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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谋算
好好的天色忽然黯淡下来了, 灰蒙蒙的云团沉沉地压着公主府庄严肃穆的垂拱门,重得人抬不起脑袋。
是公主要出行么?矮梯下停着紫盖翟车,仆从与青衣已在车后排好位置,数个人影绕着车架有序地忙碌着。
并不如谢方行的猜想, 奴仆们仔细检查过车架, 却见公主府参事薛玉娘匆匆出门来, 扬声说了句什么, 众人领了命, 把翟车驱回后院去了。
薛玉娘蹙眉抬头看了看天色, 余光见拐角的杏树下站着个高大的襕衫男子, 侧过身定神一看,原是承江王身旁的红人谢先生, 她忙露了个笑容迎了过去,笑道, “谢先生,这会子快要下雨了, 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可是来求见公主的?可不巧了,公主正要出门, 怕是没时间见先生呢, 您…可有什么急事?”
谢方行轻轻摇头, 说道, “从王府出来,正要回永宁坊去,只是路过这里, 并非为了求见公主。”
从承江王府出来往永宁坊走, 又哪里会路过公主府大门呢?只怕是这个谢先生特意绕道过来, 见到奴仆们整理翟车,以为能在这里见到公主一面的缘故吧。
薛玉娘嘴角客套的弧度不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这个谢先生不知是什么来路,没有官职,却深得承江王的器重,公主也几次请他来府上用席叙话。
可他见着公主时常常惜字如金,甚至五日前那回,他与公主同车而归,刚进府门便借口说要方便一下,转眼从侧门遁走,害得公主在厅堂白等他两刻钟。
若说他对公主府避若蛇蝎,此刻却又在这儿秋水望断,实属让薛玉娘不解。
“嚁嚁——”
尖锐的一道哨声传来,一团白雪似的流云从两人身旁一掠而过,勒雪骢上的胡服女郎乌发高束,红色绸带高高飞扬,她一双眸子澄莹晶亮,一眼不落地望着前方,手下不断拍马,只愿它能跑得再快些,未过几息,一人一马就消失在坊道尽头。
劲风拂过,薛玉娘抚住吹乱的额发,望着公主远去的方向惊讶地“嗐”了一声,自语道,“不怪公主说不乘翟车,宫里这是出什么事儿了?这样十万火急…”
北衙走水,承江王也已往禁中去了。谢方行不知此事是楚郢的手笔,只以为是因楚郢与宣宁公主割裂,导致淄川王的谋划提前开始了。
他知这一天迟早会来,却不想会在此时。前世淄川王与萧叙的牵扯甚深,他怎会在还没有取得萧叙信任的时候就轻易对萧且随下手?
——
蔚园。
别低估了男人的嫉恨心,早在楚郢初来长安时,萧且随就横在他与宣宁之间纠缠不休,飞虹禀告的话还时时响彻耳边,萧且随不遗余力地诋毁他,什么上天征兆,什么黄沙埋骨,信口拈来,终于将宣宁越推越远。
温水煮了整整一年多,刚靠到嘴边的鸭子就这样飞了,叫楚郢如何能甘心。从前顾及着萧且随的身份不敢妄动,现下知晓他不过是鸠占鹊巢的贱民,又如何能再忍。
楚郢知道自己已失了宣宁,可他萧且随也别想借机上位,任何人娶宣宁都可以,唯独他萧且随,想都不要想。
五日前徐骁的方位是淄川王埋伏在他身旁的一个暗桩供出来的,可那暗桩亦不知晓徐骁已搭上了公主府,且去了云策营磨练。
骤然从重伤的徐骁身上翻出个“云”字令牌,这才让他们知晓徐骁在云策营当上了小兵,这几日淄川王的人已经在营中打听过,徐骁此人武艺极高,为人又勤奋,早得了裴中郎的重用,可他调到裴中郎帐外当近卫那日都不曾露过笑脸,唯有那回公主来看他时,颇是心神不宁。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李桦叹了一声,眼神意有所指地看向楚郢。
楚郢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纵然宣宁美貌如天仙,某也已经和长平公主有了‘孩子’,往事不可追忆,大王不必疑心我对付萧且随的用意,我做北衙一事,全权是为了大王。”
李桦挑眉,说道,“说说看。”
“徐骁爱慕宣宁,又得了她这样大的恩德,大王再想于知遇之恩上压过宣宁一头已不太可能。可徐骁如今毕竟身份低微,这时大王若能给他一个尊贵的地位,让他得以与宣宁相配,只怕他对您感激不尽。”
李桦拧着眉心,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即刻就恢复他的身份?会不会太草率了一些?”
