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偏僻村子里,女子本就是货物一样的存在,不是用来换彩礼,就是给自己兄弟换老婆,生下来便伺候着父亲兄弟,等长大了,就换一家继续伺候别人的父亲兄弟。
就像吉叔说的,也是很多人心中想的,不过一年一个女人罢了,能换来一年好收成,那就是划算的,至于这个女子是真的嫁给河神还是被妖怪吃了,投入河中是死是活,没有人在乎。
因为是货物一般的女子,所以没有人在乎。
靥娘气得眼眶泛红,大声质问:“那春妮呢?你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也不在乎是吗?春妮已经死了!她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一步一步从冥河游到对岸,过刀山,趟火海,她受尽磨难告到阎罗面前,就是希望能终止这场悲剧!”
七叔公狠狠瞪了吉叔一眼,气道:“春妮这个孽障死了也不安生,竟然引了外人来村子!你们把河神交出来快滚,我们村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对!把河神交出来!”
“滚出我们的村子,这里不欢迎你们!”
村民们群情激奋,拿着铁锨镰刀冲上来,叫嚷着如果不交出河神就把两人打死在这里。
丹景护着靥娘退后,厉声道:“捉妖是重明署职责所在,由不得你们意志,谁再敢上前,便是与朝廷作对!”
他声色俱厉,村民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动,突然又一道闪电劈下,劈在还未收割完的麦田里,沉甸甸的麦穗瞬间焦黑了大半,风雨中飘来一股麦香。
接着便像是约好了似的,雷电一道又一道劈在麦田里,麦场上,眼见着今年的收成化为乌有,有几个村民再也受不了,举起铁锨就朝两人拍下去。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才能平息河神的愤怒!”
丹景身为神官,不可能真的对普通百姓动手,他还要护着靥娘不被伤到,被村民乱抡过来的镰刀割伤了手。
靥娘见他流血,气得拍出灵力将村民逼退,目光沉沉盯着河面御剑而去的黑衣人。
她方才看得清楚,麦田里的雷都是黑衣人召来的,这不敢露脸只会煽风点火的卑鄙小人,她偏要看看那斗笠下的真面目!!
靥娘想着,心念一动,召唤出几十只月光蝶托起自己,似离弦的箭一般朝黑衣人追去,风雨中蓝色光芒迅疾如飞,璀璨如流星划过。
倏忽间流星爆开,朵朵烟花四散,靥娘只觉丹田处灵力陡然消失,脚下一空,直直坠落进湍急的黄河里。
黑衣人御剑悬停在半空,见她被水彻底淹没,这才重新调转方向,朝京城飞去。
黄河水浪滔天,涌起足有百尺,年轻的神官乘着青鸟箭矢一般疾速而至,停在方才黑衣人停留的位置,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第59章
靥娘自有记忆的这六百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
她召唤出月光蝶去追黑衣人,想要通过吸血来读取他的记忆,却忘记了自己与神官许下的誓言――再动吃别人的念头就灵力全失,法术尽废。
“干正事也不行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啊啊――!”
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的身体,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口鼻,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疼痛,靥娘徒劳挣扎着,意识渐渐模糊。
在生与死的边缘,混沌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就像重重迷雾被清风掀开一角,让她窥见久远的某个时间。
靥娘活了很久很久,世人总要尊称她一声靥娘子,但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好像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喜欢笑着揉揉她脑袋,称呼她:小叶子。
“小叶子,你又跑去跟山魈打架了?看这一身伤,疼不疼?”
“这是我让厨房依着荷花样子捏的点心,入口酥甜,就叫荷花酥如何?”
