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脚步轻快,两三下就走得没影了。
坐在石台边的少年这才抻了抻长腿,默默然重复了一遍,“又抬了一轿?”
想起李宣宁如今不知所踪,他摇了摇头,不顾汗水辛劳,继续打磨,修复镜子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单看黏和这块手柄,就得不少功夫。
没多久,门边又传来脚步声,心烦意乱的少年扔开了砾石,没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
“郎君。”
来人却不是裴四郎,柳无寄似乎很是焦急,气息起伏,额角鬓间的热汗丝毫不少于他,萧且随疑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舅舅这样匆忙?”
“是你做的?!”虹露姝圆
没由来的质问让本就思绪万千的少年愈加燥郁几分,他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过去,说道,“柳参事有话请明说。”
“他在西郊遇袭,是你做的?”
“谁?”萧且随一时没有理解,待见到柳无寄面上的冷霜,才腾然明白过来。还有谁遇刺能让他这副模样,无非就是萧叙。奇了,徐骁身手不错,要伤他可不容易,究竟是谁有这个闲心,费力去招惹一个无名小子?
他“哦”了一声,语调散漫,“死了吗?”
见对面人白着脸色摇了摇头,萧且随冷笑一声,说道,“真可惜。”
柳无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靠近几步低声说道,“他对你一点儿威胁都没有,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阿随,舅舅以为上回咱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把靖卫阁全权交给你,你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他!”红熡淑源
他语气痛心疾首,似乎认定了凶手不是别人。少年心里一股闷气来来回回冲击,僵硬着声线,咬唇答道,“令牌就在暗室阁上搁着,柳参事闲暇时自取吧!”
柳无寄屏住呼吸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少年依然忙忙碌碌地打石头、磨边润,半晌才垂眼说了一句,“郎君太叫我失望了。”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柳无寄道,“好在他福大命大,致命一刀在胸口附近,却没有伤着心脉,好好将养几个月恐怕就会痊愈,郎君一击不成,下回可就再无先机了。”
萧且随冷笑一声,“你让靖卫去护他,以他的武功造诣,不出三日就要被发觉,届时你作何解释?舅舅此举,无异于令我退位让他。”
他嘴角一挑,眸中带着三分嘲意,“舅舅心中有了这样的决断,又何必亲来告知,萧叙是你的亲外甥,我不过是个杂种,等官家知道我是个假货,就全推在我身上,大不了判个腰斩之刑,保全了幽州,又能让萧叙得以回归本位,舅舅也是一大功臣啊。”
柳无寄僵在那儿,片刻后宽大的官袍袖摆轻晃几下,他带着失望和无措与那少年对视一眼,转身离去了。
紧握的掌心掐出了月牙形状的尖痕,少年看向台上的碎镜,心绪慢慢平复,他嘟囔了一声“晦气”,又继续操作起工具来。
——
“他才是幽州世子?”
“不错。”
李桦轻笑一声,说道,“你好好想想,若非如此,长平之前怎会把这个大便宜轻易交给福康?”
是了,先让福康与那萧且随搅和在一处,而后揭穿他的真面目,福康、李柏、圣人主子,一个也讨不到好处,戚妃这边岂不是大获全胜。
楚郢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不错,大王好计谋,可惜那日在承江王府,竟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如今便是不知那徐骁与宣宁的关系究竟如何,若他为宣宁的亲信,转头就把我们的谋算透露给她,你我岂非处于凶险之中,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桦本意让人收买了葛园的飞翎卫,等过几天“搜查”完毕,便叫那飞翎卫出来指证萧且随谋害徐骁。这样顺藤摸瓜,才好将真假世子的事儿毫无破绽地揭露出来。
谁知下手太狠,徐骁如今昏迷不醒,又让宣宁带回府去。可淄川王府救助他的恩德没道理不让他知晓,于是李桦喊了人每日写金帖去公主府询问徐骁的伤势。
就算他是宣宁的心腹,留个善缘总归是好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桦长叹一声,拍拍楚郢的肩膀,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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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走水
杏花团簇如云, 暖风催得人醉。他撩着袍摆行在露水漫漫的青径中,微凉薄雾遮得前路茫茫,只闻得女郎的笑声,娇俏清脆, 忽远忽近。
鹅黄的衣摆一闪而过, 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 却只得到一片虚无。
“珠珠?”他喊她。
薄雾倏然如流云散尽, 她著着初见之时那件散花如意云烟裙, 笑眼盈盈, 就站在他身侧。
小娘子的脸上藏不住心事, 炽热而直接的偏爱安定了他于权力漩涡中逐渐失稳的心脏,她几乎不求回报的给予更令他生出更多的渴望, 权势、财色、一人之下的尊贵,这些木讷的兄长生来就可拥有的东西, 为什么他却要步步为营才能触到边末?
“楚郢哥哥!”她蹙着细眉,伸手把住了他的手臂, 娇声连连,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给我做一只老鹰纸鸢好不好!等天儿放晴了,咱们一同去放!”
