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直到破晓日升,她起床换上冲锋衣、运动裤和登山鞋,背了双肩包往外走。
推门,正撞上滚动轮椅出来的赵貉。
两人在走廊末端相望,他蹙着眉问:“你去哪?”
张青寒滞了下,如实说:“去看我妈。”
赵貉沉默了两三秒。
“我和你一起去。”
“不。”张青寒希望他在家好好休息,“就在青山,我走着就去了,一会就回来。”
是真的不算远,只不过她住进青山后,却从未想过往那里去。
赵貉摇头:“你等我。”
他转身回房,已经去换衣服。
张青寒愣了愣,想走又定在走廊上,赵貉刚才简单强势的说话方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让她驻足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
他动作迅速,一身休闲衣走出来,哪里看出刚才还是坐在轮椅上的人。
“你的腿……”
“要休息好一阵时间,也不急着今天。”赵貉过来,“走吧。”
他健步如常,丝毫看不出有腿疼到不能下轮椅的不适。
张青寒还是说:“叫司机来吧。”
她放弃一路走过去,只车开到不能再进去的最后一段路再走。
“好。”赵貉应下。
车一路驶向西去,青山连绵十几座小山,长四十多公里。他们住的地方是青山的中端,也是风景秀丽,环境最好的地方。
附近配套设施健全,度假酒店,旅游景点,还有往东5公里的青山疗养院和旁边历史悠久的老医院。
然而往西走5公里,就越发的荒凉和偏僻了。
几乎驶离了苏南,人迹罕至,干净宽阔的沥青路逐渐变成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一片庄稼地,都算不得上有风景,再往里深入,几乎看不到住户,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干枯树木和扬起的黄色灰尘。
张青寒确定,赵貉上千万的商务车肯定没有进入过这种地方。
“老板,没路了。”司机在前面说,按照导航,已经要进入林地,剩下的一段距离,只能靠脚走。
张青寒往阒寂无人的林地看去。
那大片的柏树、松树后,便是许多无主的墓地,冷风吹过,那片林地摇曳的沙沙声透着几分诡异凄迷。
原来,她还没忘记怎么走,竟是一下就到了。
上次来这里,还是初中的时候,张科俭做生意一直失败,他不知怎么想,竟觉得是这里出了古怪,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带她来这里。
烧了十多分钟的纸钱,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遍“放下吧,快放下吧”。
张青寒站在一边,恐惧颤抖,只觉周围坟墓的森森鬼气向她扑来,又觉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土堆才最}人到胆寒,她紧闭着眼几乎不敢看。
这是祁L羽,这是她的妈妈,这是她的墓。
她被张科俭拉着跪下磕头,“让你妈快放下,不要再执着过往了,让我们都能好好过日子。”
她脑袋埋进土里,头发沾上杂草,却不敢抬头看那土堆前的木头碑文一眼,她磕在硬土地面的膝盖阴寒发冷。
只在那里待了十多分钟,回去后她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
每夜沉在那片墓地里,耳边回荡着祁L羽凄厉的声音:我放不下,我死也放不下,寒寒,妈妈好恨……
初中紧抱着被子躲藏的张青寒满头冷汗,现在的张青寒手按在门把上停留了几秒,一把拉开。
“寒寒。”赵貉的手在后面按上她的肩,“我和你一起进去。”
他平稳如水的声音划开她心头的阴涔涔。
张青寒回头,昏薄的日光里,赵貉平静的面庞让人绷紧的心无端的放松。
林地里响起两道脚步声,在一片空寂中参差错落,安静默契。
很快,脚步声戛然而止,目光扫过一大片空旷,无人踏足的土堆,张青寒的视线落向了最右边那个,心里的寒意不断上涌,腿根忍不住颤抖,祁L羽狰狞死去的面孔在大脑里充斥着。
“我拉着你。”赵貉的手握住她冰冷的掌心,他骨节分明,纤细如玉的手指比她还长,完全将她的手包裹。
他少见的体贴和周到,不发一问。
“不用。”
她从他的手中抽离,向那个方向走去。
停到那个木头碑面前,张青寒与上面光秃秃的“祁L羽”三个字对视,飞快狼狈的低下了头,脑袋一闪而过的刺痛,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撞上赵貉的身体,让她停在了那里。
她低头,不知沉默了多久,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块玉佛。
“我……来看你了。”
