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来了,李朗眼神一亮,本还恹恹的神情忽而开朗,展眉笑道:“靥娘子来了。”
靥娘行礼:“靥娘见过郡王殿下。”
“不必多礼。”李朗摆手让周围退下,亲自斟了一盏茶,“靥娘子喝茶。”
暮春的风带了融融暖意,吹得人醺醺欲醉,靥娘迤迤然落座,随手将一缕被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笑容仿若桃李绽放。
一别十年,十五岁的少年皇子已是镇守一方的郡王,当年惊鸿一瞥的女子却是丝毫未变,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物是人非的只有少年自己。
两人闲聊几句,靥娘按捺不住好奇心,跃跃欲试道:“殿下喊我来捉妖,不知是什么妖?大不大?”
见她一双美目饶有兴致望过来,李朗笑得愈发开心:“挺大的,就在书房。”
风清日朗的好天气,书房亮亮堂堂,以墨灵为首的几个小精怪坐在窗台吃茶点晒太阳,边对着书桌后面的墙壁小声指指点点。
靥娘也往那墙上看,就见一块写着《格物致知》的匾里伸出一张长着白胡须的大脸,那脸有七八个水缸那么大,笑眯眯望过来,见有人进来看它,就把白胡须伸长些,摇摇摆摆像是打招呼。
靥娘摸着下巴看了半天,感慨一句:“殿下您别说,这妖还真是挺大的哈。”
第79章
靥娘跟随李朗来到书房,只见墙上一块匾成了精,化出个白胡子大脸,见人就笑。
“有天夜里突然发现的,我正练字呢,这胡须突然垂下来遮住了眼,可是吓了一大跳。”李朗道。
“唔,这大脸看起来有些不开心呐,笑容里藏着悲伤。”靥娘拉拉大脸垂下来的白胡须。
“没错,它有时候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顺着胡子往下淌,把我书都弄湿了。”
李朗表示确实如此,“靥娘子能不能帮我问问它,为何悲伤?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两人说着的功夫,就见匾上大脸皱起眉,脸盆大的眼睛里很快蓄满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胡须上,又顺着胡须滴滴答答流下来,怎么看怎么可怜兮兮的。
“它还不会说话,交流起来需得费点力气。”靥娘甩甩淋到手上的眼泪,刻意强调了一下难度,“不知您有什么要求?要我收了它?还是跟之前一样养着。”
“养着养着,跟我书房里这些小妖怪作伴!”
那还能有心思读书吗?靥娘腹诽,斜眼瞅他:“要说殿下这郡王府还真是块风水宝地,隔三差五便有妖,什么扫帚精蝈蝈精,全是些不伤人又稀罕的小精怪。”
李朗假装看不懂小娘子怀疑的目光,只背着手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大约是本王与妖物颇有些渊源?”
“有没有渊源不知道,不过郡王殿下派人四处搜集这些小精怪倒真是费了心思。”
身后一道清冷声音传来,丰神俊朗的神官大人大步流星踏进书房,修道之人特有的清正肃杀之气把窗台上的小精怪吓得扔了茶点四散逃窜。
靥娘忙不迭接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墨灵,低声安抚了几句,回头笑道:“小道长来啦!”
李朗皱眉抱怨:“你这小神官,来也不通报一声,看把我这满屋小家伙吓的。”
“臣方才在门口通报过了,是殿下未曾注意。”丹景规规矩矩行礼,“见过郡王殿下。”
然后很自然地跟靥娘站在一处,挡住了李朗过于热烈直白的视线。
靥娘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心思,不直截了当说到脸上都不会察觉,更别说暗送秋波了,她见小道士来了,便从头到尾把李朗叫她来捉妖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指着墙上的匾:“殿下说要养着,我跟它聊聊。”
“殿下要养这匾妖?”丹景揣着手没多说话,意味深长的眼神里全是玩物丧志四个字。
李朗被他看的有些心虚,恼道:“神官来我王府何事?”
丹景欠欠身子:“回殿下,臣来寻靥娘。”
“东重明司这么多捉妖师,你总找靥娘作甚?”
“这也是臣想问殿下的。”
“我看你这神官闲得很,有功夫不如去查查最近的失踪案。”
“失踪案归衙门管,且郡王殿下镇守一方,理应更上心才是。”
“呵,小神官牙尖嘴利。”
“殿下过奖。”
正努力跟匾妖交流的靥娘觉得二人聒噪得很,一指门口:“出去!”
于是俩男子乖乖退出去还掩上门,嘴上也没闲着,继续你一句我一句幼稚地拌着嘴,风吹檐铃叮当作响,李朗忽而想起今早听到的小道消息,轻笑出声:“听说神官大人求亲又被拒了?”
他着重强调了一个“又”字。
丹景神官冷了脸。
书房门又打开,靥娘俏生生站在门口招手:“好啦,进来吧!”
