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涩的喉咙突然像有羽毛在挠,他望着她,说道,“李宣宁,我想喝水。”
宣宁哦了一声,起身将石桌上的杯盏递给他,萧且随却举着包得严实的手给她看,可他不是还有左手么,爬屋顶都成,端杯水便不成了?
不过是耍懒想要她伺候,罢了,为给她修镜子,差点连命也搭上了,如今将就他,无赖一回又如何?
上回宣宁喂水还是幼时拾到一只小狸奴之时,她同样是这样端着瓷杯,屏住呼吸看那小猫儿一口口喝完了整杯。
宣宁就着上回的经验,扶住瓷杯送到他嘴边,眸子盯在他的唇,小心地抬起杯盏倾过去,他的唇色渐渐润泽起来,喉咙一滚一滚地吞咽着。
等到这杯水喝完了,宣宁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两眼弯弯,抬头去看他。
这些天的憔悴并未损伤他半分形容,反而柔软了他锋锐的眉眼,恰如雾中探看明月清川,朦胧下珍贵的碧澄清湛。篊喽疏源
他也正垂眸在看她,视线交织纠缠间,少年显见十分慌张,鸦羽般的长睫微闪,眸底来不及收敛的柔泽似春水潺流,欲说还休,仿佛要直直淌进人心底来。
宣宁没来由地眨眨眼,小心别过脸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4 17:20:57~2023-09-05 11:3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欧蕙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砚台红摟薯源
天朗气清, 日丽晴风。
公主府正门下停着辆青盖玉质的马车,短谒奴仆小心翼翼地抬下一箱箱裹着绸布的物什,绯衣女官垂眼翻看着礼品单子,待下面的人检查无误, 便让他们搬进院中。
“怎么回事?”有好事者路过, 小声对身旁的人说道:“这是来下聘了?可我不是听说, 宣宁公主和楚世子的婚事已作罢了?”
另一人斜眼去看府门外忙忙碌碌的奴仆, 轻声低语, “难说, 长平公主已被关在月清殿好些时日, 也没听说官家有什么新的旨意,宣宁公主一向跋扈, 莫非要等到那位肚子都圆了才准人家成亲么,我看呀, 八成是她去找官家闹过了,要把那楚世子夺回来…”
好事者昔年曾因失言被公主用九节鞭教训过, 闻得这些, 连连点头附和着,“不错!不错!”
几人正围着墙边说着, 突感受到一阵冰冷的凉风扑过来, 寒霜冰刃般的目光扫过脖颈, 几人立即噤声, 探究地打量着身后的男子。
长安纨绔子们看人只用两分眼角,一分看衣装相貌,贵人穿惯了绸缎, 就算是私服, 也不会习惯用粗布衣裳, 来人形貌清朗,可衣衫半旧,虽压得挺括,却仍有过水的痕迹。
二看腰间配饰,贵人们素来爱玉,好玉难得,得了难免炫耀。而来人绸布束腰,身上并无任何配饰。
或许就是哪家的穷亲戚,到这崇仁坊来打秋风来了。一人嗤笑道,“你是何人?”
那人声音冷冽如泉石,目光森森地望着说话之人,斥道,“身为九卿之子,不思鸿渐于干,却无端在公主府面前窥探妄语,此大不敬之罪,不知王氏、刘氏、白氏,哪家能挡君主之怒?”
这男子身份不明,却还认得他们几人是谁家的,那几人顿感不妙,这人不会是进奏院的纠生吧?听说进奏院素来爱越俎代庖,代长安县丞管起了长安民风民俗,这样说两句玩笑话就被扔进沈园地牢的不在少数。荭熡薯圆
他们围住谢方行,说道,“你是谁?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说我们窥探公主府,可有证据?”
“就是,我们都是住在坊间的街邻,倒是你,你这身份,如何能在公主府附近行走?你是做什么的?”