楚郢微微摇头,说道,“幽州以私生子留京已是欺君大罪,若是揭了萧且随的皮,能不能保全幽州,就只凭官家的喜怒。大王请细想,幽州做出这种事,官家能饶过萧家么?”
他顿了顿,轻笑说道,“杀了萧且随,徐骁理所当然地上位,幽州能不能平安,全都拿捏在大王手中。这几日他在北衙窑坑,正是绝佳的时机。”
李桦恍然而笑,点头道,“确实周到。楚世子以权谋私,还能自圆其说,实在令本王佩服,长平有了你这样的驸马,真是她的福气。”
楚郢的笑容淡了淡,扯扯嘴角催促着,“时候差不多了,大王还是快些赶过去吧,禁中走水,可不能让承江王一人夺了风头,多做做样子关心关心官家,没坏处。”
——
将雨未落的天空依旧低垂着,北衙外笔直的槐树上窜起极高的焰龙,无畏的金吾们口鼻蒙着湿漉漉的巾栉,正提着锯子切割高木,以免狂风将火焰吹到西边。半片殿宇已然坍塌成墟,滚滚浓烟席卷满场狼藉,如飓风般钻入乌团,接天蔽日。
宫人们拎着水桶束手无策地站在窑坑北侧,只祈求这场暴雨能快些降临。
“殿下!不能再往前了!”
卫缺一把握住宣宁的手臂,拦住了那不管不顾埋头往里边冲的女郎。
“北衙的人呢?”宣宁被那浓烟呛得猛地咳嗽几声,止住了脚步,冲天的火光映照在玉脂般的小脸,她的焦急一目了然。
“萧且随人呢?”
可四周乱糟糟的,没人能回答她的疑问。大火吞噬了一切,就连失救者的惊喊也传不出这浓烟。焦臭与硝料的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烧焦的黑色叶子在狂风中四处飘扬,轻轻一片落在她的长睫,宣宁伸手去触,还未握住,它就已碎成灰烬。
她眼中落了尘,猛地眨了眨,用手去揉,顷刻就红了眼眶。
“别急,既然咱俩没事,阿随一定找到出路了!”李意如声线失稳,却还要故作淡然地安慰她。
既然镜子没碎,阿随肯定没事,宣宁抹了抹眼睛,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她吸了吸鼻子,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了蹲在一旁的裴四郎。
“裴望州!”
宣宁小跑着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胳膊想让他起来,却不想触手一片湿软,她定睛一看,裴四郎臂上衣衫破损,好大一片腥红的烫伤。
“裴四!你受伤了!怎不去医治?!”
她回首向宫人们喊道,“来人!快把裴校尉扶起来!”
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臂膀,裴四郎抬首借力站了起来,红肿猩红的眼直直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地将怀中的东西递了过来。
镜子完好地被包裹在如意云纹绸布中,破碎的玄色绸布像是匆忙间从衣摆上撕扯下来,仍沾着些窑灰。冰冷的寒意自指间上窜,如同绳索捆绑住喉咙,沉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僵硬地接过镜子,干涩的嗓音沙哑,“他呢?”