“来啦来啦!”李朗撩袍往前走,就听着身后小神官说了句话。
声音不大,却也没有淹没在清脆的檐铃声里,入耳的每一字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说:“我一定会娶靥娘。”
李朗脚步顿了下,头都没回来了句:“我也是。”
来时皇兄答应的,只要顺利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提什么要求都可以,那他想娶个自己中意的小娘子,应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谈好了,须须同意留在这里,但有个要求。”
一门心思只想着捉妖怪赚钱的靥娘对李朗说,“须须是匾妖的名字,是它上一任主人起的,它想再去看看那个人,告个别。”
“也算人之常情。”李朗没意见,“这匾好像是从青州附近收的,我让下面人带它去一趟。”
他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叶子递过去,“多谢靥娘,这是报酬。”
靥娘从那一把金灿灿里面数出五片拿了装进自己兜里,把墙上的匾拿下来:“还是我带须须去吧,左右青州也不远,等它跟主人道过别,我再来拿剩下五片金叶子。”
“也好,靥娘子路上注意安全。”
告别李朗出了郡王府,靥娘把匾装进绣囊,正要掐诀念咒,却不防被小道士钳住了手腕,她抬头,表情浮夸:“呀,小道长还在呢?”
丹景被她这拙劣演技险些气个仰倒,略一用力将人拉进怀里:“正经些。”
靥娘看他这一脸别扭样子,眼神又凶又委屈,像个被欺负的小狗,顿时觉得可爱至极,干脆就着他的力道踮起脚,径直亲上了他的唇。
花瓣一样香软的唇贴上来,浅尝辄止一个吻,两人分开时,靥娘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笑吟吟望着他,弯起来的眸子里落满春光。
丹景被那含着笑意的眼睛蛊惑,喉结动了动,慢慢地低下头,再度凑近她。
他本来钳住靥娘手腕的手松开,环住了她的腰,厚重的冬装已经褪去,手掌甫一贴上,便感知到轻薄衣物下的纤细与柔软,他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努力压下某些不合时宜的蠢蠢欲动。
靥娘回应了他的亲吻,又害羞地把脸埋进他起伏的胸膛,然后抬起搭在他肩上那只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耳边啪的一声响,怀中佳人瞬间消失不见,素来英明神武的神官大人凌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语成一座雕塑。
***
匾妖是在青州城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收来的,靥娘掐了缩地成寸的诀,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几次险些撞树,约莫走了两炷香的时间,她收了法术,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村口。
“呼,应该就是这里了。”她再三回头确定小道士不会追过来,这才长出一口气,将匾妖从绣囊里拿出来,缩成个巴掌大小的方框拿在手里。
“须须,我感觉到你的气息了。”
手中的匾动了动,靥娘点头:“嗯嗯,村西院子里有枣树的,往这边走是吧?”
她在须须的指挥下进了村,晒场上几个妇人正晒着太阳择菜,见来了个生面孔的漂亮小娘子,先是齐齐望过来,又交头接耳议论着。
“我说,这位娘子,你来找人还是投亲戚啊?”一个大嗓门的矮个妇人干脆问出来,“瞧你这打扮,城里来的吧?”
靥娘冲她笑笑,行了个礼:“大姐好,我来寻个人。”
“寻谁啊?”
“村西柳夫子。”
“柳夫子?”
几个妇人互相看看,嘀咕几句,矮个妇人放下菜走过来,“小娘子找柳夫子有事啊?”
“哦,我在朋友家看中一块匾,他说是在柳夫子这里买的,所以便想来问问还有没有。”靥娘回答。
“呀,那估计没了,柳夫子也不是卖匾的,估计你说的是他前阵子处理的废品。”
矮个妇人废品俩字一出口,靥娘忽然觉得掌心一阵潮湿,不用看都知道是须须又哭了。
她不动声色把小匾在衣裙上抹了两把,好奇道:“废品?我瞧着很好看的啊。”
“之前应该是喜欢的,上面写着格物――格物什么,是吧?”矮个妇人回忆道,“我去柳夫子家拜年时候见过,木头框擦得油亮油亮的,一看就是心爱之物。”
须须哭得更难过了。
靥娘怕被村妇们发现异样,于是将握着须须的手背到身后,用风沤它流个不停的眼泪吹走,又问:“既是心爱之物,怎的就卖了?”
“嚯,何止是那匾啊,柳夫子进山一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回来就把家里的笔墨纸砚全卖了!说是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换点粮食来的实在。”
“谁说不是呢,这不现在书也不读了,也不那啥,那叫啥?哦哦,格物!也不格物了,见天儿拿着锄头下地干活,起的比村里大公鸡都早!”
