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道莲所问,自然是大苏大人了。
顶着群臣视线,苏巍山一扫丞相钟离冲的面色,含笑答道:“卑臣不才,现任户曹尚书一职,主吏民上书之事。”
苏巍山年事已高,能重返朝堂还是靠的与晏家的亲事,做丞相紫金绶带,秩俸上万石时的风光不再。
户曹尚书秩俸也不过两千石事,英雄垂暮,实为惋惜。
所有人越过他,再次看向座上的白衣太子。
尤其在划分势力党派后,有跟随他的臣子心思浮动,面露期望。
苏巍山能得重用,他们也就有机会。
果不其然,陆道莲再次拿出圣旨说事:“陛下封我为太子,命孤代理国事,即为太子,总要为父皇分担一二。”
“苏巍山大人,你夜里接驾有功,孤授命你暂且代理孤,与廷尉一同审查郕王此案……”
他后有陆续点名其他臣子,殿中有人想抗议阻拦,被守在陆道莲身边的庆峰凶神恶煞地盯住,“嗯?”
他手上金刚杵还残留许多血迹,腰上佩刀更是显眼。
亲眼或听耳得知,城中血流满地,太子杀神转世的大臣不过短短思考犹豫间,那头陆道莲已经决策完了。
王皇后笑脸挤不出来,黑脸到最后。
唯有钟离冲,竟还能维持丞相的风范,配合地恭维陆道莲:“殿下果然杀伐果断,天不负我大汉,有此紫微星,何愁不能千秋万代。”
他将陆道莲搞搞捧起。
紫微星乃帝王星,汉幽帝是昏迷不醒不是死了,陆道莲长期陷入狂妄自大中,总有自讨苦吃的时候。
苏家群策群力,借着百姓呼声,为陆道莲造势。
天命所归,已是不可抗拒的存在,天子衰弱,太子年轻力壮,更适合统管天下,上京一战博得许多人的威望。
与称他为“杀神”,更多崇尚武力的百姓愿意称他为“武神太子”。
陆道莲入主长乐宫的一个月。
深冬降临。
宝嫣在苏家被宣召入宫,彼时她肚子已经很明显能看出怀有身孕,虽然骨架纤瘦,可因为多穿了几件御寒的衣物,加之厚厚的羊毛毡靴。
乍眼一看,显得颇为臃肿。
她月份大了,林氏很不放心她,想与她一道入宫。
可她没有品级诰命之类的身份,没有宣召根本不能进去。
前来宣召的宫廷内侍官:“夫人无需担忧,我等出宫时备了马车,入宫后还有殿下所乘的车舆,绝不会怠慢女郎半分。”
说罢,又朝宝嫣示意,“女郎若准备好了,便同下官入宫吧,切莫叫殿下苦等了。”
“阿嫣。”
林氏莫名觉得哪里不妥,她暗示地冲宝嫣摇摇头。
宝嫣自己也察觉到了,陆道莲说过会来接她,定然是亲自来接,何曾像今日这样,随意派个人过来,还不是脸熟的下属。
宝嫣与林氏站在一起,婉言道:“我身子重,不宜多动,还是请殿下来府上相见吧。”
宫廷内侍官似是有所预料宝嫣会不相信,干脆当面拿出长乐宫的宫牌,证明这一行的确是侍候太子的人。
并且劝诱:“殿下正与苏尚书商谈,待到女郎入宫,二人应该也商议完了。时机正好,女郎莫要再耽搁了,时间一晚,到时候可不好出宫了。”
“那要我嫂嫂同去才行。”宝嫣坚持:“有她路上才有照料。”
这回宫廷内侍官不再拒绝,让出一条道:“女郎请吧。”
第73章
汉宫巍峨,若比山巅。
在鳞次栉比的宫殿之间穿梭行走,转不完的连廊和看不尽的琼楼玉宇,令宝嫣身心俱疲,她停下来轻轻喘息平气,“内侍官大人,敢问离长乐宫还有多远。”
内侍官:“不远了,过了这座桥,就到桂宫了。女郎快跟上吧。”
林氏不满道:“桂宫?不是去太子的长乐宫吗,内侍官大人是否带错路了……”
内侍官辩解:“不是说了太子在长乐宫议事,正忙。”
她掠过林氏,朝宝嫣催促:“还请女郎暂且到桂宫歇息,几盏茶的功夫,要不了多久。”
“二位若实在不走,那在下可得去忙别的宫事去了。”
宝嫣和林氏都是头一次来,极为陌生,要想出去就得原路返回,很容易走迷路,同样也很麻烦。
而且宝嫣的确很需要歇息下来,她做主道:“带路吧。”
桂宫一直以来是后宫嫔妃所住的殿宇,公主在未开府之前,也会在此长大。
宝嫣本以为见到的是皇后,结果殿里示意她无需多礼,到座上去的却是后宫之中,除王皇后外品级最高的梁美人。
殿内温暖如春,除了宝嫣,被梁美人邀请的还有未曾见过的其他面孔。
她和林氏来得晚一出现,就成了被众目所瞩的存在。
梁美人身为这座殿宇的主人,不仅为宝嫣,还向其他她邀请来的公主和世家贵女相互介绍:“这位便是出身金麟苏氏,苏家的嫡女,她阿翁是近来太子身边的颇受重用的苏尚书,她阿耶是苏……”