裴四郎仿佛这才从噩梦中醒来,他嘴唇剧颤,眼眶中迅速集满了水光,“阿随他…殿下,有人要害他,火势就是从他那间窑坑起来的,轰燃爆断了横梁,他困在里边一时出不来,我就在门外…”
横梁上燃着火,塌下来将萧且随困在方寸之地。裴四想上前去,却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响,火热的一捧热水浇出来,裴四下意识提袖去挡,霎时皮肉绽开。
可炙热的痛感却没有让焦急的人醒悟过来。
“阿随!快出来!”裴四望向里边,又回首大声喊人过来帮忙。
“裴望州!你过来!”
裴四心里紧了紧,往那火光滔天的窑坑靠近几步。
“拿好,把它给李宣宁。”
包裹在绸布中的镜子从缝隙中被递出来,裴四低头看见萧且随手臂上如河流支系一般密布的鲜血,失声道,“你受伤了?”
“仔细揣好,去外边等我。”
裴四将镜子揣进怀中,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烫伤,他当时不知火势会蔓延得这样快,看见四周人乱哄哄的,便咬着牙说道,“我去找人过来把这梁木移开,你别轻举妄动!”
可只等他走到外边,三间窑坑同时轰燃起来,整个北衙都陷入了火海。
“轰——”
一声巨响,燃烧着的槐树被砍断,径直往殿宇方向倒过去,浓烟被切成两半,滚滚往外边涌过来。高昂的一声马儿嘶鸣,树旁的勒雪骢焦急地原地转着圈,使劲儿折腾那绳子。
“阿随…”宣宁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镜子往卫缺身上一放,疾步奔至马旁,去了绳索,轻跃上马。
那白云似的马儿长长嘶鸣一声,原地刨了两下前蹄,猛地往侧殿外的通径奔过去,眼见就要撞到那杆燃烧的树干上,那女郎一拉缰绳,而后紧紧地俯在勒雪骢上,马儿腾空而跳,轻易跃过那火焰,朝着远处奔驰而去。
“殿下!”
第四十六章 葛园大火
宣宁紧紧攥住缰绳, 任由勒雪骢一路星驰电走,巡视的金吾大都往北衙扑火去了,静悄悄的外皇城防卫甚疏,她弛马从太极宫出来, 零星几个门将见她匆忙, 也未阻拦。
过了含光门, 马儿直奔到了通义坊才缓下脚步, 慢悠悠地在一排屋舍外徘徊着。
这处屋宅甚是眼熟, 宣宁将缰绳在手臂轻挽几圈, 驱马绕转到侧门, 忽然两眼一亮,这不就是那日卫缺他们因账本之事埋伏在隔墙, 发现那个黑衣首领的地方附近么!
“那日我还曾在阿随身上闻得追踪香的味道,他却抵死不认, 这会儿他调教的马儿却自己跑来这里,想来这儿定是他的地盘!”
宣宁拧着眉往院门近了几步, 翻身下马。
李意如迟疑了脚步, 低声阻止道,“慢着, 你是说, 阿随和淄川王的人有牵扯?”
宣宁噎了一下, 四周看看, 随手将马儿栓在院后的一株矮蔷薇上,说道,“应当不会的。”
她简单两语将萧且随就是宁王的事儿告诉了“她”, 李意如颇为惊讶, 抚掌思忖着, 也将他并非幽州节度使之子以及私闯陇关的事儿说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他没有做成幽州节度使,宣宁怔忪片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想起一事,喃喃说道,“怪不得他在肃州见了你都不肯脱下银鍪与你相认,原是受了黥刑。”
长安贵女们都知萧且随闲散懒惰,不堪为良配,可他容貌之昳丽,却素为人称道,否则福康公主也至于做出那般糊涂事儿。
“他真傻。”宣宁小声嘀咕着,“都到生离死别的时刻了,他却还在意着自己的容貌,莫非是怕我死到临头还要与他呛声几句么?”
