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理由。”
戈宁垂下脑袋,秀气手指绞着衣袖。
盯着她瞧了一会,萧松烈道:“别想糊弄我。”
戈宁轻叹一声,道:“今日是你三十岁生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若你能从边州活着回来,不管那时你的军籍能不能撤去,咱们都得要个孩子,不拘男孩女孩。 ”
萧松烈怔在原地,眸光微滞。
他们这群粗莽汉子成天忙着打打杀杀的事儿,偶有偷闲机会就想着大酒大肉,家国生死面前哪还有人惦记过生辰,时日一久,自己的记不清了,旁人的更是无从知晓。
方大勇的生辰是几月几时,他当真不知晓。
“……我忘了。”萧松烈稍显心虚地搓着胡髯,干巴巴向她辩解。
戈宁早料到如此,轻哼:“就知道你不会上心,幸好有我。”
“多谢夫人记挂……”应和她一句,萧松烈挑起眉梢,问:“还有呢?”
被他看破小心思,戈宁愣了好一会才憋着嘴不情不愿的坦白:
“我听药童说,小孟太医出诊一次要二十两,李太医和宋太医是三十两。先前一天扎一次针,近来才换成三天一次。几个月下来少说要四五百两银子,这还没算上药钱和请其他大夫的花费……”
“咱们初到京城,家底比不过旁人,一月两月尚能坚持,若是半年一年或是更加又该如何?”
戈宁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不叫他瞧见自己泛红的眼眶,低声说:“他们从不说能不能治好,多久能治好……反正我已经习惯什么都看不见的日子了,治不治都一样,何必浪费银钱,再拖累了你。”
太医如何说,萧松烈自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来来回回换大夫换药方竟让戈宁多想,又为此心灰意冷。
“要说拖累,是我拖累了你,”萧松烈眸光沉凝,暗叹一声,言辞笃定的说:“半年一年还是更久,都要治,银钱的事自有我来解决。”
戈宁一甩袖子,赌气道:“你要怎么解决,贪赃枉法?贪污受贿?”
萧松烈一下子噎住,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态度称得上强硬,不容她生出半点拒绝念头:
“总之银钱之事不必担忧。只要夫人肯治,我定能想办法让你痊愈,哪怕三年五年。”
戈宁心神一震,泪水一下子蓄满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才不要吃三年五年的药。”
复明汤对她没什么作用,半月前停了,这半个月,是戈宁进京以来胃口最好的一段时日,待小孟太医琢磨出新药方,这样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未来三年五载日日都要与苦药汁作伴,看不到复明的希望,还连累夫君为银钱发愁,戈宁藏在心底深处的愧疚愈发强烈。
见戈宁没再提起不治眼睛的话,萧松烈稍稍松了口气,使了个眼色,云起云舒立即递上帕子。
戈宁捏着帕子紧咬嘴唇,心中迟疑一瞬便打定主意不肯再治眼睛。
接下来的参拜,一路沉默,连戈宁最爱的素斋都吃得没滋没味。
最后一座殿宇出来,今日礼佛才算完毕。
小沙弥要领他们往外山门走时,萧松烈抬手制止,领着戈宁走向另一条路。
弯弯绕绕许久,不像是要下山,戈宁正要问一句,他们停在了一处幽静偏殿附近,拾级而上,步入偏殿,戈宁手里就被塞了三支长香。
“这里供奉的哪位菩萨?我竟是从未来过。”
戈宁稀里糊涂的被带过来,稀里糊涂的接过香,盈盈妙目中满是茫然。
萧松烈微仰起头,目视前方。
“不是菩萨,是……”视线缓缓凝在长案中央的长生牌位上,话音出现片刻停顿:“……是我的袍泽弟兄。”
戈宁转瞬意会,应是夫君战死沙场的兄弟们,旋即端正姿态,神情严肃而悲悯。
等戈宁直起身,萧松烈招来云起云舒,声音淡淡:“先送夫人回去。”
戈宁想问什么,张了张唇又咽了回去,只嘱咐道:“早些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萧松烈轻轻颔首,嗯一声应下。
云起云舒一边扶着戈宁往回走,一边偷偷打量陌生的殿宇,临出门时,她们瞥见大将军双手负背,一步一步走向长案中央的长生牌。
定睛一瞧,那牌位上刻着鲜红的方大勇字样。
主仆三人走远,萧松烈撩起袍角坐在蒲团上,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最后化作了深深叹息。
天色昏暗,小沙弥第三次探头探脑,欲要催促他离去时,萧松烈起身燃了三支香插进香炉里。
见此情形,小沙弥静候在一旁,等萧松烈转身离开,吹熄蜡烛,合拢殿门。
回到溪流沿畔的小镇,弯月挂上了树梢,萧松烈隐隐瞧见前方小院上方袅袅升起的青烟,再近一些,灯火通明的小院尽数纳入眼帘。
不比别庄宽阔宁静,不及将军府精美秀丽,它简朴,粗糙,毫无美感,却能让他驻足欣赏。
萧松烈难得松弛下来,信步走回小院。
赵大娘在灶间来回踱步,急得一张老脸皱皱巴巴,无数次张望终于盼来大将军的身影时,赵大娘提了一整天的心总算放下。
她暗道一句幸好幸好,捧着炖了一天的补汤,迈着小碎步上前拦住萧松烈,蹲身行礼:
“大将军留步,奴婢有要事禀报,事关方夫人。”
赵大娘高举托盘,让白瓷盅显露在萧松烈眼前。
萧松烈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凝神细看一会,问:“这是何物?”