宝嫣是外来的,她尚对上京不熟,也未结交过这里的任何一个贵女。
她身边只有一个林氏。
而座下的上京贵女俨然都有着自个儿的小圈子,除了朝她投来好奇和打量的目光,便是将视线集中落在她的肚子上。
“金麟?那可是个好地方,听说是南方的富饶宝地。”
“苏女郎瞧着怀有身孕,是嫁人了吧?怎么没梳妇人发髻,还是待嫁的样式。”
“你怎地管人家的闲事?也许南地跟咱们的规矩就是不一样呢。”
林氏微微偏头,轻声的,“真是来路不善啊,我就猜是有人捣鬼。”
虽未见过和宝嫣在一起的那位太子,但林氏也有从苏凤璘听说了不少此人的行事作风,简直非常专-制霸道。
力求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不出一丝纰漏,这种人,既然许诺,又岂会任由无关旁人把宝嫣接近宫。
等到殿内一拨谈论声渐小,宝嫣才当众道:“我嫁过人,又和离了。”
“那你前头夫家是?”
“清河晏氏。”
梁美人与座旁清晖公主对视一眼,今日邀请宝嫣过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被长乐宫的太子相上的是怎样的女娘。
没想到,对方竟然毫不介意别人眼光,自己说了出来。
是个有过夫婿,和离过的妇人,那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是长乐宫太子的?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位居然不介意苏氏女怀着别人的子嗣。
宝嫣不知梁美人为何要见自己,但她多少有猜测到与陆道莲脱不了干系,也许是近来阿翁阿耶他们在陆道莲那得到重用了,她和陆道莲的关系这才被人察觉到了。
把她叫来,应该也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在座的贵女对一个和离过的妇人实在没什么兴趣,她们家世不凡,都是闺阁中娇养大的未婚女郎。
是好些日之前,父兄们告诉她们,后宫有为太子选妃之意,而恰巧梁美人就安排了今日这场宴请,贵女们对那位血洗了上京禁军的太子无不感到好奇,这才进宫来看看。
结果等了这么久,却也只来了两位不熟悉的妇人。
本以为是什么不起眼的角色,可怎么,梁美人竟然还把其中怀着身孕的一个请到她和公主身旁坐着去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离得近的人中有人倏然小声道:“我听闻这位嫁过人的夫人,来路可不一般。”
“她太子从清河带过来的女眷。”
“我家里有人,曾在鸿燕府亲眼见过她被太子抱下车舆……同样是姓苏,名讳家世可是一模一样。”
“呀……”
林氏被安排在其他位置,与宝嫣离得远远的。
她两耳将这些突然传出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嫁过人有什么不妥吗?嫁过人,难道就比诸位低人一等?还是诸位以后都不打算嫁人?”
林氏直接插话进去,遇上被她惊到,骤然看过来的贵女们,她忍着脾气含笑一个个回望过去。
她嫁入苏家近十年,她夫婿是个君子,婆母也不难相处,二人可以说是关系融洽了。
再到宝嫣这个小姑子,就是林氏看着长大的,直至嫁人。
她可听不惯这些自视甚高的女郎背地里对宝嫣品头论足,论起身份,除了座上梁美人和公主,谁比谁低了?
“嫁过人是没什么不妥……”
骤然被打断的贵女们安静片刻,方才带头说道的女郎告诉林氏:“可若是在婚期内,与旁人有了瓜葛,这说明贵府家风,也就如此罢了。”
“不知令妹肚子里怀着谁的血脉?是太子的么?”
“太子风华正茂,尚未娶妻,我等又是梁美人请来的女郎,都是为了太子妃之位来的。”
“若是令妹是太子的人,那今后就得共处一室,总该打听打听人品。”
“听说令妹在清河,是以不清不楚的方式背着夫婿攀上太子的,品行有污,实在不配为妻,只多被配给太子为妾室。”
“既然是妾室,我等作为正宫人选,难道没有谈论说道的权利么?”
