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堇堇暗暗地让自己尽量放平心态,再次抽牌,然后把目光转向何勉。
四目相对时,何勉扬了下眉,那种不加掩饰的、如有实质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还有几分让顾堇堇一时难以分辨的情愫。
心神一恍,顾堇堇终究还是垂了眼,何勉才刚扬起的唇角于是被他抿直。不像其他人在押注时都会进行言语干扰,来一些心理战,两个人没有交流地各自交了牌,其他人也是不由自主地屏息静看。
这一局和接下来的一局都是何勉胜,他把手里的牌和汤匙一丢,不紧不慢地看着顾堇堇说:“把脑门伸过来。”
顾堇堇也只能认罚,顺从地往前倾了些,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模样。
她本以为按照何勉的性子,自己的脑门少不得要狠狠遭殃,都已经眼睛紧闭地蹙眉等着痛楚降临,不想落在眉心的指却轻极了,一触即退,就像是树叶无心地从枝头掉落在她眉间。
顾堇堇因为意外而微微睁圆了眼,耳边掠过沈觉明的调侃。
“这也能叫罚?”沈觉明笑着往何勉胳膊上了一拳,“何勉你是饿了几顿手软成这样?”
何勉摇头:“她脑门脆,经不起弹。”
ST俱乐部的人不清楚缘由,林珊他们却是知道顾堇堇最近身体一直不大好,尤其是上次顾堇堇带着一身电极片去工作室,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闻言不由得都是安慰地看向顾堇堇。
林珊尤其心疼她近来的遭遇,轻声问她:“你最近有没有好一点?”
顾堇堇这才明白何勉原来是在顾忌这一点,下意识地摸了摸脑后,笑了笑说:“好多了呢。”
“那就好。”林珊也笑,“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顾堇堇因为朋友的安慰而心中温暖,梨涡也跟着浅浅地显露出来。她轻笑着向林珊点点头,迟疑片刻,还是微侧过脸,低声向何勉道了谢。
“谢谢你手下留情。”
何勉不动声色地从面前夹起一只盐水虾放到她面前,这样突如其来的过分示好,让顾堇堇有点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只鲜红的虾子,正要再次道谢,却听何勉语气淡淡:“不要只口头道谢,动手给我剥。”
顾堇堇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她觉得这样算是不欠他情,反而心情轻松下来,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当真开始剥起了虾。
对于顾堇堇这样在水乡长大的女孩子来说,剥虾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她很容易地就掐掉虾子头尾,剥开硬壳,抽出虾线,把干净鲜嫩的虾肉完整地保留下来,动作流畅地甚至有那么点赏心悦目。
顾堇堇剥好,把虾肉放进何勉的碗里。何勉夹起那块虾肉慢慢咀嚼,也许是盐水虾口感很好,他的脸色倒也不像刚才那么差了。
眼看着两个人气氛缓解,身边的同事都是不住相互打眼色,沈觉明也是顺势出声让何勉继续游戏,同时不忘调侃:“这惩罚好像挺有意思,要不然等会你输了也给我剥虾?”
何勉慢慢地把虾嚼碎咽下才说:“你把脑门洗干净等着挨弹还差不多。”
他说着挽了下袖,一副认真以待的样子,和沈觉明又开了一局,最终又是以二比一略胜一筹。
在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何勉立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步迈到沈觉明身后,从背后揽着对方脖子,锁喉似的把对方半边身子都拉过来困住,不顾他的挣扎,狠狠地在对方脑门上留下一记爆栗,沈觉明的脑门立刻就红了一片。
包厢里的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顾堇堇也觉得这两个大男人之间的酒局斗争就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好笑,正莞尔着,却见何勉松了沈觉明,径自回到座位上,侧着头冲她扬了下眉。
“现在知道是有多手下留情了?”
“知道了呢。”
顾堇堇这次不等他再动作,自己夹了盐水虾,细细地又给他剥了几只,虾肉很快堆满他碗底。
她把虾肉推回他面前,他的眼前于是映着一片粉。是她才刚剥好的虾肉,也是她沾满水润光泽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是过度,下一章转折。
第19章 冷雨
离开饭店时,天色已然有些晚。大片的阴云遮蔽了朦胧的月,夜风里透着湿润的微凉,随时可能降雨。
两拨人道了别,顾堇堇本是要和同事们一起坐车回去,却被何勉拦了脚步。
“有话问你。”
“微信上说不可以么?”
