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又是清,只怕他听不明白似的,官家恍然失笑,他知晓宣宁去过司天台,这些天弄出这么些事儿,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他叹了一声,罢了,不过是小女儿不肯让步,要斩断鹊桥,无关痛痒。
她近日这体弱多病的可怜模样太惹人怜惜,而长平夺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君也毫不留情,官家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旨把月清殿一封,让长平在里边为圣人祈福几个月,等宣宁气消放她出来便是。
——
“哐啷——”
连珠纹瓷杯摔成粉碎,新裁的石榴裙上泼上了茶渍,长平公主紧紧攥着拳,眼睁睁看着飞翎卫将月清殿的朱色门扉重重合上。
粉蔻深陷手掌,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一旁的青衣无意看见,低声惊呼,“殿下…您的手…”
长平恍然未觉,仍盯着门扉发愣,青衣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她才回神过来,喃喃地说,“宣宁何能及我,为何从小到大,只要她无理取闹,阿耶就什么都肯依着她?”
青衣心惊胆战,暗暗用力掰开长平的手,轻声安慰道,“这几日宣宁公主病了,奴听闻,好似人都不大好了…官家不过可怜她,殿下且忍耐几日,戚妃娘娘必定不会让您被圈在这儿的。”
长平腾地转身,细长的凤眼泛上几缕红丝,“可怜她!她有什么可怜的?最爱抢我的东西,我不过抢她一次,她便能病死不成!?自小壮如牛犊,淋场雨又岂会病得下不来床,只有阿耶才信她的鬼话!”
“殿下!”青衣噙着泪珠,低声道,“这话可说不得…您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可别为了不值得的人伤了肚子里的小世子。”
小世子…长平哼笑一声,轻抚在腹上,“他”哪里是什么小世子,她与“他”的父亲的事儿被戚妃发觉,“他”的父亲早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杳无音信。
可如今能用这个孩子在背后捅宣宁一刀,又能拉拢荆西势力,也算一举两得。
而戚妃呢,使尽百宝不肯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眼下外边凶险难言,在这里待几个月却是最好的法子。
长平想到这里方才顺下一口气,情绪下落后,又觉得肚子空空,自有了这个孩子,就时常腹饿难忍。
血脉相连的柔情涌上心头,她望向窗外一株开得格外艳丽的紫鸢尾花,怡然轻笑。随后扬声喊人过来收拾,小心迈着步子回殿内用茶点去了。
——
长安连日降雨,陵川却传来好消息,堤坝虽然塌垮,可陵川县丞却早得了承江王的指令,提前转移了百姓,人员并无伤亡。
洪水退去后的家园重建还需承江王忙活,李槐受询几日,终于得以出狱,御史台外边撑着一排儿伞盖,李翠微和李册披着蓑衣,躲在马车檐下探头探脑。
裴缈一手搀扶着李意如,一手拿着帕子掖泪水,她虽气愤于楚郢的背叛,却仍不敢在李意如面前提起,只叹道,“殿下这个模样,倒比你阿兄还要虚弱几分,这下雨天的,你在家里等就是了,何必亲来,都已受了风寒,这风里来雨里去的,多受罪?”
她看了看这密密的雨帘,劝说李意如回马车里边坐等,“心伤总有愈合时,可伤了身子就是实打实的一辈子受罪了。”
没有宣宁的加持,李意如确实感到衰弱难忍,体会过康健,就愈加忍受不了这份虚弱。
“是啊,姑姑,你都瘦了…”李翠微叹了一口气,扶了她一把,稳稳将李意如送进了马车。
她早认为那个楚世子根本配不上姑姑了,论长相,论才学,还不如咱们的谢…她转过头去,恰好与旁边不远处的谢方行视线相撞。
哎呀!他又在看姑姑!李翠微的眸中迸出亮光,赶紧伸手去扒拉旁边那个懵懂的弟弟。
青色伞盖下的男子收回目光,继续面不改容地看向高台。
李册:“做什么呀?”