赵大娘鬼祟地瞅了瞅周遭,压低嗓音:“是夫人昨儿吩咐奴婢为大将军炖的补汤。”
萧松烈捏起白瓷汤匙搅了搅浓稠汤水:“有何不妥?”
“这不是普通补汤……”赵大娘的嗓音又低了几分,委婉暗示:“是专给男子准备的,滋补肾阴。”
赵大娘不敢看萧松烈是何表情,继续说道:“夫人还说,要赶在今晚晚膳前炖好。”
当啷一声,汤匙砸回汤盅,碰撞出清越脆响。
作者有话说:
赵大娘:保护我方大将军
第36章
◎“鸿门宴”◎
赵大娘卸下心里重担,一脸轻松的回到灶间忙活。
心情与脸色同样沉重的萧松烈成了在院中忐忑踱步的那个人。
萧松烈当真是后悔不迭,他就不该信了卫嘉言那通鬼话,颠颠的冒雨赶回来。
四月二十七日,着实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发生,屋里还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他去赴。
萧松烈攥着拳头在院中来回踱步,戈宁无聊的守在桌边等了又等。
快要过晚膳时辰,戈宁实在按捺不住,催着云起去寻人。
云起没办法,小跑到院中等着萧松烈拿主意。
萧松烈烦着呢,摆摆手:“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没瞧见,再等等。”
云起叹气,扭头跑进屋里睁眼说瞎话。
戈宁撅了撅嘴,只得继续等。
云舒凑过来挤挤眼:大将军做什么不进来?
云起哪知道缘由,耸耸肩摇头。
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快要过去了,还没能瞧见丈夫身影,若是平时便罢了,偏她为今夜准备了良多。
戈宁气哼哼的说:“交待过他要早些回来,怎么还是拖到这么晚。”
云起也很为难,两边她都得帮着糊弄。
她望了望屋外,“老爷怕是绕错路了,奴婢去前头迎一迎罢。”
见戈宁等得不耐烦,云起寻了个由头出去给萧松烈传话。
“大将军,夫人正生气呢,又派奴婢出来寻您。”
萧松烈当然知道戈宁在生气,他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的瞟向亮堂堂的堂屋。
他看到戈宁捂着肚子强忍饥饿等他,看到戈宁气鼓鼓的摔了帕子,更看到她和云舒说了什么,神色愈发失落。
“夫人一直盼着今晚这顿饭呢,桌上好几道菜都是夫人亲自下厨的。”
云起想不通,一顿饭罢了,怎么大将军推三阻四,万般不情愿。她是亲眼见着戈宁早早回来躲进灶间和赵大娘一起忙前忙后的,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云起不忍心戈宁花的心思落空,便没管住嘴多说了几句。
补汤已经换成旁的送上去了,吃一顿晚膳,应是不碍事的……萧松烈咬咬牙,闷头进了屋子。
“我回来了,劳烦夫人等我许久。”客客气气,十足像那些相敬如宾的夫妻。
听到声,戈宁腾的一下站起,什么气都消了,眉眼含笑的说:“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她不问他这么长时间都去忙什么了,只道:“这一桌子菜怕是都凉了,我让赵大娘去热一热。”
萧松烈不在乎,只想赶紧吃完走人,道:“又不是冬日,凉一些刚好,不必费事。”
戈宁无奈摇头:“都随你,反正今日是给你过生辰,怎么吃,你说了算。”
萧松烈这才扫向桌面,满满一桌子菜,丰盛又不会过于奢靡,一小坛米酒摆在一旁,香气勾人。
他多看一眼离他最近的,卖相算不得佳的几道菜,明知故问:“这些是夫人亲自准备的?”
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全是方大勇平日里爱吃的。
戈宁轻轻点头:“赵大娘帮了我许多,你快尝尝?”