“必须面谈。”
何勉说着,目光扫过周围的一众吃瓜群众,语气淡淡:“你不想单独聊,我也可以现在问。”
顾堇堇扫视一周,眼见其他人接触到自己的眼神都是略带回避,但分明是有着蠢蠢欲动的好奇,最选择了妥协。
她拿不稳何勉究竟是要问什么,但她可以确信的是,如果她不跟他走,不管那话当众说明是不是不合时宜,何勉都会立刻问出口。
她没办法像何勉那样连周围同事的眼光都不在意,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人和其他同事道了别,一道坐上了何勉的银色轿跑。
只剩下他们在相对私密的空间,何勉没有发动引擎,也没给自己准备什么用于过度的开场白,开门见山地问:“经过这一天,你觉得自己的那个成见,是不是失误?”
顾堇堇没想到他还在意着这一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诚实地点点头:“是有一点吧。”
何勉闻言眼睛微眯地盯着她,提高了音量:“只是一点?”
顾堇堇于是微微后撤地缩着肩道:“你现在是又在对我表达不满吗?”
何勉咳了一声说:“总之你承认是自己失误了对么?”
顾堇堇点点头,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何勉却是欲言又止,动作缓慢地发动车子,设置导航,打开音乐,直到车子伴随着舒缓的节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街道穿行了有那么两首歌的时间,才貌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人难免会有所失误,你是这样,我也是。”何勉低声说,“我之前不知道你受伤的事,还当你是装失忆,所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渐渐低到如同自言自语,最后终究是没能完整成句。
不过顾堇堇还是听出了他解释的意味,她比较意外于何勉会和自己这样说,悄悄看了他一眼。
何勉想来并不是会轻易和别人进行解释的人,在和她说这些时,虽然是目视前方地平稳驾驶着车子,耳廓却不知何时泛了红,连带着耳根下的颈部都隐约能看出些血色。
顾堇堇于是抿唇笑了笑:“没关系。”
何勉血色稍退,语气却有着难掩的自嘲:“才刚失忆的那段时间,想必在背后骂了我很多次吧?”
顾堇堇让他别多心:“那时节又要去医院挂水,又要恶补工作内容,蛮忙的,顾不得骂你。”
何勉顿了顿说:“既然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不联系我?”
“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本来是想等你先发消息,我好以静制动的,结果你一直都不联系我,一见面就把我甩了。”顾堇堇说到这里,瘪了瘪嘴,“我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
她语气幽幽,本也只是一句类似他刚才那般自嘲性质的话,不想却得到何勉不假思索的肯定回答。
“你的确说了让我难以忍受的话。”何勉说。
顾堇堇眨了眨眼,因为无法回忆而感到有点无辜:“什么话这么严重?”
何勉让她自己试着回想,顾堇堇怎么思来想去,都没能拼凑出什么头绪,最终还是让他直接告诉自己。
何勉并没有重复她到底说了什么,而是声音低哑地说:“如果没有失忆,你早会和我道歉的。”
顾堇堇恍然一怔。
所以那段时间何勉没有联系她,是在等着她服软道歉吗?但偏偏她就在那个节点出了意外失去记忆,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和好的时机。
也难怪何勉会以为她是在装失忆糊弄,完全拒绝沟通地说了分手。
顾堇堇慢慢消化了这个信息,回过神时才发现轿跑原本光洁的车窗被覆上了几道指纹,连带着窗外的城市灯火都被映得朦胧不清。她于是轻轻呵出一片雾气,从包里抽了纸巾,把那一片朦胧擦得重新归于明晰。
何勉在红绿灯的间隙,侧头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导航提示即将转为绿灯,才重新目视前方,低声说:“顾堇堇,只要你向我服个软,我可以既往不咎。”
顾堇堇的动作停住,慢慢转眸看向何勉:“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勉缓缓说:“我并不会轻易改变决定,这一次可以勉强破例,收回分手的话。”
顾堇堇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情着实有点复杂。经历过这么多以后,哪里就能是她简单道个歉,他把那句已经说出的分手收回,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在一起呢?
她默默措辞,想着该怎么说明才会比较合适,而何勉抿紧了唇,手指紧握着方向盘操控着车子转过几个连续的弯道。
因为车身极强的稳定性,车内的两个人并没有因此感觉明显摇晃,他们各怀心事地安静着,只有节律略带剥离感的音乐在继续铺陈。
“爱情就像一出戏,两个人不过是道具,结局早已经注定。”
歌词里写着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他们之间的结局。
良久,顾堇堇才开口说:“你不用勉强自己继续和我在一起,我也不需要你这样。”
何勉眉心蹙起,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都凸显地分明,一时无言。
顾堇堇见他不语,紧接着道:“何况,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的无法解决的矛盾,我绝不会故意说伤人的话。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信心,不如各自寻找新的幸福。”
何勉眸光暗沉:“你想好了?”