“书院是庄重之所,非请勿入,就算是小叶子,也要经过先生允许才行。”
“我的小叶子自然是最厉害的,若我有天不在了,你要记得替我继续守护这片土地,守护黎民苍生。”
……
……
万万年的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江河滚落,山川又起,日月追逐如梭,海水涨起又落下去,有个消瘦的身影立于山之巅,海之涯,云之端。
倏忽间人影消失,满天星辰轰然坠落。
天地间光明不在,她痛彻心扉地跪倒在地,遥望着无尽漆黑的夜空,眼泪簌簌而下。
她的星辰消失了,从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下一瞬,有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继而拥她入怀,熟悉的松香气息击碎了悲伤绝望的幻境。
耳畔一声清唳,透过眼帘,她看到温暖的亮光。
一只巨大的重明鸟将她托出水面,展翅腾空,五彩尾羽所经之处,划过万道光芒。
这光芒驱散了雾障,驱散了风雨,将玫城村照得恍如白昼,滔天巨浪归于平静,一弯黄河缓缓向东,方才喊打喊杀的村民愣在原地,一丝煞气从额间散去,他们脸上扭曲的愤怒跟仇恨渐渐消失,化作了敬畏与悔恨。
重明鸟引吭清啼,声如凤鸣,目生双瞳的眼睛一一扫过仰望着它的村民,忽而舒展双翅,向着东方飞去。
光芒消失,夜空又重新出现,无边夜色捧起一轮圆月,皎洁如镜。
靥娘坐在重明鸟背上,或者说,她是坐在坐在重明鸟背上的丹景怀里,他抱她抱得紧,恨不得把人嵌进身体里去。
靥娘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更何况两人衣服还都湿哒哒贴在身上,对方的体温源源不断传来,初秋衣衫本就单薄,此情此景,跟赤/裸相拥也差不了多少。
她抬着手僵着身子,试图安抚落水后吓坏了的小道士。
“小道长你刚才看到没?这鸟刚从水里钻出来那会儿哗啦啦带着水,跟个落汤鸡一样。”
重明鸟回头就啄了她一口。
“哎哟,啄疼我了!”她夸张地喊了声,果然小道士有了反应,将她更往怀里抱了抱。
靥娘:……
她悄悄伸展下已经僵直的背,另起了话题:“方才可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不会。”丹景略带颤抖的声音在她头顶传来,胸口起起伏伏,“我不会让你死。”
感受到他的担心与不安,靥娘终于妥协,一直僵着的手轻轻放下,拍了拍他的背。
“别怕别怕,我现在这不活得好好的?”
她暗自试探,发现自己的灵力又回来了,于是伸出食指,想要召唤清风将两人衣裳吹干。
重明鸟好像读懂了她的心思,回头喷出一团火气,烘干了两人湿漉漉的衣服,鸟背上云雾缭绕,靥娘顶着嘶嘶冒烟的头发翻个白眼。
“重明神鸟,我真谢谢你啊!”
神官大人倒是被这一喷清醒了,闷声笑起来:“我之前便说过神鸟跟你很像。”
尤其是在破坏气氛这方面。
重明鸟飞了一会儿,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它寻了个无人处落下,长鸣一声,又钻回丹景怀里。
靥娘一脸兴奋地扑过去扒拉:“真的是我之前送你的木雕?快拿出来看看!”
丹景抓住她胡乱摸索的手,神情认真:“靥娘,我有话对你说。”
方才看到她坠河的那一瞬间,他便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如今劫后余生,万般心思,他丝毫不想再隐瞒。
天边的鱼肚白一点点漫上了红霞,山际逐渐明亮,绚丽万千的朝霞托着一轮金乌从东方冉冉升起。
漫天云霞之下,清冷俊朗的道长敛起一身仙骨,本该不沾凡尘的如墨眉眼,定定望着眼前女子,说不尽的温柔深情。
“我知道,在你我相识之前的千百年里,一定有过很多跟我一样想法,一样心思的人,因为你是如此美好。”
“就算知道我注定与他们一样,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客,我也只想与你在一起。”
靥娘灿若星辰的眸子仿佛因为他的话泛起一丝波澜,歪着头迷惑道:“在一起?”
“是啊,你不是亲口说要吃了我?”丹景想了想,试着换成她能理解的话,“那就是在一起啊。”
他抬手将她额前几缕乱发别到耳后,兀自红了脸。
“靥娘,你之前吃过别人都无所谓,我也不需要破童子身。”
靥娘更迷惑了:“不需要?”
“……我不在乎那些过往,这辈子只想被你一个人吃。”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书房里跟傀儡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修长食指点上她唇,“靥娘,我不在意,一点也不。”
靥娘彻底懵了,小道士好像误会了什么,又好像没误会,但什么叫不需要破童子身?不破她怎么吃?
迷惑不解间,有股馥郁浓烈的异香钻入鼻腔,丹景抵住她嘴唇的手指方才被村民砍伤,此刻又有血流出来,本就很多天没喝血的靥娘抵不住这诱惑,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下,接着便将他整根手指含进了嘴里。
清冽如青竹碎裂,甘醇似桃花新酿,时隔多年,小道长的血还是那般香醇可口,甘美绝伦。
“!!”丹景瞬间僵住,好半天才缓过神,红着脸控制自己不去在意指尖细腻柔滑的感觉。
“靥娘?”
靥娘心满意足,含着他的食指,绽开个明媚的笑:“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原来如此,不破童子身也能吃到,还是小道长最聪明。
***
回去的时候不必刻意隐藏法力,脚程便快了许多,大毛驴满月四蹄如飞,黄昏前便到了齐州城外。
靥娘喝饱了血,脸蛋红扑扑的,心情也格外好,跟小道士一前一后骑在毛驴上。
“这次回去我便把玉渊仙君给的避水珠粘在腕上,再也不取下来了!”
“怪我,若不是扮演落魄夫妻,靥娘也不会摘下来。”
“不怪小道长,是我自己水性不好,主要是也没想到村民们会反应这么大。”
靥娘摆摆手,忽而又想到,“匡五呢?匡五逃出去没有?”