萧松烈自然是顺着她,每一样都浅尝一些,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些出自她手的菜味道尚可,对于失明中的戈宁而言,属实难得。
戈宁邀功似的说:“不止呢,我还给你准备了长寿面。”
云起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来一碗面,面里卧了两个蛋。
萧松烈盯着那碗面,神色复杂。
上了春秋的人才兴大办宴席庆祝寿辰,寻常的生辰是不受重视的,戈宁为“他”准备一桌丰盛晚膳过生辰,称得上是十分用心,十分重视。
该受这份沉甸甸心意的人地下长眠,倒是让他这个外人替了方大勇承接。
萧松烈的心酸胀胀的,酸完,愧意又在心底蔓延,只分不清是对袍泽兄弟方大勇还是对戈宁。
边听戈宁说祝福话,萧松烈边接过碗,深吸气,以堪称粗鲁的举止狼吞虎咽,看到戈宁心满意足,嘴角噙起笑意,萧松烈知道,他做对了。
“慢些吃,又不会抢你的。”边说,她边摸索到汤盅,自以为隐晦的往萧松烈跟前推。
萧松烈举着筷子无处下手,偏头去瞧戈宁,戈宁早已红透了脸,她低垂下脑袋,娇怯怯的说:“这、这汤熬了许久,最是滋补。”
任谁看了都会察觉这汤水有问题。
萧松烈愣了一会,瞟一眼汤盅里被掉了包的补汤,心下稍安。
他嗯了一声,不甚讲究地捧起汤盅,咕咚咕咚灌了半盅的汤水。
戈宁更满意了,面颊也更红了一点。
萧松烈知道,这顿饭到此结束,自己该走了。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猛地听说夫君要出门,戈宁不满的低呼:“说好了今天留下来陪我的……”
戈宁挽住萧松烈的胳膊,亲昵的与他撒娇,试图把人留住。
萧松烈只得安抚她:“只是去外头练会功夫,你先歇着吧。”
戈宁哎呀一声,跺着脚说:“你就不能歇一晚?”
萧松烈故作严肃的说:“这是正经事,松懈不得。”
戈宁欲言又止,想明说什么却放不下矜持,气闷不已:“罢了罢了,我等你便是,多晚都等。”
话落,倒是轮到萧松烈说不出话。
早知如此,他该一走了之的或是连门都不要进。
可他真要走了,回头还得哄,想到上回为了哄戈宁在下属面前闹出的笑话,萧松烈顿时头大。
走,不行,留,不对,萧松烈抱着更加沉重的心情躲到院子里,为求片刻心静,他当真抽出佩刀挥砍劈挑。
燕翎刀在他手里舞得生风,仍旧止不住心浮气躁。
而当一桶桶热水运进卧房,听着屋里忙乱的声响与潺潺水声,萧松烈胳膊一颤,刀刃直直劈向院中花丛,惊起一片虫鸣。
夜越深,越是浮躁,这刀是没法继续练了。
云起见大将军收了刀刃,瞅准时机凑上来,硬着头皮说:“大将军,夫人催您去洗漱……”
萧松烈瞬间汗毛倒竖,“让她先睡,我再练一会。”
练不下去也得练!
萧松烈正要转身,云起跟上去道:“若是往常,夫人该是上床安歇的,可夫人一直惦记着大将军,说什么也要等下去。”
云起云舒劝不动戈宁,只能找萧松烈讨主意。
萧松烈哪有主意啊,啧了一声,两手环胸,盯住卧房方向犯愁。
烛影绰绰,映出戈宁纤细身形,她一手托腮坐在凳子上,云舒捧着布巾为她绞干湿发,许是等得乏了,戈宁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换个姿势撑着脑袋,继续等。
萧松烈意识到,一直这么犟下去不是办法。
作者有话说:
戈宁:头秃,老公怎么一点Q趣都没有啊
萧松烈:可我不是你老公啊
PS:刚得知“后我”是什么高频词,虽然不知道啥意思,但还是改了个书名。
PPS:顺带改了个笔名,是喜新厌旧的本能作祟。一年改一次的机会不能浪费~
第37章
◎是我好看还是书好看?◎
“成天舞刀弄剑的,都这会了,也不知道睡觉。”
戈宁听着外头的打更声,忍不住对云舒抱怨,云舒张了张唇,正要为萧松烈说些好话,卧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云舒忙俯身道:“夫人,是老爷。”
戈宁闻言,稍稍侧了侧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我当你要宿在外面呢。”
萧松烈好脾气的回应:“练的都是保命的东西,懈怠不得。”
戈宁承认他这话有理,无从辩驳。
她哼了一声,对云起云舒说:“你们回去歇息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云起云舒一步三回头的退出门。
萧松烈环顾卧房一圈,尽是女儿家穿用的物件,他咬咬牙,抬脚迈入门槛。
戈宁拢着衣襟说:“把门关上,风吹着怪冷的。”
萧松烈顿了顿,只得转身合拢门扉,隔绝外面投来的视线。
戈宁听他慢吞吞的动作,不由好笑。
“怎的还拘谨起来了,我又不是真生你的气。”
她向另一侧挪了挪,拍拍身侧的位置,眉眼一挑,道:“快坐下。”
萧松烈本是要催她上床歇息,如丝媚眼一瞪过来,他忽地就忘了要说什么,僵着脊背走近,在她一旁落座。
他身形壮硕,这一坐,小榻被他占据大半,挤得戈宁可怜巴巴的贴着他。
温软身躯传来陌生触感,萧松烈心口咚咚跳,蹭一下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