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卫缺浑身湿透,提起油伞快步走到宣宁面前,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宣宁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宣宁问道,“有什么坏消息,你告诉我。”
卫缺此人极其淡然,无论遇见什么事儿都不曾这样犹豫不决过。可小娘子眼角清浅的泪痕让他实在没办法再开口。他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这个差事实在难当。
宣宁见他久久不说话,心中已有了不详的预感,失措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只得厉声呵斥才能平复心中的不安。
“卫缺!你就是这样做长卫史的?有话就回,有消息就说,你哑巴了?”
卫缺半阖着眼,一口气说道,“殿下,九华山山火连绵,殃及葛园,侍从们回话,火势蔓延太快,葛园的人被浓烟呛晕,无一人生还。萧世子…大概也在其列。”
“大概?”宣宁重复一遍,“找到他的尸首了?”
大火中的尸首哪里分得清谁是谁,不过一堆焦土,金吾们拖出来数了数,数量上没有错。
宣宁挣开了卫缺,扭头钻进了雨幕,密集的水珠冲刷在眼前,朦胧一片。她抹了抹眼睛,找到了那匹湿漉漉的马儿,可无论她如何拉扯缰绳,它始终不肯移动半步。
“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宣宁气急,抽出九节鞭狠狠挥过去,马儿懵懂地昂着脑袋,清澈的眸子水光闪闪地望着她,鞭子又在最后一刻偏离了方向,重重地鞑在石板上。
“卫缺!”宣宁咬着牙看着厢房里的尸首,扬声道,“帮我上报天听,说本宫在通义坊遇袭,有人请死士要置我于死地,让官家派不良帅来查!看看究竟是谁狗胆包天,敢在长安城买凶杀人。”
少女红唇轻颤,终于哽咽了一声,她挥袖将鞭子掷在了地上,爬上了卫缺骑过来的黑马,一夹马腹,往葛园方向去了。
——
“没找到他?”李桦非常不解。
楚郢脸色沉沉,咬着牙说道,“大王不是派了六个死士过去吗?这样也让那废物跑了?不知您的死士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李桦冷笑一声,说道,“楚郢,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过是看不过宣宁公主与萧且随过从亲密,才策划了北衙的火灾,和本王有何干系?”
“眼下还想摘出去会不会太迟了些?”楚郢冷冷地说,“既然已经将萧叙掌握在手,那咱们得快些找到萧且随,斩草除根,大王以为呢?”
“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当然要斩草除根。可死士还未回来复命,你如何得知他还活着?”
“死士回不来了。”楚郢眯着眼,他本以为长安城只有他在伪装,未想到那个不学无术的幽州世子也隐藏得这样深,万无一失的计划只算漏了这一环。
他的人明明见着他一人困在窑坑,却不曾想他竟能徒手攀登,从高耸破碎的屋檐飞跃出来。若是他没些拳脚功夫,死士断不可能这个时候还不回来复命。
“你的意思是?”
楚郢冷声道,“大王不是掌握了萧且随下令袭击徐骁的‘人证’么?这便用得上了,派人上葛园拿些他的衣物,再拿上证词找御史台借细犬搜人,他躲起来正好,更添一条畏罪潜逃的名目。”
门外疾风骤雨,亲信敲门回禀道,“大王…眼线传来消息,葛园大火,萧世子已陨身火海。”
楚郢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反问道,“葛园大火?”
李桦眉头越皱越紧,“为何会这样巧,可看清楚了,是萧且随的尸首么?”
亲信答道,“金吾们数了人数,能对得上。”
“好,真是天助我也。”李桦笑了笑,却见楚郢面色皆失,紧攥在桌角的手指泛上青白,楚郢阖了阖眼,声音像浸在水里一样沉。
“他没死,还把咱们的路给堵着了。葛园烧成平地,咱们还去哪儿寻他的衣物?”