那绯衣女官闻见喧闹,心下轻笑,有人每日绕道回府,这会儿却说他人暗自窥探,真真好笑。
“谢先生!”薛玉娘合上礼单,迈了几步过来,她未着一分颜色给旁人,只管对谢方行说道,“您可算来了,得亏我在这儿点收淄川王的礼品,否则还真遇不到您这大忙人呢,谢先生眼下可得空?公主新得一张前唐大家张远的《瑞雪图》,念叨着让您过去一同鉴赏呢,恰好是晚膳时间,您可用过了?不若往公主府一叙?”
几人听闻他能受公主之邀,看来并不是低贱之人,讪讪客气几句,忙夹着尾巴跑远了。
谢方行正有消息要给她,点头同意,随着薛玉娘进府去了。
绕过影壁往前走,成担的箱子就堆积在院中,小娘子俯着身子正从那檀木箱中取出了一方砚台仔细端详。
高大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襕衫上的金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江照手上伞盖微微前倾,在宣宁头上的日光遮得严实,面上轻笑,旁若无人地看着宣宁的一举一动。
那小娘子翻翻捡捡,手中沾上了灰尘,只见她皱着眉头将小手一伸,那江二郎耳根通红,攥着帕子帮她轻轻拂去。
哼,真是个一秉虔诚的狗奴才,当初为一呈功名铤而走险的壮志,如今都软成这副贱骨头模样了。
身后一声轻蔑的哼笑,薛玉娘忙回头看,可谢方行神色如常,甚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笑道,“淄川王派人来给咱们府上的门客送点东西,让谢先生见笑了。”
谢方行客气了一声,走到宣宁和江照面前,说道,“某问殿下安。”
宣宁的目光完全沉浸在这方砚台,未看他一眼,随意一抬手,敷衍一句“本宫安”,而后绕开他又转向江照,声音微恼,“你看这个,像不像本宫从前送给楚郢的那块玉兔朝元砚?!”
谢方行眸中闪过了然之色,退到一旁默默等待。
宣宁送给楚郢的东西都是由江照经过手的,江照眼神轻闪,接过那砚台仔细看了看,断言道,“殿下,这方也是赝品。”
“也是?!”宣宁吃惊道,“你的意思是,我送给楚郢的是赝品?”
江照微微颔首,拿着那砚台一五一十地给她讲解起如何辨别宜兴澄泥砚的真伪,可宣宁显然心不在焉,那玉兔朝元砚是她从萧且随那儿要来的,怎么可能是赝品呢?除非是萧且随故意骗她!
她咬了咬牙,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萧且随一声,可想起那日他的眼神,心里又突突地跳,是了,他知道她要拿去送给楚郢,自然会有些私心的,就是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
这个傻子,她哼了声,嘟囔道,“罢了,还好是赝品,给楚郢那个伪君子用也正好合适!”
她想了想,又去看别的东西,三哥好大的手笔,这样多的好东西堂而皇之地送进公主府,显然是要离间她和徐骁,若是这些财物不足以让徐骁动心,至少也能让她对徐骁起疑心。
好个一箭双雕的恶毒主意,这定是楚郢的点子!可惜人家徐骁不是个能轻易收买的人,箱子搬过来,他看都未看一眼,径直回北院去见柳参事了。
她又上前一步,却发现日光剌剌地洒在肩上,回头一瞧,江照还拿着那砚台研究呢,她思绪一转,又回到伞下,问道,“你这样会分辨,当初你看出是赝品之时,可如实和楚郢说了?”
江照垂下眼,说道,“说了,所以世子已将它转手赠与江某。”
宣宁啊了一声,万没想到楚郢竟能一再刷低她的设想,从前的她究竟是被什么迷住了双眼?
大概是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江照太会哄人,真是气人,她瞪他一眼,问道,“东西在你这儿?”
