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着拉住他的手,几乎是在请求,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声地指责着她说出的那句话。
她于是松开了他的手:“我自己静一静再来找你。”
离开何勉后,她自我惩罚似的扔了伞,和天空一起哭了很久。
她最终没能等来一个温暖的拥抱,只能找朋友消解,然后无力支撑自己滚烫瘫软的身体,倒在了湿冷的雨夜。
回忆画面如同电影一样在脑海播放,但顾堇堇却不仅仅是个观影者,更是那个剧中人。
在忆起这些的时候,当时的纠结、不舍、伤怀、疼痛,种种都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
孤独和无力几乎要把她淹没,她就像是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可她一直以为的归宿,却并不是她可以停靠的港湾。
何勉才刚把车停稳,从后备箱里拿了把黑色雨伞,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风雨的冰凉灌进车里,激得顾堇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但是心里的寒意,却比风雨更凉。
对于关于何勉的一切,她本已释怀,可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简直没有底。每次下探着,拾取些许回忆片段,都会被其下暗藏的尖锐砂石划伤。
就像方才,她还没能细细品味初见的美好,就被潦倒的后来刺痛。
更让她后知后觉感到失望的是,直到现在,何勉都没有真正反省过自己。他掌握着信息差,让她以为自己犯了无可饶恕的错,诱着她道歉,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道歉。
而这个让她哭着请求的人,却一点没有心疼过她,用冷漠在她早已感觉受伤的心上又划一刀,却还要等着她去自愈,在他面前继续扮演臣服于他的女朋友。
想到这一切,顾堇堇的心脏就紧得发疼,眼泪不受控地从眼眶滚落,像是珠链断了线。
周围的雨都被撑起的伞隔绝,于是从她眼里滑过的泪,便成了视线里,无法忽视的透明。
何勉看到顾堇堇眼里难以自抑的伤痛,恍然一惊:“哭什么?”
顾堇堇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走到他伞下,哽咽却又坚定地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为男人淋雨了。”
第20章 失温
车外的雨线连绵着一时不绝,何勉撑着伞,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堇堇身侧。
“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说话。”
任他说什么,她似乎都没能听得进,只是默默拭泪。
湿漉漉的泪水浸在她指尖,也把他淋了个彻底。
但他却像个不会言语的哑巴,连句别哭都说不出来。
顾堇堇趁着他的伞,快步走到楼栋屋檐下,在昏黄的灯里,背过了身,不再向他展露自己的脆弱:“谢谢你的伞,再见。”
她说完,从包里取出门禁卡,径自刷卡进了电梯厅。何勉看着她因为过分挺直而显得僵硬的娇小背影,怔忡片刻后快速收了伞,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闪身挤了进去。
密闭的空间里,很快充斥着从他身上席卷而来的沉墨香,携裹着湿润的丝丝凉意,无孔不入,无法躲避。
顾堇堇却根本无心去管,脑海里闪过的、一幕又一幕的回忆过往,汹涌如潮,几乎要把她吞噬。
失去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两人即将完全断开关联的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冲撞。电梯缓缓地上行,她的心却沉沉下坠,不由自己。
极度的割裂感让她觉出疼痛,她没办法排遣,只能一边轻轻擦着眼角的湿痕,一边轻声自语着安慰自己:“没事的,会好的……”
她的手轻抚着心口,微扬着头,颈部线条因此呈现出坚韧又易碎的矛盾。
何勉站在她身旁,透过冰冷的金属墙壁,看着她几近崩溃,却又努力自愈的样子,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
电梯响起一声提示音,她快步迈了出去。孑然前行,不曾回头。
何勉大步流星地几步上前拦住她去路,声音哑地彻底:“堇堇……”
这是顾堇堇在失忆后第二次听他这么喊自己,上一次,也是在这样的雨夜。
她没办法分辨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冲他摇了摇头:“别跟着我。”
何勉皱眉道:“你看起来很不好。”
“没什么。”顾堇堇说,“都过去了。”
她这样说着,早已经干涩红肿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只是兀自忍着不肯轻易落下而已。莹白的脸上都是斑驳湿痕,唇上血色也褪了大半,只觉苍白。
何勉甚至没有考虑,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手抚着她脑后柔顺的发丝,压抑着叹息。
这并没有让顾堇堇觉得安慰,反而有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曾几何时,她那么希望他可以抱抱她,但他却对此视而不见,如今明明两个人都已经分手,就算这样彼此拥抱,隔着伤痛的体温,也已经无法让她感到抚慰了。
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于是把一只脚别进了他的两腿之间,这应该是最有效的防狼方式。
“放开我,何勉。”顾堇堇吸了吸鼻子说,“不然我就真的踢下去了。”
何勉才刚揽住一片温软,头都垂着抵着她的,贴得不留缝隙,语气却多了几分混不吝:“踢坏了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顾堇堇心思一怔,在理解了他这不乏玩味的话之后,身体无法自控地微颤起来。
她一直不敢深思自己和何勉有过亲密行为的事实,但回避往往并没有用,一切就在她情绪最不安的节点爆发了出来,莫大的羞耻和酸楚,让她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顾堇堇的泪腺比她先一步地溃败,毫无章法地推着何勉,一声声地,从尖锐到呜咽,最终泣不成声:“你别碰我!别碰我,走开……”
何勉从没有见过顾堇堇这样崩溃的一面,手指僵硬地松了开,她残留在胸前的体温,很快就散尽了,而他们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又像隔着天涯一样远。
“你……”
何勉表情僵硬地还未能成句,斜前方的那道橡木色的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毛色光亮的拉布拉多犬吐着舌头,摇头摆尾地冲两人快速奔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脸上敷着绿泥面膜的庄晴雪。
“我就说这狗子怎么一直哼唧着扒门……”
庄晴雪乐呵呵地话才说了一半,在看到走廊上僵持的两个人之后,立时变了脸色,像是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上前一步把哭成泪人的顾堇堇挡在自己身后。
“你来干什么?”庄晴雪扬着脸,质问何勉说,“为什么又伤她的心?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滚蛋!”
