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央焚起巨大的苍术火堆,焚苍的烟雾随着阵法弥飘过每一条街巷,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百姓们俱都虔诚地低下头,轻声祈祷着来年风调雨顺,健康安乐。
一片祷告声中,丹景摘下面具,登上祭台,手中柳枝换成了三尺青锋,在金光灿灿的穹顶之下踏起罡步。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懦4妫
刹那间,金光散去,凛冽的清风自城中心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卷走所有人一年的沉疴旧疾。
神清气朗,万物更新。
***
雪一直在下,靥娘抱着望月赶去四时小馆,街巷里不时传来炮仗声,清脆又短促,那是等不及想要过年的孩童提前放出的年味,这种热闹的氛围从现在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二月二。
“喵。”
老大,你一会儿要去大明湖吗?
“是哦,玉渊仙君今晚渡劫,我跟小道长一起去助他一臂之力。”
“喵呜!”
我也要去!
“望月不能去。”靥娘没有打伞,只戴了斗篷的兜帽,大雪落在她头上肩上,把她堆成个精致的雪人。
“天雷渡劫是很危险的事,到时我们还要拉起屏障,以防不小心伤到人,你还小,乖乖跟窈儿在小馆待着,听到没?”
望月在她怀里向上爬了爬,伸出小爪子去扫她肩膀的雪:“喵。”
可我担心老大。
“我有啥好担心的?天雷根本伤不到我。”她把小黑猫爪子拿下来,又用斗篷裹紧,“听话。”
“喵……”
望月心中不服,他是个成年公猫,算起来比小道士还要大几岁,怎么就保护不了老大?
“呵呵,你喜欢她。”
低沉粗粝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望月吓了一跳,使劲往靥娘怀里又钻了钻,也在脑海中问道:“你是谁?”
“我可以帮你变成人,还能让你变得强大。”那声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住在你的身体里,并严守这个秘密。”
天地白茫茫,一柄油纸伞悄然而至,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刚刚忙完追上来的丹景一手撑伞,一手掸去靥娘身上落雪,然后自然而然揽住她肩,将她裹进自己宽大的鹤氅里。
跟自己一样喜欢追在靥娘屁股后面的小道士,就像拔节的竹子一般长得飞快,只是个把月未见,便愈发成熟稳重,个子高高的,手很大,是很好看的人类男子的手,可以稳稳握住一把大伞,可以两三下便掸去落雪,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搭在靥娘漂亮秀气的肩膀上,有种令人不得不承认的相配感。
望月躲在斗篷里,悄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接受你的条件。”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刻不能等的,迫不及待要变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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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望月交给窈儿照顾,靥娘跟丹景一起去了大明湖。
齐州城是天然的泉水之城,群泉汇聚,水温冬夏如一,便是寒风呼啸的腊月,大明湖依然碧波粼粼,雪花入水无声,水面氤氲淡淡白烟。
玉渊仙君早早派了人在湖边等候,还是那个绿衣小童子,划着簇新精致的画舫,船头挂了盏灯。
丹景大步跨上船板,回头伸出手,柔声:“靥娘,来。”
靥娘摆摆手让他退后,几步助跑猛跳上来,带起水波灯影一阵摇晃,她晃了几下还是没站稳,拉着小道士一起滚进了船舱。
绿衣小童很想问问二位自己划船成不成,因为他显然是有点多余。
船舱有点小,俩人滚进来便直不起身,靥娘扑腾半天才撑起半个身子,趴在船舱窗户上朝外看。
船已经离岸,安静的夜里,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格外响亮,她高兴地拍拍身下当肉垫的小道士,轻声道:“快看,龙门。”
时间已近子时,齐州城内一片安静,只偶尔有几声狗吠,又或者谁家夜归人敲响了院门。
待画舫行至湖心,那偶尔响起的声音也停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大明湖罩了起来,将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湖心金色巨门屹立而起,风雷涌动。
那是鲤鱼一族化龙的必经之路――龙门。
湖水渐渐开始泛起涟漪,先是轻微的晃动,接着越来越剧烈,到最后翻滚沸腾起来,一道金色光芒闪过,浩渺水波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金色鲤鱼,尾巴一摆跃出水面,直朝龙门而去。
绿衣小童早已钻入水中,靥娘跟丹景两人站在画舫两头,脚下使了磐石咒,纵使画舫被风浪颠得上下起伏,自岿然不动。
就在鲤鱼跃向龙门的那一刻,酝酿了许久的雷电终于露出真面目,黑云汇聚搅动成巨大的旋涡,倏忽间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从旋涡深处炸开。
接着便是无数雷电万马奔腾般从旋涡里涌出,一道连着一道劈在金色鲤鱼身上,金色鳞片被劈的火光四溅,有些剥落下来,落在湖面生成金色的莲花。
金色鲤鱼就是玉渊仙君的真身,他一次次朝龙门跃去,又被雷电劈落,鲜血直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旋涡之后的雷声渐渐有了消散之意,片刻后隆隆声又起,一道仿佛蕴了千钧之怒的雷电在旋涡中若隐若现。
真正的天雷就要来了。
鲤鱼跃龙门,是要在龙门前接下九道天雷,方能飞升成龙。
靥娘踩着金色莲花而来,纵身跃到鲤鱼背上,在他又一次跃起时,抬手接下了这来势凶猛的第一道天雷,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整座齐州城都跟着晃了晃,丹景祭出咒符定住四方,又急急抬头望去。
风云雷动之下,靥娘稳稳站在巨大的金色鲤鱼背上,一道闪电划过,描摹出她光洁的额,英气的眉,灿若星辰的眼睛,美得生机勃勃的脸。
她俯身对鲤鱼说了句什么,明蓝色斗篷被狂风吹得飞扬不止,接着一人一鱼摆出战斗的姿态,毫无惧意地朝着毁天灭地的雷电撞去。
又是一声巨响,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有了靥娘的助力,玉渊仙君已经稳稳接住八道天雷,他将靥娘送回画舫,再次朝龙门冲去。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仙君得自己来!”靥娘耳朵被雷声震得嗡嗡响,说话也大了许多,踮着脚伏在丹景耳边喊道,“真好,以后咱们齐州城就有龙君啦!说出去多有面子!”
