘与君莫笑一左一右,当中是用金光阵护住的丹景与白泽琰,那些伥鬼惧怕金光不敢靠近,尽数涌向左右,靥娘以呕刀,逼退伥鬼数步,就听得白泽琰大喊:“快看身后!”
众人一齐转身,只见无数百姓张牙舞爪,潮水一般涌来。
君莫笑双手凝起绿色荧光,口中吟诵着歌谣般的咒语,那是对草木之力的召唤,倏忽间地面剧烈震动起来,无数绿色藤蔓自地下钻出,将冲过来的人群束缚缠绕,再也进不得分毫。
“这究竟算不算人?不算我可都杀了啊!靥娘?”君莫笑将冲在前面的百姓困住,后面的便从前面的头顶爬过来,源源不断,死灰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看得他毛骨悚然。
百姓中有挎着篮子的妇人,篮子中滚落几个已经腐烂的石榴跟柿子,也有手持折扇的读书人,那折扇上画的是金桂飘香,更有手里还攥着栗子糕的孩童,僵硬地爬过人群跳到地上,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腿,诡异地匍匐而行。
整座城一瞬间树叶翻黄,风一吹纷纷落下,凄凄深秋景象。
他们死在了三年前的秋天,也困在了三年前的秋天。
靥娘有瞬间失神,恍惚间被几个衙役冲到面前,为首的便是康盛,康盛举刀要砍,忽的身形一顿,早已死寂的双眼有神采一闪而过,他凑到靥娘跟前使劲嗅嗅,面露疑惑:“奶、奶?”
他猛然回身,张开双臂挡在靥娘面前,僵硬的面部狰狞拉扯,那是他在努力摆脱控制,说出不属于他的念词:“不许伤害我奶奶!”
钢刀挥舞间断臂纷飞,却无半丝鲜血迸出,刘头一刀砍下了康盛的胳膊,又将他拦腰斩断,破烂的稻草棉絮在他腹腔与断臂处散落出来,康盛渐渐瘪了下去,空空的皮囊在狂风中簌簌作响,兀自念叨着:“不许……伤害……我奶奶……”
“你这不敢露脸的无耻小妖,我今日便杀了你,扒皮抽骨,祭一城冤死的百姓!”
靥娘双目重瞳再现,攥紧双拳便往县衙去,门口两只石狮张口扑来,被她一拳一个轰得粉碎,县衙后院妖糯笫,一道血光闪电般朝她面门袭来。
丹景看的心急,只想上去帮忙,被白泽琰死死拉住:“你莫要冲动,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自己!”
“是啊小道长,靥娘可不需要你帮忙,就里面那只千年虎妖,她一口气能打死十个。”君莫笑控制着藤蔓,不停缠绕住冲上来的人群,“就是这些伥鬼太过恼人,披着人的皮囊,碰不得杀不得,一不小心缺胳膊断腿了,只怕靥娘那家伙要怪我。”
几个人说话间,那边已经起了变化,靥娘竟徒手抓住血光,直奔后院而去,片刻后,后院响起阵阵惨叫,不多时惨叫变成了求饶声,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声音惶恐道:“莫要打了,莫要打了!本官求饶!不,小的求饶,仙女娘娘饶命!”
县衙门口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满城百姓像失去控制的傀儡,转眼间全部倒了下去,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靥娘单手拖着一只巨大的斑斓猛虎从县衙里走出来。
“白公子、小道长。”她侧头望过来,深蓝色的眸子闪着妖异的光,“今日之事你们也看到了,虎妖作恶,吞食百姓,奴役伥鬼,齐北县全城百姓还有几位官员胥役皆是被他所害,为防万一,我现在便取了这虎妖的妖丹,将它剥皮抽筋,告慰亡魂。”
两人被她眼神扫过,只觉心神一凛,丹景小道士苍白着脸,不可置信:“靥娘……你是妖吗?”