赵貉的眸子一闪,望着那块玉佛,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自从发现张青寒是那个女孩,玉佛被她当做母亲遗物留在身边,赵貉便打消了找回玉佛开启瑞士银行保险柜的念头。
那里有没有巨额财富,母亲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他已经没有那么好奇了。
医院被人仓惶带走那日,匆忙留下的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佛,于他而言便真的成了一个祈福之物。
他求,那个可怜孤单,父母罅隙间生存的女孩此后安宁。
然而,赵貉望着那枚在阴沉沉的墓地里依旧白璧无瑕的玉,前所未有的涌起了后悔。
他不该只留下这块玉就走了,别人汲汲营营、求着捧着,又留他一条命都想获得的玉佛,对这个女孩并无太多的用处。
不然,她不会靠着他的身体,在自己母亲墓前瑟瑟发抖。
赵貉垂眸,眼睫低落,看着身前的张青寒,细密的后悔几乎快要吞噬他。
当年,他该不顾一切把她带走。
只要他愿意,即便他是个废人被敌人折磨着在淤泥里苟延残喘,也不是做不到的。
可是他没有。
以后想起,就算他忆起那个女孩,心血来潮把吴翔林当了自己的侄子又如何,过往十二年,赵貉静静地看着张青寒,清楚的意识到,这些年,她过得糟糕透了。
医院里那个天真活泼,嘴甜话多的小女孩,在笑着跟他说,哥哥,我要追下去找妈妈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张青寒。”赵貉唤她。
她回头扬起脸望他,那张脸白的看不到人气,只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佛。
“对不起。”
张青寒一愣。
骄矜傲慢的他,以前即便是低头,也总是说:张小姐,我很抱歉。
然而此时此刻,他眼里浓烈的悔意甚至减轻了她的害怕愧疚,让她从阴冷的墓地里抽离。
“为什么……这个时候说这个。”
他捧起她的脸,手指抚上她微颤的细密黑睫,摩挲过她的脸庞,最后握住她拿玉的手。
“小阿里……”
他极低的一声呢喃,张青寒如电击一般,全身都僵硬了,仿佛脚下的地面在一瞬间裂开,她惊惶地望他。
赵貉彻底俯下了身子,傲慢、克制、矜持全无。
他的面庞埋在她的肩头轻轻摩挲,似乎想去捋平过往十二年的波澜与褶皱。
极浅一声叹息,陷落她的心口。
第73章 哥哥
73.
赵貉, 是赵貉。
那个童年最后一段戛然而止的快乐时光里出现的男人,是赵貉。
怎么会是他,竟然是他……
张青寒僵在那里不会动, 墓地清冷的风拂过她的发梢,耳边温热的呼吸纠缠, 她在忽冷忽热间挣扎,恍惚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在赵貉怀里呆住,呼吸几乎停掉。
他的手掌轻拍她的背, “先和妈妈说话吧。”
他松开她,往旁边走了一些。
张青寒木木地被他按着转身,眼里望着那块墓碑,呼吸还陷落在赵貉带来的震惊中无法回神。
她回头,呐呐地望向他, 阴冷干枯的柏树旁,长身玉立站在树枝下,晨间的光穿过树林缝隙与白雾, 潮湿的落在他的身上。
他长得锋利又隽永,姿态冷清而优雅,在雾与光影的劈杀厮缠里, 从容的摄人心魄。
他无疑是傲慢的,哪怕长腿残疾。
张青寒周围稀薄空气变得燥热、沉闷、逼仄。
她又置身那间死气沉沉的病房, 躺在那里的男人绝望、低靡、死气沉沉, 像一滩烂泥, 长满了褥疮, 被人丢在被子里在高温的闷捂中随时会腐烂。
她没有一时一刻,把眼前的男人, 和曾经那个清秀好看的哥哥联系到一起。
宁白安的“赵明渊”闯入脑海,她早该觉得熟悉的名字,被她丢进记忆最深处的那段美好时光回拨,是曾经短暂出现的名字……
她低下头,又看向墓碑。
“妈……”
千头万绪,张青寒压下她的茫然惶惑,只提起很多的恨。
“不要放下,绝对不要放下,你想替自己出的恶气,我已经做到了。你留给我的东西,我也最终会夺回。”
她等了十二年的事,真的发生以后,站到这里,简单的一句话就说完了。
记忆里的祁女士太陌生,她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只艰难的回想着正常母女该有的交流是什么样。
“最近我过的很好,学业顺利,工作也挣到了一些钱,以后应该也都会这样,你不必太担心。”
她絮絮说着,墓地响起她低低不断的声音。
杂七杂八,东说西扯,她不是话多的人,只琐碎的说着她的生活。
“还有……”
她回头,看了眼赵貉的侧影。
那是她选择在此时走进林后的直接原因。
向来清冷倔强,不诉苦的张青寒,低沉中带着委屈语调的对祁L羽说:“妈妈,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我想喜欢一个人。
鞋子踩碎脚下树枝,那边沉默的视线望向了她。