丹景侧头看她,这小娘子被劈的跟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说话倒是中气十足,也不知伤到了没有。
“你有没有受伤?”他说,见她瞪着眼一脸茫然,又加大了声音,“受伤没有?”
“啥?”
“有没有伤到哪里?”他低了头凑近她耳边大吼。
靥娘掏掏耳朵,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想亲亲我?啥时候啊要亲亲?”
接着又叹口气,无奈又好脾气地点点自己脸颊,“亲吧亲吧,快点啊,天雷又要来了。”
丹景:……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瞬,下一瞬便笑出声,将错就错地在那脏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第九道雷声起,雷霆万钧,比前面八道都要猛烈得多,就像一把重锤落在灵台清明处,直砸得人心神俱荡,惊天动地的雷声中,一道黑色身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疾风般朝金色鲤鱼而去。
于此同时,第九道天雷落下,大半落在鲤鱼身上,有一小股却分了出去,劈向了那团黑色影子。
金色鲤鱼摆尾一甩,撕碎了重重黑云,它高高跃过龙门,化身金龙踏云而来!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金光暴涨又转眼散去,大雪骤停,星斗满天。
湖心处,龙门已经消失不见,金龙入水片刻后,风仪清古的玉渊仙君乘一叶孤舟缓缓而来。
孤舟无风自动,仙君独立船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个金灿灿的物件,端的是超凡出尘的仙人模样。
只是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托东西的手臂也有些僵硬,好像对手里的东西颇为嫌弃,偏又扔不得。
孤舟靠近画舫,他烫手山芋一样扬手一甩,便将那团金灿灿的玩意甩进靥娘怀里,自己忙不迭把手在袍子上蹭了又蹭。
靥娘没准备,手忙脚乱把金团子抱住,这才发现原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啥也没穿,是个男娃。
“仙君,这是您的孩子?”
玉渊被她惊得倒抽一口气,怒道:“你的孩子!”
靥娘也倒抽一口气:“我的孩子?”
像是要应和这句话似的,那金灿灿的光腚小娃娃在靥娘怀里咯咯笑起来,搬起自己一只胖脚丫呱唧呱唧吃了几口,又湿哒哒的要往靥娘嘴里塞。
靥娘吓得偏头躲过,再重新细细打量,又倒抽一口气:“望、望月?”
第75章
大明湖湖神玉渊仙君渡劫成功,跃过龙门飞升成龙,谁想最后一道天雷落下时黑猫望月突然出现,分走了部分天雷之力,让自己化了人形。
“那最后一道天雷是十成十的化形之雷,应由玉渊仙君自己承担,如今被望月生生分走一成,龙角嘛就缺了一块。”
卧房里,靥娘望着床上咿咿呀呀啃脚丫的小娃娃,愁得心肝脾肺肾都疼。
她费心巴力助玉渊接下八道天雷,一来是真心想帮他顺利化龙,这样以后齐州城有龙君护佑,再有什么妖魔鬼怪来袭城总会忌惮些,她也能多个帮手。
二来就是私心里想让玉渊仙君欠她个人情,虽说不是真的想要什么报答,但别人欠自己人情,心里总是舒爽的。
眼下可倒好,自家养的猫把人家化形的天雷抢了,人情没送出去不说,还欠了玉渊仙君一截龙角。
龙角啊!她要怎么还?