江照将那砚台好好地存放在息所,可不知道为何,某日他想拿出来端详之时,砚台却不翼而飞。他语气甚是遗憾,低沉沉地告罪。
宣宁不甚在意地说,“罢了,被盗了何至于是你的错,反正也是个赝品,没了就没了罢。”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瞧见江照低落,随手从箱子中摸出个五彩鱼彩纹罐放进他手中,“垂着头做什么,哭丧着脸可不许在我这儿伺候,拿去玩儿吧。”
江照压根没看那价值千金的彩罐一眼,目光粘在那只管那四处淘物的小娘子身上,抿住快咧到耳边的嘴角,低声谢恩。
过了好一会儿,宣宁才想起谢方行还在一旁候着呢,想起上回他险些扼死“她”的事儿,又将嫌弃的目光下落在他那双“勤劳的手”,低声喊李意如,让她出来应付。
李意如从识海中苏醒,悠悠然应了一声,小娘子原本明亮璀璨的目光倏然幽深了几分,面上的灵动与骄矜一并敛息,沉静得像一口古井。
谢方行瞳孔微微一颤,上前重新行礼,“殿下,谢某有一事需与您单独商议。”
李意如正愁他不愿意帮她呢,只要他有所求,自己自然也能从他这儿得到更多讯息,李意如颔首道,“谢先生请随我来里头说话。”
门扉轻轻一响,烟罗衫的下摆掠过门槛,李意如屏退了左右,仍留下卫缺守在屏风外边,她请谢方行在内间案几旁坐下,见他有所疑虑,便说道,“卫长史在本宫身旁戍卫已十余年,早不是外人,谢先生来公主府所为何事,尽管大胆直言吧。”
谢方行正待说话,忽见那娇小的身影从旁掠走,落在七尺之外的西窗下,李意如拍了拍团花坐垫,冲他清淡淡一笑,“嗯,谢先生请说罢。”
小娘子端正坐在窗下,谢方行眼中却闪过一丝戏谑,扬声道,“殿下若是想让谢某今日所言人尽皆知,尽管再远出一寸。”
李意如上过他的当,这次肯定不会再让他离得太近了,她道,“谢先生襟怀坦白,无事不可为外人闻,请说吧。”
谢方行微微颔首,说道,“殿下英明,是某矫枉过正了,谢某此番前来,是因为得到了有关于月清殿那位小世子身世的消息…”
“谢先生且慢!”
他的声音越扬越高,只怕外边的人听不见似的,李意如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攥着裙摆走到案几前,亲自握起壶柄为他斟下一盏清茶,说道,“此乃扬州名茶绿杨春,谢先生是晟江人士,该饮得惯此茶吧?”
她靠近了些,压低着微恼的声线,“事关重大,谢先生何必和我赌这一口闲气?”
谢方行冷哼一声,挑眉接过了那杯盏,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对谢某这样警惕,显见是信任不足,猜疑有余,既然如此,谢某又何必巴巴儿把这消息给您送来呢?”
李意如一滞,在案几旁坐下,水润的眸子燃着些怒火,而她却以为自己敛得很好,假模假式地客套着,“谢先生的美意,本宫却之不恭,既本宫已请谢先生进内室叙话,又怎会有所怀疑呢?”
谢方行垂眼看在她的右手,开口道,“大王颇为关心殿下的身子,听说我要过来,三番嘱咐要我看看您是否痊愈了,还请先让谢某为殿下请脉吧,如此某明日好与大王交代。”
李意如不明所以地将手伸出来,喃喃自语,“我早就好全了…阿兄都问过多次了,怎得还不放心?”
粗糙的指腹覆上玉腕,触感微凉。李意如才发现他未给她盖上轻纱。
她眉头微皱,正要斥他,却听那儿郎曼声说来,“殿下大概知道长平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并非楚郢的骨血?长平公主很是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来对孩子的生父也用情颇深。若殿下想要击溃长平公主与楚郢的联合,只需带着细犬去一趟月清殿,一切便如殿下所愿了。”
听到这里,她脑中掠过太多这些年经历过的罪恶与阴私,李意如目光瞬间转冷,一时也忘了对面人的失礼之处,凤眸轻转,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谢方行收起尺子:7尺=2.3333米,殿下,谁密谈能离这样远?