与林氏分开坐。
当搞清楚,宴请的主人是梁美人后,宝嫣直接问了出来,“来府上请我的内侍官大人,声称是长乐宫的人,臣女孩以为是太子要见我……”
梁美人容色看不出丝毫异样,她状似惊讶地捂嘴:“竟然是这样?可知她叫什么名字,如此行事不严谨,你说出来,我好罚她。明明本宫安排下去时,可是说的,要在桂宫举办冬日煎茶赏雪的宴会,要请些在京中的贵女过来。”
她不承认,且告诉宝嫣:“这当中定然是她们弄错了,才报了太子的名号。”
“说起来,到日前我等才晓得,太子身边有你这样的绝色佳人相伴,你这肚子,多大了?”
梁美人以一副婆母看儿媳的眼神看着她,道:“后宫空虚多日,子嗣不封,你有孕在身,可称得上是一桩大喜事。待你生下孩子,说不得过不了多久,太子就能请示皇后娘娘,封你为太子良娣了。”
宝嫣愣在座位上,“什么是良娣?”
梁美人解释道:“良娣便是太子的妾室,太子妃另有人选,你瞧今日来的这些贵女,家世显赫,家中长辈位列三公九卿,都是未嫁之身,如碧玉无暇,操行高尚,皑如白雪。”
梁美人的话语字字扎进宝嫣的心。
她还未从她话中彻底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头就已经安慰她了,“太子良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你阿翁身为户曹尚书也是九卿之一呢,说明苏女郎你身份也是高贵的,做个太子良娣绰绰有余。”
“今后等太子妃入主长乐宫,可要一同侍奉好太子殿下……”
宝嫣与晏子渊和离后,本就没有立马要嫁人的想法,更遑论是嫁给谁做妾,哪怕是身为太子的陆道莲。
要她给人做妾室,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哪怕是身份不低的太子良娣,梁美人说的这些对她来讲无异是场羞辱,她望向殿外,很想知道陆道莲到底知不知道这事。
还是她今日被宣召入宫,他其实知情。
这一个月他都未曾与她联系,是不是其中也发生了什么事,对当初许诺变了卦。
他不想让她当太子妃了,于是借别人的口,来让她知晓?
也不怪宝嫣会在此乱想,她也是关心则乱,见不到陆道莲的人,仅凭只言片语,自然容易思虑过多,想入歧途。
她到没表现出特别花容失色的样子,只是在初始听上去的那一刻,望着梁美人的神色呆滞,仿佛对方说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这是……”
“太子亲口告诉娘娘的?”
宝嫣逐渐恢复神智,想打听更多对方突然说这番话的意图。
可是梁美人好似没听见她开口一样,转头与另一旁的清晖公主交谈起来,等到发现她们宝嫣不出声,宝嫣已经被晾了半天了。
王皇后所出的清晖公主主动端起酒,要敬她一杯,“苏女郎,今日这种天气,辛苦你入宫一趟了。待会本宫打算与诸位贵女,去园子里赏雪,女郎可要同往呀?”
屋外飘起薄薄的雪花,寒意刺骨,大殿里烧着炭火,让冰寒靠近不了,是选待在这里还是殿外,一目了然。
宝嫣心中落空空的,哪怕清楚,事情也许并非她想的那样,她也提不起兴致和这些人赏什么雪了。
万一一个不慎脚滑,摔了。
那她和肚里的孩子就……
宝嫣:“我就不去了,还是在此处等候殿下和娘娘吧。”
她抱着肚子,肤白貌美,乌发如瀑,双目更似秋波,虽然刚受了刺激,却还是能内敛腼腆地微笑出拒绝她们。
梁美人觑着她腰腹,饱含深意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怀着身孕,的确不适合乱跑,那就待在这里吧。”
清晖公主遗憾:“那可惜了,本宫还在花园里安排了舞姬乘雪跳一曲惊鸿舞呢,看来苏女郎不能大饱眼福了。”
众人随同梁美人和清晖公主离去。
大殿之中,除了候在此处的宫人,就只剩同样不肯去赏什么惊鸿舞的林氏了。
炉子里冒着火光,案几上还摆着未全部享用的酒壶和美食。
宝嫣却在这高粱大柱的殿宇中,感受一种从背后和骨子里传来的凉意,这就是桂宫么,嫔妃众多,言语间能面带微笑,却没一个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