还有这个祸头子望月,也不知是受不住天雷的力道,还是说九尾猫化形就这样,总之被劈成了个啥也不懂的奶娃娃,昨天夜里抱回来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吵得全家上下半夜爬起来围着他转,最后还是君莫笑猜说他八成是饿了,从厨房弄了点米汤喂进去,这才消停。
靥娘也没养过孩子,这么个肉团子抱怀里她也不敢睡,生生睁着眼到天亮,顶着眼底两团乌青欲哭无泪。
造孽哟,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君莫笑倚着墙劝她:“没事,那一点龙角无伤大雅,不告诉别人的话,人家会以为本来就长这样。”
靥娘:“……若是你的角,全撅下来我都不带一点愧疚的。”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望月。”窈儿满心歉意,昨日四时小馆客人太多,她跟凤仪两个人忙得团团转,谁也没注意到小黑猫不见了,想不到这一时疏忽竟然酿成了大祸。
靥娘摇头,偷偷尝了口要喂给望月的羊乳,觉得还挺好喝,忍不住拿了个小勺自己喝起来:“是我没考虑周全,不怪你。”
白泽琰一大早就来看热闹,一手提着羊乳跟米糊,一手提着几件婴儿衣服,喜气洋洋推门而入:“听说靥娘跟神官大人生孩子啦?”
靥娘一口羊乳喷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奶娃娃望月被喷了一头一脸,咧着嘴哇哇大哭。
“嚯,这大嗓门定是随了你。”白泽琰忙不迭放下东西凑上来,“我看看长相随谁?”
“咳咳咳,你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你们家娃娃哭了半宿,城里都传遍了啊,说靥娘子跟丹景神官好上了,往后齐州城就有了靥娘子跟重明司双重照护,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白泽琰老实回答。
一旁凤仪端过羊乳坐到床边,随口附和:“妖族也传开了,都赞靥娘子有出息呢。”
君莫笑听得直乐:“行啊,你俩一个当爹一个当娘,我当姥爷!”
靥娘:……
白泽琰稀罕地搬了个凳子坐那儿看凤仪喂奶,眼神在屋里找了一圈,问道:“孩子爹――不是,神官大人呢?”
“他回重明司了。”
靥娘望着门外出了会儿神,又回头看看满屋子不着调的人和妖,拍了拍窈儿肩膀。
“帮我照看下,顺便给小白解释解释这孩子来历。“
窈儿点头:“靥娘姐姐要出去?”
“我去趟大明湖。”
她想起玉渊仙君那半截龙角,找了个面纱戴上:“万一玉渊仙君要啐我,这玩意儿还能挡一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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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的天,阳光慵懒,空气清冷,厚厚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兴奋的孩童们穿了厚厚的棉袄,满雪地里撒着欢,嘻嘻哈哈打雪仗堆雪人,像一个个滚来滚去的小雪团子。
有几个岁数不大的女娃娃,跟对面几个半大小子雪仗打得正激烈,奈何手小腿短吃了亏,被对方来势汹汹的雪球砸的退进了巷子里,奶声奶气商量着要如何才能打回去。
靥娘笑着从巷子口路过,手一挥,每个人怀里都多了几十个团好的雪球,又大又圆又结实,雪兔子一样洁白晶莹,几个女娃娃你看我我看你,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那边又有个小姑娘,孤零零站在背风的角落,看起来有些落寞。
她很瘦,不时就要咳几下,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明亮,羡慕地望着不远处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几次试探着伸出脚,又犹犹豫豫缩了回来。
阳光下飞来两只蓝色的蝴蝶,拖着长长的凤尾在她面前翩翩起舞,似乎在发出邀请,小姑娘不由自主伸出手,朝飞舞的蝴蝶迈出一步、两步,直到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
雪后的风干净而凛冽,吹散了积累已久的病牛小姑娘深深吸了口气,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再咳,她又试着跑了两步,往日的气喘也消失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那群女娃娃就围过来,拉着她加入了战局。
这一场雪仗越来越激烈,欢笑声惊呼声不断,倏忽一阵风掠过,卷来漫天桃花飞舞,纷纷扬扬,带着清香,像在给两边加油助威。
靥娘驻足看了一会儿,把手里抓着的病派樟耍踩着雪咯吱咯吱往大明湖走。
昨晚九道天雷撼天震地,方圆百里有小道士护着倒是还好,处在天雷中心的大明湖却是影响颇大,她十年前设下的封印被劈碎了,如今的大明湖宝气冲天,直照的齐州城半边天都色彩斑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直冲云霄的宝气若引来四方觊觎,对于齐州城而言绝不是好事。
她得赶在还没有人找来之前,重新将封印加上去。
大明湖畔一片素白,偌大的湖面阵阵寒风呼啸,刮得脸生疼,除了几个赏雪吟诗的书生,没人来这里挨冻。
靥娘寻了条无人的小船,以呕风,很快到了湖心岛,她本以为这里没有人,却不想登岛便听见琴音袅袅,湖神大人雅兴正浓,正独自在历下亭里烹雪煮茶。
见她来了,玉渊停了琴声,回身将煮沸的一壶雪水冲入杯中,淡淡道:“靥娘子终于来了。”
“呵呵,来了来了!”
靥娘厚着脸皮走过去,诚心诚意行了个大礼,“这次意外都是我的错,我代望月向您赔罪,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