阿意:你为什么要给我把脉啊?不会是看见江照给我掸灰尘心里不爽吧?
谢:(噎住)
第五十一章 小狗
骤雨疾风, 密集的水珠绕着裁梢楼的飞檐倾注而下,雨雾重重压住芭蕉叶倾进西窗,侧耳欲听内间细语。
八仙桌上铺满珍馐,小娘子神色认真, 长箸轻落, 将一片炙肉夹进他的碟盘, 轻语笑言, “先生客气什么, 莫非在我这儿用夕食, 还能让您饿着肚子回去不成?”
皇爵子孙们要礼贤下士, 常常要用到这招式,她也学到一两分李槐的真传, 连夹的菜色都是一致的。
她不过是想从他这儿得到更多讯息罢了,眼见那比玉箸还要雪腻的腕轻轻垂下, 缥色袍衫袖笼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曲,谢方行面色不改, 说道, “劳烦殿下。”
依照谢方行所言,长平与她的长卫沈复旌有私, 戚妃得知之后以沈长卫的性命要挟长平靠近楚郢, 为淄川王拉拢荆西。可待长平依照他们所言, 戚妃却仍没有放过沈长卫。
他对前世之事一向闪烁其词, 就连萧且随就是宁王的事儿也不透露半分,如今又一改前嫌告诉她这些秘辛,想必是与楚郢有血仇, 权衡利弊之后已愿靠拢阿兄和她的队列, 李意如搁下布菜的长箸, 笑道,“怎会劳烦,谢先生有大才,乃国家之良宝,社稷之贵资,在后世之中亦为肱骨,我左右不过一个闲散公主,为先生布菜,本宫荣幸之至。”
诚挚的夸赞并未得到对面人的感激,谢方行望着她,深邃的黑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前日里兽苑里进了一只猧儿,搜寻索源也是好手,明日殿下便进到禁中,将它带到月清殿吧。”
“让一只猧儿去刨?”李意如吃惊道,这得刨到猴年马月!
谢方行垂首回道,“不错,一来长平公主未必肯让细犬入殿中去,二来就算细犬刨出尸首,闹到了官家面前,殿下也不好解释您是如何得知院中埋着尸首的。三来细犬实在凶猛,长平公主怀着身孕,冲撞下怕失了分寸。”
李意如笑了一声,探究的目光落下,“原来先生也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谢方行嘴角轻扯,“殿下误会了,长平公主死不足惜,只是她肚子里的永明郡主是个心境纯真的女郎,亦是遂哥儿的幼时好友,某不忍此无辜孩童因我的莽撞而失了性命。”
遂哥儿?李意如恍然,他说的是李遂?究竟谢方行在前世做到了什么位置,能与宁王的养子如此亲昵?
她想了想,问道,“听你的语气,好似与那孩子相熟,他一向可好?平日里可是你在照顾他?”
李意如问这话不过是想试探谢方行与萧且随的关系,可未想到谢方行没来由地冷笑了一声,一改方才的恭敬,语气如坠寒冬深潭,又夹带着微微的不解,“殿下一去数年,似乎从未关心过他的处境,如今时过境迁,殿下又何必再问这些?”
李意如微微一怔,有什么线索在脑中一扫而过,她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的眉眼,若有所思。
——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1)
晨起来读诗,别有愁肠满怀,清冷的嗓音顿在诗脚,女郎叹了一声,合上了书页。
“殿下。”一旁的青衣见长平公主停下,忙放下手中的颈瓶,上前进言道,“西窗凉风阵阵,殿下吹久了风怕又要头疼了…不若先起身用些热粥,今日膳房煮了清粥,是什么都没放的。”
长平公主轻拢罗衣,目光流连在窗外盛开的鸢尾花,微微颔首,淡然道,“端些过来吧,本宫在这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