少年的影子映在清澈的瞳孔, 水润润的明眸满是倾慕爱恋, 这才是他的珠珠。
她会昂着脑袋来看他,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公主, 骄傲如同芙蓉般的女郎,甘愿仰视他。
在这一刻,他或许也有过真心, 想要许她一个不虚本家的锦绣前景。
“好!”他将温润柔软的小手紧紧握进掌中, 在群狼环伺的困境中, 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出路。
小娘子长睫微颤,白皙的耳根染上绯霞,她垂下眼波,声线略略沉寂,“可阿随说,咱们回荆西之后,你对我并不好,还将我锁进牢里呢?”
荒谬!楚郢急忙握着她的肩膀,两只深邃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她,“怎会,珠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会负你分毫!”
“真的?”宣宁抬起头,唇角压平,沉静如湖的眼中盛满了厌恶与冷落,“可是阿随说,这是上天的征兆,要让他阻止我嫁给你。楚郢,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我绝没有骗你。”他慌忙否认,可对面的女郎却不为所动,甚至渐渐挑起了眉梢,骄矜的面上都是探究的神色。
她说,“你给我的诗、给我的信,都是江照写的。你给我的信物,也都是我不喜爱的花纹,楚郢,你把我当做踏板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牢里?”
“我不会的,你别听萧且随那个纨绔子瞎说好不好?”
宣宁登时甩开了他的手,横眉冷对,大声呵斥他,“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你算什么东西,荆西蛮子,若不是你阿兄死了,轮得到你做大节度使么!阿随和我一同长大,你说他是纨绔,岂不是如同在骂本宫!”
此番行迹,就和从前她为了他斥责萧且随一模一样,如今推力反噬,终于轮到他与宣宁渐行渐远了。
“他从小就护着我,朝夕相伴,他不是会胡说八道的人,我肯定是信他的!”
再也压不住的心火熊熊燃烧,楚郢失了分寸,狠狠按她在廊柱上,倾身相覆,小娘子卯足了劲地挣扎,她的鬓发散乱了,抓挠踢踹无一不用尽全力,可她只是个娇小的女郎,他按住她,就如同制住一只柔软的小猫。
她失措的声音又尖又细,大声抗拒着,“你敢!你敢!”
“楚粢!你放肆!”
尖锐的声线刺中了内心最龌龊的打算,楚郢浑身僵硬,像从头上浇下了冷凌的冰霜,冻在那不能动弹。
去岁他来长安,正是二叔亲自送他,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上,他看见了那只骄矜的小黄莺,她站在一众女郎之中,可任谁一眼望去,都必定会将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倾城玉色不足言绘她的姿容,她的光芒足以周遭一切事物都衬为黯淡,人间哪得这样的尤物,或许只有去到九天仙境,才可寻着这样美貌的女郎。
她好奇地垂眼看过来,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没有多停留半分。
可二叔却面不改色地侧倾过来,轻言道,“把她带回荆西,我许你三分兵权。”
这件秘辛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而那女郎隔了老远,却仿佛听见了他们的密语,俯在明黄身影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官家严厉桀骜的眉头渐渐紧蹙,定定地望过来。
楚郢抚住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从万劫不复的梦魇中睁开眼。
双手因恐惧而震悚着,他哆嗦着起身,却一脚踩在了轻垂的软纱,险些摔倒在地,他没来得及穿鞋,在黑暗中摸索到圆桌旁。
陈茶已经冰冷,他不管不顾仰头将它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炸开,刺骨的寒冷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滚烫热烈的心脏才得以平息悸动,他抚住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来人。”
原来外间月色如此黯淡,朦胧的光从半开的门扉倾斜,奴仆躬身进来点燃了灯。
清俊的面孔阴沉着,半明半灭的烛火照在侧脸,平添几分诡异。
楚郢眯着眼,问道,“听说萧且随这些天整日整夜呆在北衙窑坑,他在做什么?”