张青寒只望着长满了杂草的小土堆,那处的荒凉可怜好像在回应她的愚蠢。
那是一个女人为爱情折磨半生的悲惨结局,她不该蠢笨的步后尘。
张青寒心里摇头。
赵貉不会,记忆里的哥哥……
更不会。
树下站着的那个人,是病房里的陪着我们的人,我们三个,曾经在那个狭窄的小病房里,一起度过很多个夜晚。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可以吗……
*
阳光渐渐升高,凄冷阴森的坟墓里洒下了明媚灿烂的阳光,慢慢扫去了清晨时的冰冷。
一个多小时,张青寒絮叨到望着那坟墓长久无言。
赵貉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在她走过来后,揉了揉她的头发。
张青寒尴尬地看向他:“不用这么做。”
她生硬的躲开他往外走。
赵貉瞧着她孤单僵硬的背影,跟出去。
两人的响动惊起远处的乌鸦飞起乱窜,魂不守舍的张青寒征了下,看到一只黑色乌鸦直直朝她飞来。
“张青寒。”
赵貉大步过来拉她,乌鸦从两人头顶飞走,穿过松树叶,向远处高飞。
“嘶……”
赵貉惨白着脸,手紧紧抓着她,右腿却有些站不稳。
“赵貉。”张青寒愣了下,回头发现他刚才走太快,踩到一个石头崴了脚,“你、你先坐下。”
她让他在树根边坐下,半跪去掀起他的右裤腿检查。
他伸手拦。
“别动。”张青寒暴躁地喊,跟着就把黑色裤子往上扁,假肢与腿相接的地方,红肿清晰可见,他的腿冷白修长,只有截肢的地方肿得粗了一大圈。
她吸了一大口冷气,寒冷刺透她的肺部。
“怎么回事?!”
张青寒不至于蠢到误以为崴脚会让腿肿成这样,“你这情况,还穿什么假肢!”
赵貉握住她的手,把裤腿拉下,惨白的脸上浮着平静的笑,“没事,歇一会我们先出去。”
“你别动,我背你出去。”
张青寒不可能再让他走动。
“疯话。”赵貉挡住真蹲在他身前想要背起他的女人,“你的力气,不如用来跑去把司机叫来。”
“那你在这等,我现在就过去。”张青寒起身,扫了眼周围寂静林子和后面长长几排坟堆,“你……”
赵貉好笑:“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埋进土里。”
“你想都别想了!”张青寒恶狠狠道,“在这老实呆着,我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往外跑,寂冷的林子擦过她的肩膀往后退,她如前行进的舟,午夜梦回最害怕的地方,渐渐被她无视。
她的急喘在林子里飘荡,周遭都变得模糊。
她的眼前只有赵貉肿胀的截肢,不顾一切往外跑,把他从剧痛中拉出来。
她带着司机又急匆匆跑回去,赵貉靠着一棵树,安静闭着眼睛,那张脸白的没了血气,细密疼痛从骨子里渗出,他额头起的冷汗打湿了漆黑碎发。
“赵貉!”张青寒抓住他肩膀,将他从疼意里唤醒。
他昏沉睁开眼,强笑着拍拍她。
人趴到司机身上,意识便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吞噬了。
张青寒早已联系了柴明,驶上大路,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去青山疗养院,赵貉的私人医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张青寒看着腿上面无血色的人,心紧紧拧起,握手机的指头颤抖。
“他昏迷了,怎么会这么严重,他怎么会这么疼!”
赵貉的意志,是从病房里醒来发现自己截肢了都能麻木的躺在那里,忍受自己的后背长满褥疮,张青寒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疼痛把他直接折磨到昏过去。
“……应该是那里又发炎了,张小姐,你别慌,老板没事,他也不想你担心。”
张青寒咬牙,死死攥着他的手。
车一到疗养院,柴明早已经等在门口,车迅速将他拉进治疗室,张青寒茫然地坐在门外。
担忧和焦虑猛烈的覆盖心头,她根本无法坐到墙边的凳子上。
柴明递给她一瓶水,“张小姐,你放心,老板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平静从容,刚才从接赵貉进医院到现在站在这里,他的一系列处理都充满了熟练。
“不是第一次了,对吗?”张青寒问。
“嗯……”柴明点头,“从我做老板的助理,这些年,发生过很多次,不过……最近几年已经很少会了。”
老板逐渐爱惜自己的腿,阴冷潮湿的天会飞往国外,更不会主动伤害,所以这些年从未严重到人昏迷拉进医院。
“上次……是什么时候?”
柴明看着她鬓边汗湿的头发,默了下,“这些问题,张小姐还是等老板醒来让他来回答比较好。”
“他不是去澳洲出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