——
衣物?宣宁低头看着卫缺递过来的镜子,双眼腾然一亮,纤细白皙的手儿抓起那块破碎的绸布,紧紧拢在了胸口。
芙蓉般的面孔扬起了笑靥,少女轻笑一声,说道,“走,去一趟御史台。”
第四十七章 通义坊
夜色朦胧, 银盘清浅。
公主尚未歇息,裁绡楼前廊下十数盏明棠灯笼依旧亮着,飞檐上的青色扁铃轻摇,窈窕的清影映在窗纱, 少女或娇俏或冷冽的自语随着微风隐约传来, 青衣们已习以为常, 眼观鼻, 鼻观心, 沉默地守候在挟廊。
“你说得不错。”宣宁点头, “公主府人多眼杂, 既然他楚郢能诡通一个飞虹,也许咱们身边还有他的眼线。这样冒然去找阿随, 或许并非良策。”
她们到达通义坊的时候,地上的鲜血尚未凝固, 尸首尚有余温,而葛园失火的时辰相距太近, 不像是幕后黑手所做。
“你是说, 葛园失火是阿随自己做的?”宣宁轻抿唇瓣,秀眉轻蹙, 忽又恍然拍掌, “不错, 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付他, 定是已拿到了能揭穿阿随真实身份的证据,所以他更要躲起来。”
一旦身份被揭穿,等待他和幽州的必定是官家的雷霆之怒, 萧且随首当其冲, 所以他刻意躲藏。
宣宁难得收敛着莽撞, 也算是有些长进。李意如满意地点头,说道,“你与阿随一向亲切,幕后主使必定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去御史台借犬实在过于招摇,我记得…裴四那也豢养着几只细犬,咱们喊人拿着绸布潜进裴府找他,想来应该妥当。”洪篓书原
裴四一向纨绔,就算带着狗儿出街玩乐,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两人商量着,外面却通报说,薛玉娘求见。
绯衣女官提着什锦食盒,伸手拂开了竹幔,神情肃穆地踏进来,薛玉娘福身行礼,说道,“殿下,臣有事禀告。”
“起来说话。”
薛玉娘得了令,应一声起来将那食盒搁在堆花小几,盖儿一掀,喷香的佳肴被端出来,躁子面冒着热气儿,上面压着两个焦黄的藕鲊和两片鲜艳的叶菜,看得宣宁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是了,她还没用晚膳呢。
薛玉娘半点不耽搁,一面给公主递筷,一面禀告道,“殿下,今日您刚离府,立即有马车停在侧门,自称是县尉廨的人,要找徐骁问话了解那日西郊伤人案。可臣却见那跟车的‘县尉兵’中有一人穿着不下百金的白地锦靴,显见并非寻常人。”
宣宁大快朵颐,而李意如忧心忡忡地抬首问她,“徐骁回来时,面色如何?”
薛玉娘面上不显,心里忖度着,外传宣宁公主脑子有疾,大概所言非虚。否则怎会有人一面眉梢上露着快意,大口吃着面,一面又皱着眉头,仿佛焦心劳思。
“徐郎君面无异色。”
白地软锦是幽州贡品,今年春才献上区区几匹,是以前世萧且随的细犬惊马弄脏她的裙子后,她才会那般生气。洪娄姝圆
在这长安城中,竟还有人能用这锦布来做鞋,会是谁呢?
未等李意如想明白,外面隐约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少年清冽的声音由远而近,“李宣宁,我有事儿和你说!”
既然想不明白,何不直接问他?他前世未与荆西同流合污,或许并非歹人。
青衣斥责他失礼,要驱他出去,却听见公主在内间的声音,“让他进来。”
少年重伤未愈,锦衣下缠满了纱布,他身形稍显僵硬,走起来步步稳重,只怕牵扯伤口。
怜光得了令,为他在疏莲榻上放上软垫,而后众人躬身告退,带上了门扉。
徐骁这些时日好似又长高了不少,坐在那小榻上,险些比她站着还要高。
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李意如百感交集,徐骁此人清朗仗义,为义兄奔走,不惜以身犯险,也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而朝夕苦练。
他是幽州节度使之子,混迹在无有巷那样的地方,实属明辉蒙尘。可若是恢复他的身份,无异于将阿随置于死地。
她又何忍?