如果不是难受到了极点,顾堇堇绝对会被她这句同时兼备礼貌和粗鲁的“请你滚蛋”逗笑,但她现在一点也笑不出来,还要勉强控制着情绪,免得让庄晴雪也卷进争执。
“我没事。”顾堇堇哽咽地吸着气,在身后拉了拉庄晴雪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还说没事?”庄晴雪没好气地说,“发烧四十度,头磕破了一块,躺在医院里几天没人问才叫有事吗?”
她越说越气,不由分说地把顾堇堇给推回了家里:“说起这个我就看他不顺眼,哪哪都不顺眼!”
庄晴雪“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回头看着面色僵硬的何勉,挺了挺胸脯,继续朝他进行可以称为诛心的输出。
“你扪心自问,我姐妹对你到底怎么样?冬天给你织围巾,夏天给你做冰饮,你骨折住院的时候她只要有空就去陪护,陪护床那么小一点,她也将就着睡了,她自己偷偷哭的时候,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只知道享受对方带来的情绪价值,一点不知道心疼她,你配得上她的喜欢吗?”
不用等何勉作出回应,庄晴雪就紧接着自己作出了总结:“你配个屁!”
她怼完一通之后不忘狠狠翻他一个白眼,上前拉住那只不知好歹,还敢在何勉面前摇头摆尾的狗,半拖半拽地把狗往家里牵,嘴上还不饶地骂了它一句:“别在渣男面前摇尾乞怜,擦亮你的狗眼!”
何勉眉头紧蹙,却生出一种无可辩驳的自嘲,按庄晴雪这么说来,称他为渣男,似乎也不算错。
而顾堇堇在门后听着庄晴雪愤愤不平的话,心情复杂到无可言说。
外面很快响起了庄晴雪的砸门声,她于是打开门,让了一步好让庄晴雪进来。
庄晴雪拖着狗才刚艰难地往里面迈了一脚,狗就奋力地挣脱了她的束缚,朝着多日不见的前主人身边跑了去,气得庄晴雪直骂:“戆头戆脑的东西……你快给那傻狗弄回来啊。”
最后一句是跟顾堇堇说的,顾堇堇于是垂着干涩的眼睛,上前挠了挠戆戆的下巴,把它从何勉身边往回带。
她看见何勉迈了一步,手指在将要握住她的手腕时,又僵硬地停在半空,还未能平静下来的心,又被轻微地刺痛。
那样修长有力的手,她牵过,亲吻过,可在她难过的时候,却不肯回握她一下。说了分手,却又一次次地打破异性之间的社交距离,把她当成什么人呢?
心像落入深海,这场回忆之旅的最后,顾堇堇只探到一片冰凉。
在何勉的记忆里,顾堇堇是充满生命力的存在,是江南终年流淌的清溪,是冬日里也会驱散寒雾的暖阳,而不该是像眼前这样,透着一股被冰冻过似的麻木。
他抿了抿唇说:“我……吓到你了?”
顾堇堇并不看他,语气透着一股倦怠:“你走吧。”
“我可以暂且回去。”何勉说,“等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谈。”
事到如今,还要她怎么冷静呢?