第28章
“她算是哪门子的妖?没有妖丹,没有妖力,连妖气都没有,倒有把子力气,蛮力!”君莫笑盘腿坐在廊下,拉着一左一右两个少年,朝着对面正徒手剥虎皮的靥娘指指点点。
“对,还有灵力,那东西打在妖身上可疼了,整个五峰山除了我,全都怕她。”
“那靥娘是人?”白泽琰问。
“不知道,我认识靥娘很久了,一直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
君莫笑狭长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忽的笑起来,“其实那虎妖说的不对,我可不是三百年的小妖,我有六百年道行,前三百年没化形,是因为觉得这张脸修炼的还不够漂亮。”
“靥娘便是我六百年前认识的,或者说,是我救了她。”
两位少年瞪大眼睛:“六百年前?”
“嘿嘿,吓到了吧?”三百年修炼一张脸的桃树妖还挺得意,端着一张引以为傲霞姿月韵的脸,老气横秋追忆道,“六百年前杌降世,天下大乱,兵革并起,万民苦殃,我那时刚刚有了灵识,每天都能看到衣衫褴褛逃难的百姓,他们摘光了我的桃子,叶子也薅得光秃秃的,再后来把我的树皮也剥了啃了,有点疼,但我不怪他们。”
“因为就算吃了这些,还是不断有人死去,饿死的,病死的,被追来的士兵杀死的……”
“我还是棵小嫩桃树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时代,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海内沸腾,生民煎熬,我很害怕重蹈那样的时代,所以每天竭尽所能用妖力长出叶子,结出果子,修复自己的树皮,希望能多救活哪怕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突然就有那么一天,天地风云突变,一道道天雷跟不要钱似的劈下来,由远及近,杌巨大的影子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但不管怎么跑,后面都有个人在追它。”
“杌跟那个人打架,打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道天雷劈中,灰飞烟灭,那个人也精疲力尽,从天上掉下来,正巧就掉在我跟前。”
“是个女的,后脑勺着地,醒了就失忆了。”君莫笑看着已经开始暴力抽虎筋的靥娘,眼神跟个老父亲一样,“我从说话开始教她,吃饭穿衣,读书识字,一样一样来,她灵力恢复得很快,脑子就不太好使,再后来日子太平了,我俩一商量,她扛着我跑了上千里,寻了个适合修炼的深山住下来。”
这故事过于天方夜谭,两人听完呆了好一会儿,白泽琰不确定道:“靥娘杀了杌?”
“没错,她自己也受了重伤,养了很久才好。”
“那、那靥娘现在想起她是谁了吗?”
“没有啊,你不觉得她有点傻吗?”君莫笑话音未落就被小道士瞪了一眼,他挠挠头,叹气,“不过被你们知道了真实身份,我们也该搬家了,可惜了齐州府这么好的地方,我还怪喜欢这里的。”
“不要走!”
“你们不必走!”
丹景跟白泽琰两人同时出声,两人对视一眼,丹景小道长抿抿唇,轻声道:“我虽是道门,但自幼师父便教导,人分好坏,妖有善恶,只要一心向善,人妖有别亦无别。”
“没错,人也有坏人,妖也有善妖。”白泽琰赞同道,“靥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管她是妖也好或者什么别的也好,我都信她是好人,君公子也是好人!何况今日所见所闻,我不说,小道长不说,便不会再有人知道。”
“而且父亲一直想邀请靥娘子来齐州城内定居,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若二位不嫌弃,我先替父亲求上一求,一来保城中百姓平安,二来有齐州府衙护着,便不会再有人去探究你们的真实身份了。”
君莫笑觉得这安排听起来不错,摸摸下巴陷入沉思:“如此,我好好想想哈,也不知靥娘同不同意……对了,白知府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职位?”
“除了需要考功名的,其余随便选。”
“这样啊,我想当捕头,怪威风的,有官服没?”
“有,都有,还有佩刀呢。”
“那宅子呢?某想住个大的。”
“三进的院子如何,若不满意,君公子可以再挑。”
……
两人聊得热烈,丹景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靥娘身旁。
靥娘已经将虎妖剥皮抽筋,眼下正在拆肉剔骨,虎骨可是好东西,泡酒来喝可以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尤其这千年虎妖的骨头,她决定拆了回去送给白知府几根,其余都给老山参,毕竟他被自己揪了那么多根胡子呢,是要补补的。
心里安排好虎骨去处,她拆的便更起劲了,鼻头渗出一层薄汗,混着脸上的虎血跟虎毛,看起来有点可怕,又有些可爱。
小道士默默等了会儿,见她不理自己,低头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声音诺诺:“靥娘……”
靥娘闻声转过脸来,见是他,便笑出两个小梨涡:“是小道长啊,我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没注意到你来了。”
“你脸上沾了脏东西。”他将雪白的帕子向前送,却不想靥娘低下头,就这么在他伸过去的帕子上蹭了蹭,脸颊软软的,像糖蒸酥酪。
“干净没?”她仰起脸给他看。
“还没有,这里还有些。”丹景将帕子叠几下,轻柔又仔细地把她脸上血污一一拭去,喉头发紧,“好了,干净了。”
靥娘奇怪地盯着他,这小道士奇奇怪怪,帮忙擦个脸怎的把眼泪还擦出来了?