参事道,“萧世子带去不少珐琅和琉璃,听咱们的人说,他在修补一柄琉璃彩折花菱镜。”
楚郢了然,是宣宁时常把玩的那柄镜子,他早打听过,知道那是萧且随的手作,大竺的琉璃,锤炼百回的珐琅,镜后还雕着他葛园的银杏叶纹样。
他也曾送过一柄类似的镜子过去,可却没见过她带着。
楚郢冷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诡异的光,“我倒听说,烧窑的地儿长久地燃着火,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意外’发生。”
参事抬眼过去,见到自家郎君缓缓将双手舒展,斜靠在椅上,嘴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一阵凉风吹拂,烛火摇晃,映在墙上的高大的身影扭曲着张牙舞爪,如同山魅。
参事很快低下头,得令道了一句“是”,匆匆告退。
——
公主府。
七月中的天儿渐渐热起来了,沿着湖边绿荫走一圈,也能让人春衫半湿。
盈月从撷草苑往主院传话,却不巧遇上公主午歇,公主卧房里摆着冰鉴,凉丝丝的风从门缝、窗牍透出来,吹得廊上也凉爽几分。
她在北院松散惯了,在廊上找了个空隙正想歪一歪,去去暑气,乍见青衣们垂袖昂首站在檐下的肃然模样,咋舌退到一边,笼着袖子等着。
撷草苑住着两位贵客,一个不必说,自己的阿兄,曾经是蔚园楚世子的门客,却在楚世子与宣宁公主的婚约损毁后,又做了公主府的门客。
阿兄日常为公主写戏、排戏,公主府养着的怜人们俨然把他当做救世星,只要谁能演好江二郎的新戏,得到的赏赐都是最丰厚的。
而另一位呢,五日前来的,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不知是什么身份,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要撒娇撒痴,哄得公主亲来看望。
这不,她此来主院,就是给他传话。徐郎君说,自己伤口痒得厉害,不知会不会恶化,要公主去见他最后一面。
片刻,一个娇小的娘子推门出来,她手脚放得很轻,碎花小履点在地上,几乎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
盈月认得,这是宣宁公主的大青衣怜光娘子。
“痒得厉害?”怜光肃着脸色,冷哼一声,“北院那么多大夫,找个人给他瞧瞧便是了,这样热的天儿,还要公主亲往,真会折腾人。”
公主这些天异常疲累,想来是承江王和楚世子那边接连出事,公主心力交瘁的缘故。而这个徐郎君,日日都要做些幺蛾子引公主去北院,这和禁中那些为见天颜用尽百宝的嫔妃们有何分别!
而盈月呢,知道徐郎君受伤,公主心情不佳,自然没有心思看戏。自己的阿兄受了冷落,每日蹲守在北院大门,只为给路过的公主请个安。
她附和着,“就是的,我瞧着他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公主不在时他常在院中练拳,虎虎生威的,可公主一来,他便东倒斜歪,好似个病西施模样。”
怜光秀眉轻蹙,应了一声,说道,“便让他等着吧,公主方才睡下,等公主醒了,自然会去看他。”
李意如近日愈加惫懒,晨起时眼皮沉沉,撑不到午晌又睡意朦胧,下午常常得睡满两个时辰才起。可从前在吐蕃,她行走间也不曾这样吃力。
知夏虫细微地鸣叫了半声便被粘杆逮住,树叶簌簌地落下,长卫收手不及,杆子“唰”一下跌在花丛,惊起一只两颊鼓胀的松鼠,与满头青色的长卫大眼瞪着小眼,带着毛绒的尾巴,倏然窜进百日草丛。
就这样轻微的声响,也让浅眠的人失了困意。
白皙的手撩开轻纱,小娘子懒起半靠榻檐,正想喊人进来伺候,一抻懒腰却觉身心轻盈,李意如惊喜过望,忙握握手掌,数不清的力气涌上来。
“宣宁?”她尝试喊了一声。
宣宁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慢步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铜镜左右看看,开口便抱怨她,“你是如何糟蹋我的?瞧瞧这眼下青影…”
她啧了两声,看看外间的光亮日光,又看看身上的衣裳,一连串儿发问道,“怎么是这个时辰在睡?咱们怎么又能共存了?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意如被她吵得头昏脑胀,掐着眉心,耐心回道,“你不在时我时感疲累,午晌都得歇息才行。想来此刻是阿随已将折花菱镜修好了,咱们这才得以共存。这几日事儿颇多,咱们还得慢慢儿说。”
宣宁初醒懵懂,现下一听她说到阿随,忙想把前些天和阿随的事儿告诉她,宣宁急忙忙地开口,刚说了一个“你”字,那门外轻敲几声,怜光低声询问道,“殿下,您醒了么,卫缺说有要事禀告。”
这几日卫缺的要事有些密集,宣宁两人眉梢齐齐一挑,半撇着嘴,说道,“嗯,请他进来回话。”
宣宁随手从梨花榧木架上拿了一件衣衫拢上,握起了圆桌上的杯盏,她定睛一看,竟不是她时常要用的饮子,只是杯冷茶而已。
无奈喉中干渴难忍,她撇撇嘴,到底抿了一口,苦得她直吐舌头,对李意如的口味实在不敢恭维。
门扉轻开,卫缺像是疾跑过来,人停在屏风前,气息还有些不平。
“什么事儿这样着急?”
“殿下!北衙窑坑走水,而后发生轰燃,有两个窑坑炸得面目全非,北衙殿宇受损,金吾们伤亡严重,萧世子他…”
宣宁脑子一嗡,一时竟不明白身在何处,等卫缺说到萧且随下落不明之时,她背脊猛地僵住,冰凉的失温感滞住了呼吸,冷冷寒霜如冰裂游走四肢百骸,她手上颤得厉害,指尖冷茶跌落,瓷盏碎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