李意如摇头表示不理解,一面却又觉奇怪,难道谢方行不知宁王就是阿随?否则没理由都已说到他黥面流放之事,却不将这样的大事告诉她?难道他二人多年之后也互有嫌隙?不过自古文臣武将都自视甚高,互相瞧不上也是有的。
虽眼下还不知是何缘故裴四会说是有人要害萧且随,可北衙窑坑不同民间私窑,该有人每日巡检,保证万无一失才是。三间同时轰燃,确实闻所未闻。
害死了他,究竟谁会得益呢?
徐骁?荆西?三哥?十哥?或者是岭南?总不至于是福康因爱生恨吧?
李意如尚在思索,宣宁却已一脚踢开了院门。
二进院的宅子中央种着棵茂盛的大榕树,繁密的绿枝都快垂到人额头上,想来是此间很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宣宁拂开枝条往里边走,飞檐下种着些芳蕨和水甘花,混在葱郁的杂草丛中,已不甚起眼,一旁本该蓬松的三角梅瘫扁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倾压过。
厢房与耳室门窗紧闭,一眼看不出什么异样。
羊皮彩靴踏到厢房窗牍外,宣宁侧着耳朵听了听,壮壮胆去返回去推门。昏暗的日光照不清黑漆漆的屋子,地上却隐约照出个人影,她面色一凝,快步走了进去。
“阿随…?”
天空忽然闪过白电,照得四周光亮亮的,轰隆隆的巨雷滚在耳边,犹如重锤捶在心脏,宣宁骤然瞪大了眼睛。
著着黑衣的男子侧趴在地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狰狞的青白,不止如此,点奚屏上、并蒂花毯下、琳琅架间,六个黑衣刀客的尸首错落凌乱,怒目圆睁,无一不是死得透透的。
小娘子捂住嘴,腿脚发颤,转眼见到地上那一大片粘稠的黑血,霎时头晕目眩,两眼一阖扶着门框瘫坐在地上。
宣宁闭着眼,颤颤巍巍地说,“天爷,死人的脸可真吓人。”
李意如倒没有那么惊慌,她安抚了“她”一句,按住疾跳的心跳走进去,每一具尸首都被揭了面纱,应是那行凶之人想寻求线索所致。
他们的伤口平整,几乎都是一刀封喉,可见凶手刀法精湛到可怖,她转了一圈,里面已经没有别的人,李意如侧身走出来,说道,“阿随不在这里。”
走到外间,宣宁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眉间轻蹙,她声线沉重,问道,“既然他不在这儿,那为何这马儿领咱们过来?”
二进院狭窄,两间耳房夹着一间三开厢房,加上茅厕和膳房,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而唯一宽敞点儿的外院又有这样大的一颗树,根本没有驯马的地儿,勒雪骢不可能是在这里被训的。
可谁能来回答她的疑问,李意如摇摇头,“咱们回北衙再瞧瞧,或许…”
宣宁冷哼一声打断了她,“你没见识过他的功夫,那日他带着我在阿兄府上飞檐走壁,无一人能发现他,在我屋子里的时候,连飞角石都能掰得断,更何况区区一根木头?!”
她顿了顿,眼神不安地黯淡了几分,而后又鼓舞精神,笃定地说道,“他不可能让自己活活困死在窑坑,他支开裴四,定然是为了自己脱困,你说是不是?”篊楼淑圆
可李意如没有回答她,火焰无情,只要浓烟窒住了呼吸,再强的内力也是徒然。
“阿随他不可能会死的!”宣宁对“她”的悲观非常恼怒,咬着唇重复了一遍,“不会死的!他一定回葛园去了!我们得去那边看看才是。”
她说着话,脚步却不曾移动半分,烦闷和躁郁充斥在胸腔,窒得血流迟缓,耳边响起了洪流的奔腾之声,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喊她“李宣宁”。
“我会找到他。”
“轰隆隆——”
惊天的一阵巨响,积压了整个傍晚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密集的雨帘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在土地上砸出大大的水洼。
榕树如伞盖,为它荫下的少女遮住了风雨的侵袭,乌团散去,黄昏中的湿漉的水汽氤氲在少女微颤的长睫,凝出珍珠般的圆润,悄无声息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