“放心,他已经离开,回重明署复命去了。”丹景道。
“那便好那便好……唉,这些村民也是,明明之前还好好的,说翻脸便翻脸。”
靥娘随口抱怨两句,静默片刻,再抬眸时,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茫与不确定。
“从今往后,玫城村没有雾障保护,不会再有连年丰收,每年的黄河泛滥,干旱或水灾,都有可能让他们一年劳作付诸东流……小道长,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吧?”
丹景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明知会是这样的结局,靥娘还会去做吗?”
“会!我不会放任他们再拿少女献祭!”
“那不就好了?依赖妖力耕作收获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雾障有毒,人长期处在其中对身体也有损害,若我猜得没错,今年冬天玫城村的村民不会好过。”
“哼,他们害了十条人命,还砍伤你,该有此罚!”
靥娘摸摸小道士被自己包成棒槌的手,“小道长,你怨恨他们吗?”
丹景摇头,用棒槌手碰碰她脸:“我曾在重明署的藏书阁见过一本很古老的手札,不知来源,上面记录了一些日常随笔,很多就像是懵懂孩童与大人之间的对话,一问一答,煞是有趣。”
“其中有一段说到的,就跟今日我们所经之事颇为相似。”
他声音干净好听,似玉石轻叩,如冬雪初融,清冽中带了别样温柔。
“天有九重,谓之九霄,地有九重,谓之九幽,人居其中,谓之红尘,红尘浩渺……”
“红尘浩淼,人如蜉蝣。”靥娘喃喃接下去,“因敬天地而生畏,因畏而生恐,因恐而生无知,因无知而生愚昧。”
“靥娘知道?”丹景很惊讶。
靥娘揉揉额角,皱眉道:“不知道,自己从脑袋里跑出来的,许是――以前听过?”
就好像很久之前有个相似的声音,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讲给她听,告诉她不要怨恨,半神者,生来就肩负守护苍生的责任。
“那手札无名无姓,年代久远,说不得真的与你记忆有关。”
见她皱眉,丹景用没受伤那只手轻轻帮她揉着太阳穴,“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待年后我回京述职,将手札拿回来给你看。”
“好。”
靥娘轻轻应了声,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第60章
神官大人今日一早去了齐州府衙,与白知府聊了聊玫城村的事情,顺道忽悠着同样在白知府那里喝茶的首富薛员外捐了一大笔银子,将黄河沿岸的大坝好好整治整治。
回到重明司已是将近正午,甫一踏进内院,他差点以为自己踏进了东门桥上卖菜的市集。
抄手游廊栏杆上晾了好些半干不干的叶子菜,地上滚着萝卜土豆芥菜头,院子正中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缸,弥漫着油盐酱醋的味道。
神官大人猝不及防,被这满院腌入味的烟火气呛了一口,目光沉沉。
“谁干的?”
玄英肩上搭了几片碧绿的菜叶子,抱着个咸菜缸跑来告状:“禀大人,靥娘子说这是您允许的。”
“靥娘?”丹景阴沉面色瞬间如雨后初霁,一片晴朗,“她要做的?”
另一旁正在腌菜的凤仪解释道:“往年靥娘子也会在入冬前制许多腌菜存在四时小馆,但如今小馆正在修缮,没有地方放那么多缸,靥娘子便跟窈儿掌柜说可以放在这里――”
“既是靥娘要的,以后都存在这里便是。”
丹景冲他点点头,又笑眯眯拍拍玄英肩膀,顺便帮他把菜叶子拂掉,“但堵在门口还是不美观,一会儿等凤仪伙计腌好了,找几个人搬到后院罩房去。”
随他一起回来的青岚对玄英表示同情,小师弟这套变脸功夫,怕是那些官场上惯会见风使舵的老油条都望尘莫及,上一瞬脸还黑得跟锅底似的呢,这会子又笑开花。
他挑挑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挑拨道:“若我说你也该拿出神官的威仪来,哪怕只是平日里对我们的十分之一也成,将靥娘管上一管,莫要让她太放肆了,重明司总归是个庄重地,不是腌菜场子。”
丹景打量他一番,知晓自己师兄这是想要挑拨看热闹,干脆抄起手,迤迤然往那搭满了叶子菜的栏杆上一靠,端的是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后院是本神官休憩之所,自然也是靥娘地盘,至于师兄说的管上一管――”
他说着眼睛弯起来,就像那倒映着一整个春天的粼粼湖水,透着春意,透着暖意,透着欢喜。
“我舍不得。”
青岚:……
玄英:……
闷头腌菜的凤仪:……
成功恶心到大家的神官大人施施然扫视一圈,并没有看到想见的人,于是去问凤仪:“靥娘今日来过吗?”
凤仪摇头:“靥娘子今日一早遣了纸鸟送信,邀请我们掌柜去她家吃糖水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