“你这个时辰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徐骁嘴角轻勾,说道,“下午我说让你来见我,你为何不来?”
他眼睛盯着桌上的珍馐,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说道,“眼下已近子时三刻,你又为何还不安寝?是不是因为你在担心他?”
徐骁掀起眼皮,深邃的眸子直直地望过来,像极了前世他与她在水牢的相见的那一眼。
“很像吗?我和他?”
他知道了,前世今生的徐骁是这样相似,李意如仿佛又回到那个幽冷的牢笼,怔忪着,莫名的寒意落在肩上,她下意识要去拢身上并不存在的白披。
他看着她的动作,撩袍起身,从榻上拿起那块波斯白毯轻搁在她的肩膀,少年轻笑一声,声线微晒,“七月半了,你还怕冷?”
今日他之不适并非是假装,伤口撒了新药,奇痒如万蚁噬心,若是平日里,他徐骁何惧这些,可骤然得了她的温柔相待,他便贪恋起这份关心。
她有事出门,他便想等她回来,可惜等她回来也并未问过他半句,也许正如那人所说,在她眼中,他不过蝼蚁,蝼蚁的喜怒,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会真正在意?
譬如那个江二郎,听说刚进府时也曾得公主亲慰,而今看他每日蹲守院中的可怜相,徐骁何不引以为鉴?
可那少女眉山上轻愁似云,双眸惶惶地望他一眼,他心中已软成水泽,那些不平与嫉恨也烟消云散了。
“来找我的人是淄川王的人。”徐骁目光轻柔,“他许我锦绣前程,无边富贵,我答应了。”
“你!”宣宁刚喊了一声,李意如就紧闭上了嘴巴,傻子,若是他真心答应了三哥,此时又怎会告诉她这些。
“你别怕。”他微微垂眸,“淄川王想用我来对付你,实则是触到了逆鳞,我徐骁虽低微,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的恩情,我还未报答,此时却是时机正好。”
李意如微微挑眉,说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徐骁轻笑,“我知道你和萧世子向来要好,我若是害了他,岂不如对你冬蛇反咬。”
李桦晓之以理,让徐骁找回属于他的一切,此后地位权势,美人山河,无一不享。他的身份确与宣宁不相配,可要坐上幽州世子的位置,就要接受淄川王的“好意”,这份从天而降的馅饼,迟早要成为他被淄川王胁迫的把柄。
“幽州世子?”他哼笑着,“不过是人质罢了,萧且随尚且要藏拙,我这样的性子又岂能过得快活?且不论我那远在幽州的爹,若是他突然起事,我岂非死得不明不白。”
他顿了顿,说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早知道自己身份不一般,若非如此,那身负绝世武艺的高人怎会收我为徒,对我处处在意?可幽州世子一位,我徐骁敬谢不敏,我的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淄川王心思深沉,他身旁还有许多门客幕僚,你骗不过他。”李意如轻言,“若是被他发觉,他定会要了你的命。”
“可我想帮你。”
李意如诧异抬头,见到徐骁目光灼灼,清俊的眉眼间满是少年意气,他挑着眉,“他身旁还有那个楚郢,他负了你的真心,却仍毫发无损,李宣宁,你若有点脾气,就让我为你去折他几根骨头。”
“好!”宣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摇摇肩膀甩开了那多余的白毯,纤手在他的肩上使劲儿拍了几下,鼓励道,“他的好日子也过了挺久的了,你且和我说说你的计划!”