其余几个妇人也来了精神,围过来七嘴八舌一通说,靥娘很快就听明白了大概。
这柳夫子是十里八乡顶有学问的人,但又与旁的书生不太一样,他不考功名,不开私塾,不娶妻不生子,孤家寡人生活了很多年,每日除了必要的劳作,就是格物。
格物,就是穷究事物的道理,换一个角度解释,大约就是探究世间万物的规律。
“要说这格物吧,除了让人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其实也没啥不好。”一位妇人抖抖手里的菜,“就拿这春菜来说吧,以前春天时候,我们都是地里有啥野菜就吃啥,吃不好呢反正就容易上吐下泻的,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人在意。”
“柳夫子就不一样,他每年春天都去野地里格野菜,格了有那么七八年,村子周围野地里的野菜基本就都是能吃的了。”
“对对对,他还格麦子呢,格了老些年,我们村现在麦子收成比隔壁几个村好多了!”
“还有冬天存菜的时候,柳夫子格出来的方法最好用,青菜放进去一个冬天还是水灵灵的!”
几个妇人说的眉飞色舞,靥娘听的频频点头:“那还真是个好夫子,是村里的宝呢。”
“谁说不是呢,虽然大家有时爱开玩笑说柳夫子啥事都要格一格,可这十里八乡谁要是有解不开的事儿了,还真是都爱来找他。”
矮个妇人惋惜地叹口气,“可惜好好一个老夫子,进了趟山,中邪了。”
第80章
初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浓有淡,五颜六色的野花在田埂边随风摇摆,芳香中夹着青涩,是春天欣欣向荣的味道。
“这是油菜花,这是苜蓿花,唔,还有荆条花。”靥娘一路走着看着,依照晒场上几位妇人的指引,很快在耕作的村民中找到了柳夫子。
灰布褂,花白头发,干巴瘦一个小老头,除了瘦一点小一点之外,长得跟须须的大脸一模一样。
靥娘问手里的小匾妖:“须须,这是柳夫子吗?”
须须激动地晃了几下,胡须挠得手心怪痒痒。
没错没错,是我的主人!
靥娘随手摘了朵油菜花别在耳畔,又摘了一朵缠在须须胡子上,蹲在田埂上发了会呆,点点手里小匾妖:“你的主人现在是泺郡王李朗,不要搞错了。”
须须顶着张老头脸扮可爱:须须很乖的,须须知道自己的身份。
“唔,知道就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靥娘站起来跺跺蹲麻的脚,深一脚浅一脚踏进了田里。
柳夫子正专心致志给地里的麦子除草,一抬眼看见个小娘子莽莽撞撞踩进来,急得尖叫:“干啥呢?出去出去!”
“是柳夫子吧?我是城里来的,想找您买点东西!”靥娘当真就停住了脚步,站在齐膝高的麦田里,捧着一把黄灿灿的金叶子笑靥如花。
柳夫子被那金子晃得眯了眯眼,直起腰:“小娘子要买啥?”
“就买您格野菜格麦子的札记。”
“札记……”柳夫子沉吟了下,扛起锄头,“在家呢,你跟我去拿。”
靥娘提起裙摆跟上:“好!”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村西一处院子,院子里有棵枣树,黄绿色的小花缀满枝头,枣树下摆了石桌竹椅,石桌上还摆了棋盘,棋盘上堆了不少杂物,黑白棋子四处散落,一部分掉到地上,嵌进了泥里。
柳夫子还算客气,招呼靥娘进屋喝水,自己则去了里屋找札记。
须须在她掌心直晃,一心要出来跟柳夫子相认,靥娘嫌它烦,轻声威胁:“再动我可就走了啊。”
须须:我要跟主人说话。
“现在还不是时候,该相认的时候自然让你们相认。”她慢条斯理端起水喝了一口,皱眉,“生水啊,小道长说喝生水不好,会生病的。”
她把小匾妖扣在桌子上,闲聊道:“柳夫子,听说您前阵子把家里不少东西都变卖了,怎的手札没卖啊?”
屋子里一阵翻箱倒柜,半天柳夫子才答道:“当时没舍得。”
“哦?现在怎的又舍得了?”
“见小娘子是真心想要,对了,小娘子打算给多少钱啊?”
“柳夫子的手札如此珍贵,十片金叶子如何?”
翻找声停下来,接着又更紧密地响起,柳夫子大约是找的有些累了,说话间带着呼哧喘气声,尖着嗓子:“十片金叶子?小娘子要不要买点其它的?我这里有块砚台。”
靥娘摇头:“只要手札,若没有我便走了。”
柳夫子一滞,尖细的嗓音沉了沉,缓言:“我记得就放在这里了,你容我再找找。”
“好,你慢慢找。”她放下那杯没烧过的生水,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四处观察,屋子不大,分里外两间,地上铺了不少稻草,踩上去簌簌作响,书桌上码着一袋袋粮食,头顶的房梁看起来很干净,还摆了两个白瓷碗。
“看来不管是谁,娘胎里带的习惯是改不了的。”靥娘低头踢踢脚下稻草,里面OO@@爬出不少小虫子。
里屋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她好像没察觉似的自顾自说着话,“人不能喝生水,喝了肚里要生虫,还有这些粮食也要做熟了才能吃,也没人会在屋子里铺稻草,更不会去房梁上睡觉,你这些东西全都没学会,为何要急着做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