顾堇堇缓慢而坚定地点头:“嗯,想好了。”
顾堇堇从来都是很有主见的人,她一旦作出决定,都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虽然说今天她是对何勉有那么一点改观,但和他继续恋爱,她做不到。两个人之间横亘的东西,早已成为解不开的结。
不过,出于自己的道德感,她还是对何勉表示了歉意:“说了让你无法忍受的话,我很抱歉,也希望你别再介怀。”
她看向何勉,眼里都是诚恳,梨涡浅笑着,希望得到他同样正面的回应。
何勉只是很短暂地勾了勾唇角:“最后这句话再说晚一些,你大概已经被我撵下去了。”
顾堇堇于是轻笑出声:“因为我没有回应你的破例,就要把我扔在半路?还真是坏啊。”
她的话并不是真的责怪,某度程度上,可以称作是娇嗔。毕竟何勉也只是这么说说,没有真的把她撵出去。
但何勉只有肃然:“如果你想找个老好人,就不该招惹我。”
顾堇堇微怔地看着何勉,他的侧脸轮廓被车内的氛围灯映出几许幻光,下颌线条尤其傲人优异。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有力,宽肩自然地靠着椅背,长腿搭在驾驶座下,操控着这样顶级的性能车,依然如臂使指。
这样外貌俊逸,在赛车方面有着天赋,家境优渥的何勉,无论怎么想,都很难和她这样普普通通的女生产生什么关联。听何勉的意思,分明是她先在意的他,可羁绊开始的地方,她已经回忆不起了。
顾堇堇的心像空悬着,有着一种面对未知的不安,但又很矛盾的,有着探寻藏在冰山一角下的深海全貌的勇气:“我……怎么招惹你了呢?”
何勉不答反问:“自己做的事,怎么也好意思让我跟你复述?”
顾堇堇垂了垂眼,心道如果不是自己失忆,哪会需要别人去复述自己的曾经。她好不容易问出了口,他不愿说干脆直接说不愿就好了么。
不想,何勉却还是缓缓开了口,又低又哑的声音,穿过耳膜,隔着几年回忆。
“翎市最近几年就没有过那么大的雪,所以你应该也记不起,自己当时是玩得有多疯。从阶梯教室跑出来,抓了雪球就往同学身上扔,等到了操场外,就演变成无差别攻击,我大概也是出门没看黄历,不偏不倚地被你砸了一脸雪。”
何勉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就像是在雪里踏过一遭地带着微凉。
可顾堇堇却仿佛能真的看见,雪后白茫茫的校园,同学们在操场上玩闹,被染成了纯白的雪孩子。
南方城市总是不易下雪,雪天是她难以割舍的情节,何勉就在那样的情景下出现,成了她初恋的男主角。
顾堇堇莫名地感觉鼻酸,勉强忍住酸涩道:“那后来呢?”
何勉说:“你倒是很快道了歉,只是怎么看,都是兴味大于抱歉,手里还攥着雪团,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我当然不可能惯着你。”
顾堇堇便笑,不用他再多说,也知道这之后是一场混战:“战争就这么拉开序幕了是么。那最后双方和平协议是怎么促成的呢?”
“当然是你先投降。头上戴的毛线帽都搞丢了,还要我帮你找……”何勉停顿片刻说,“从那时就会给人添麻烦。”
对于顾堇堇来说,这样的初见是十分美好的,她从何勉的言语之中,感觉到了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羁绊,而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喜欢。
如果被不是产生过情感,他是不会记得这些的……他甚至还记得她戴的是顶毛线帽,有一种细节刻画入骨的意味,让她觉出幽微的甜,也让她有着轻微的酸。
可她无法将自己复杂的感觉与他言说,就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杂谈:“下雪天不戴帽子肯定会觉得头冷的么。”
何勉不知她怎么还能在这时说起些有的没的,被迫中止了复述,又或者说是回忆。
前方路口亮起了红灯,他踩了脚刹车,力道有些重,原本平稳行驶的车子骤然停住,两个人都因为惯性猛地前倾了去。
顿挫之间,何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明显是隐忍到了极点,他双手握着方向盘,低头吸了下鼻子,最终还是忍不住低骂了句:“操。”
顾堇堇不安地看了看何勉,又看了看不住倒数计时的红绿灯,在即将转换的时候提醒他道:“绿灯了呢。”
何勉又吸了下鼻子,扬首的时候顾堇堇大略一瞧,便瞧见他的眼尾猩红一片。
顾堇堇心思完全怔住,回过神时,视线因为蜿蜒的雨线变得潮湿。
阴云堆积了许久的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雨,雨势很快变地大了,打在行驶的车身上,发出点点滴滴的声响。
车子渐渐驶到了终点,在天空的眼泪里,顾堇堇还没能完全从初见的纯白里抽离,又在恍然间,忆起了他们冰凉的结尾。
“也许分开对我们都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你总是不开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坚持下去。”
“所以你动摇了?你是不是早就有这样的念头?”
“何勉,你先别生气,我舍不得你的,可我也真的很难受……你哄哄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