李意如:“还是从长计…”
宣宁忙使劲儿捂住嘴,眨眼示意徐骁继续说。徐骁知她脑疾犯了,见怪不怪地说道,“今日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一些,萧世子肯定还活着,所以他们才急着找我,急着找罪名安在他身上。我答应淄川王之后,他便告诉我,他已找了人证来指证萧世子派人袭击我,只要我配合指认,他的罪名便能定下了。”
“你的意思是,到公堂之上,当场反水?”
徐骁点点头,“不错,这样的话,那‘证人’便要反复过审,直到他说实话为止。”
李意如点点头,不错,证人做伪证的话,她可立即求官家让不良人介入此案,离了长安令及县丞县尉去审那“证人”,或有意外收获。
徐骁走后,宣宁便传卫缺过来,小心将萧且随的绸布递过去,“你悄悄儿去找裴四,让他带着狗儿去找找阿随的位置。”
——
果如徐骁所说,第二日长安令便找到了人证,指证萧且随命人收买死士,于西郊伤人。而后通义坊的死尸便成了铁证,更有那起欲盖弥彰的葛园失火案。
一切都都指向萧且随有买凶、灭口、逃窜等动作。既然犯案,就更要寻他的动机。长安令这回却不再磨蹭,立即派人四处走访,可邻里怎会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一切不过为引出徐骁的身份做铺垫罢了。
夕阳西照,小娘子独坐在芭蕉树旁,弯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撒着鱼食,鲤池里肥硕的鱼儿翻滚着,张开贪婪的嘴,无休无止地索求着,仿佛永不知足。
“适可而止呀。”她轻叹了一声,抬首接过卫缺递过来的纸笺,裴四的字好似从几年前就没再长进过,十金一册的桃花笺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
“通义坊。”
第四十八章 密室
傍晚的平康坊彩灯千盏, 脂粉香气顺着小河飘荡,整个南曲楼阁都笼进了醉梦朦胧,雅阁中琴音袅袅,窗外游船上的花娘半袖轻挽, 摇着折扇, 也学那说书人讲故事, 一把温润的嗓音嘹亮清脆。
“…九娘生来便得享泼天富贵, 哪懂人心龌龊, 她只道张生独来长安, 孤苦无依, 怀才难遇,却不知手中的诗笺非张生亲笔, 张生为财为色,从古诗文中堆砌抄录, 纸上四行墨迹,并无一字真心。杏花疏影, 照得那绝色娘子容光倩影, 她捧着那悼诗再三阅读,愈看愈觉张生情深意切, 动摇间一颗痴心错付, 终于决定要禀告了父亲, 要与那满嘴谎言的穷书生厮守终生。”
说罢一拍惊木, 半旧的锦云条案抖了三抖,身旁一小娘子俯耳几声,那花娘微微一愣, 轻慢地往楼阁上瞟去一眼, 随后慢悠悠地端起杯盏, 叹了口,“各位看官对不住,今日便到这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日分解!”
又说到精彩处便没了,听众们一阵唏嘘下各自散去。长安城近日里流传着这个话本,名为《庶姐代嫁》,明面上是讲穷书生为攀附富贵,接连在集会上边勾搭富家娘子,却不慎闯了个乌龙,同时诓骗到两姐妹。
长安城是什么地方,一点儿风吹草动便是人尽皆知。暗结珠胎的庶姐、不谙世事的富贵娘子、朝三暮四的穷小子,这些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有贵女们发现,这话本中的诗文句子,文风与那楚世子一无二异。
这可不就对上了么,楚世子确实有几月都未曾作出新诗了,市井间渐渐传出他曾有代笔的传言,长安儿郎们乐得看这热闹,由着这出戏愈演愈烈。
花娘被领进了暖阁,紫藤竹帘轻响,抱着琴的娘子躬身退出内间,与花娘错身而过,低声提醒道:“贵不可言,万事小心。”
小小的隔间里左右各站着两个魁梧的武人,贵人隐匿在三牒屏后,他的声音冰冷庄重,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这个故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