“你哭啦?”
“没有!”他将头转向一边,否定。
“明明就是哭了,哭啥?君莫笑欺负你了?”她伸长脖子盯着他看,“我去教训他。”
小道士摇摇头,还没等说话眼泪又掉下来,尚显稚嫩的脸蛋划过两道泪痕,鼻头红通通的,泪眼朦胧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哎呀,不哭不哭啊。”靥娘被他哭得心都化了,着急忙慌将手擦干净,把这哭得跟个泪三娘一样的俊秀少年抱进怀里又拍又哄,“我为何要不理你啊?”
“因为我问你是不是妖……你、你没说话,一定是生气了。”
“悖你说那件事啊,我没生气,没有生气。”她拿过刚刚的帕子给他擦眼泪,“我方才没说话,一是因为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胡诌个身份骗小道长,二来是因为心中难过。”
“难过?”
“是为这城中千百条无辜性命难过。”她说着,拉着小道士去了屋顶,唤出一团水沤他的帕子洗干净,抖一抖,铺在屋脊上,“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寻常修行者跟妖鬼看不到的东西,便是生灵之拧!
她抬手指向远方:“比如远处树林里的生牛像光点,明明寐寐,或大或小,大的是大生灵,小的是小生灵,人的要比这些都好看,我很喜欢在夜里登上山顶遥望齐州城,那满城明亮温暖的人间生牛比上元节的灯火还美,还热闹。”
丹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他虽不知靥娘眼中看到的啪烤故鞘裁囱子,但只听描述也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象。
靥娘收回目光,落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眼中充满了悲悯与哀伤:“可这里却如沉寂的深海,没有一丝光亮,这一城的人死了,魂魄都被吞噬,他们的生湃缤被燃尽的灯烛,彻底消失,没有来世。”
她伸出手,遥遥抚过已被堆放整齐的尸体,那些已经灰败腐朽的躯壳里,飞出许多灵气聚成的泡泡。
“儿啊,京城这么远,你赶考路上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爹娘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考不上也不打紧,咱就平平安安的,快些回来。”
“娘,这是我第一日干活的工钱,你就别再接那些熬眼睛的针线活了,往后这个家我来养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生能得娘子相伴,是我最大的福分。”
“生啦生啦,是个女孩!”
“快看看我们的宝贝闺女,脸蛋圆嘟嘟胖乎乎,一看便是个有福气的娃娃!”
泡泡飞到半空,闪过一张张鲜活的脸,那是死去之人灵魂之外的执念,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牵挂。
暗色的天空变得蔚蓝,雾气散去,阳光终于洒向这座城,无数晶莹剔透的泡泡在阳光下变得五光十色,随后便破了,消散在明媚春光里。
靥娘揉揉小道士的发髻,看着那些泡泡一个个破掉,默然不语。
丹景也望着那些泡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亮,格外黑白分明:“靥娘,我会努力修行,护百姓,护苍生,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也会帮你找回记忆,找到你是谁的。”
“嗯?君莫笑都跟你讲了?这个大嘴巴!”靥娘摇摇头,又指指自己脑袋,“这么多年,新的记忆早就装满了,我不在意自己的过往,因这里面始终有个声音,它在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要护天下苍生,也要护自己重要之人,护住五峰山众妖,也护住齐州百姓,还有君莫笑,白知府,陈大姐,素华一家……”
她侧头望过来,嫣然而笑:“还要好好护住你啊,我的小道长。”
第29章
处理完虎妖,四人分了两路,一路去找何奶奶跟阿黄,一路去了齐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