顾堇堇摇了摇头:“不了,何勉。我现在才理解,你一直希望我恢复记忆,就是认为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和你低头,但明明矛盾是两个人产生的,你没道理总判决是我错。以前我愿意向你服软,是因为不想失去喜欢的人,但我现在不喜欢了。”
何勉神色一僵,看着顾堇堇又再没了话。
顾堇堇接着道:“也许你说得对,分手后就该把彼此从对方的世界删除,我不会再打扰你,也请你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在何勉僵硬的沉默里,顾堇堇和庄晴雪合力把狗拖了回去。
橡木色的防盗门声音沉闷地关上,只留何勉一个人在走廊外,手指垂落,握了个空。
何勉在走廊僵立了不知多久,才沉默着转身,撑伞回了车上。
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愈发大,雨刷频繁地忙碌着,也显得很徒劳。雨怎么也刷不尽,就像她落下的眼泪,在心头总是挥之不去。
受了雨的影响,亦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何勉的车速比平时压得低了许多,驶回家的路程也因此变得慢。
何家别墅里,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尚霓正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何勉进了门,也不和她打声招呼,径自上了阁楼。尚霓在身后喊了他一句,没能把他喊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阁楼的小房间已经成为堆放旧物的杂物间,平日除了保姆打扫,他们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
何勉上次搬家带回来的东西也都放在这里。原本就不算大的房间,搁着一张床垫,显得比从前拥挤许多。
床上堆满了纸箱,那些从智能酒店公寓带回来的东西,封存以后他就再没打开过,如今拆封,当时只觉得零碎的东西,就成为了回忆的见证。
那款之前用惯了的沐浴套装还剩下一半,木质香淡而绵久。最初是顾堇堇先买了来,后来他们一直一起用,直到分手后他才换了别的,调香里藏着两个人的谐音字,竹叶何木与三色堇。
她织的黑色围巾针脚很细致,他嫌戴着热,只试了一下就塞进柜子深处,和江月影见面时被她要求着也没拿出来,取而代之的,是诱着她在身上留了一处吻痕。
几张被她特地洗出来的照片,摄于他们相恋的不同年份。其中一张拍摄在两人正式成为恋人的第一个冬天,初雪里她戴着那顶白色毛线帽,他的发上落着零星薄雪,就像他们初见之时。
顾堇堇把这张照片洗出来的时候,低声地喃喃着,初见即白头,眼角眉梢都是情意缱绻。
但后来这个说着要和他试试天长地久的人,却跟他说也许分开都好这样的话,他听到自然是生气到了极点。
她说要自己静一静,他由着她去,因为知道她舍不得自己还会还回来,但偏偏她没有回来。
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他对她的不满堆积地越来越多,多到忽略了,这世间还有着许多不可预料的意外。
她失去了有他的记忆,在重新见面时说着和平分手这样的字眼,不偏不倚地踩到了自己的雷区,把他的所有不满都引爆,所以他选择分手,还因此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在知道她是真的失忆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是不满更多,怪她把他忘得轻易。
当发现她还受了伤,以前一直身体健康的人,成了医院常客,刚分手时的轻松便没了。
原本是一起往前探索人生的两个人,在她失忆的那个节点分了岔,他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她恢复了记忆,一切就会被匡正,他们就还会像以前一样。
但今天她分明想起了些什么,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能给彼此带来喜悦。她就像是受了伤的小兽,连试着抱一下,都会被吓到。
手机响起的时候,何勉勉强抑制住咳嗽,抓起快速查看了一眼。
明知道不太可能是她发的消息,总还抱有那么些许期望,于是期望很快就碎了。
沈觉明:[把顾PD送回去了?]
何勉:[嗯。]
经过这一天,明眼人都能看出何勉对顾堇堇不是没有旧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散了也是可惜,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好当面讲,在微信上说倒好些,所以沈觉明这个老大哥还是有心提点何勉两句。
沈觉明:[就冲明哥我今天这两波助攻,你也听我句话。什么都是丢了容易,找回来难,真想找回,行动就得遵从心意。就跟咱们开车似的,要是为了细枝末节的东西偏了方向,再想接近目的地就难咯。]
何勉仔细看过,又是慢慢地回了个嗯。
他知道沈觉明是在提醒自己,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和她之间的路,早在他没有回握她的时候,方向就已经偏了。
“哄哄我好吗?”
失忆前的那个雨夜,她哭了很久。而他当时没想过她产生动摇的缘由,只剩下对她说出那句分开的责怪。
但就像她说的那样,明明矛盾是在两个人之间产生的,并不该简单地给一方做判决。
何勉无法自抑地从喉间溢出一声叹,仰面靠着那张双人床,颓唐地在地板上坐了许久。心思全是乱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无一不是关于顾堇堇。
这个曾经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女人,和自己之间的关联被他亲手斩断,感情,工作,生活,都是这样。
回不去那个一切初始起点的校园,偌大的都市人影熙攘,又有多少偶然,能被称为不打扰的遇见?
何勉这才明白,她说的“谢谢,再见”,原来是再也不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