李翠微低声道,“你发现没有,谢先生总是盯着咱们宣宁姑姑看啊?姑姑的亲事做罢了,你说说看,谢先生与咱们姑姑相不相配?”
李册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去看谢方行,最后摇摇头,“不相配,谢先生沉郁,姑姑跳脱,性子就不合,加上姑姑身份高贵,谢先生若真能尚主,肯定被压得死死,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李翠微得了宣宁的真传,小小年纪看了不少话本子,书中这样娇俏小娘子与冷面郎君的配对最多了,李翠微嗤笑一声,骂了一句“真没见识”,不再理会他。
李槐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他显然消息灵通,一出台狱,冷着一张脸就吩咐马车往蔚园去。
“去蔚园做什么?”李意如眨眨眼,似乎不明白阿兄满身的戾气究竟为何。
“做什么!当然是将那姓楚的打杀了!”李槐咬着牙,一向温润的眉眼戾气横生,若不是今日暴雨,他定要骑马过去,天知道他在狱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恼恨,这才过了几日,她就消瘦至此。
不怪珠珠让他找人看着楚郢,那厮竟如此离谱,招惹了长平,又来招惹宣宁,简直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阿兄多日不在府上,事务多得谢先生都忙不过来了,你竟还有空暇去管楚郢的闲事!”李意如笑了一声,又重新吩咐车夫往崇仁坊走。
早在狱中时,李槐就担心宣宁或已把蔚园都给砸了。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宣宁的脸色过于苍白,而情绪又这样平静,非常不对劲。
“你的脸色太差了。”李槐皱着眉,撑开席帘问跟在一旁的参事,“谢先生呢?请他过来给公主把脉。”
外边狂风骤雨,下马车必定要淋个湿透,李意如忙道,“不必了,这样大的雨,让人家下来做什么?阿兄,其实七日前我就请过谢先生诊过了,只不过是夜寝不安,不是什么大毛病。现下有些风寒咳嗽,按照太医令的方子在喝药呢,不必麻烦谢先生了。”
七日前?原来那日谢方行急忙忙从北河赶回城是为此事。李槐微一挑眉,看向裴缈和身旁伸着脑袋的李翠微,目光落在她的腕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谢先生诊过了?”
李槐眸光微闪,楚郢与宣宁的婚约已然作废,若有人有别的想法,岂不是正正好。
李意如不明所以,懵懂地点了点头,“是啊,只是谢先生不苟言笑,把完脉神情寂寂,可把我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几人笑了几声,外边传来卫缺的声音,“大王,殿下,卑职有要事禀告。”
寒雨顺着斗笠边檐颗颗滚落,眸光冰冷的长卫史鬓边湿透,他上前几步,俯身低语,“殿下,徐骁在西郊遇袭,生死不明。”
天空忽然滚过惊雷,顷刻三道白电霹雳闪过天幕,昏暗被撕裂,光亮一闪而过,照得小娘子血色尽褪的面孔,握在轼木上的手骤然攥紧,她声音轻颤,“他在哪儿?”洪镂姝元
【作者有话说】
(1)摘自《甘石星经》,改过
第四十一章 罪魁祸首
骤雨初歇, 淄川王别院的荷花开得正盛,圆盖儿似的叶子上残留着雨滴,沿着岸边连成碧影一片。著着半袖短襦的小娘子粉黛未施,素着清淡的面容, 最简单不过的一双蒲履踏在水廊木板上, 哒哒声清脆回响。
引路的参事走得快了些, 在曲曲折折的廊上微微顿足, 等公主和她后边的随从们跟上来。
李意如昂着下巴, 看见前边水中凉亭里头人影幢幢, 踏上几步近些看, 估摸着得至少二十个打着团扇儿的年轻女郎挤在一处,各色绚烂的襦裙和披帛相连, 春色满园。
她问那参事,“这些是?”
参事低眉顺眼, 回道,“回殿下, 这些女郎都是大王的姬妾。”
李意如大吃一惊, 脚步微微滞住,这么多女郎, 不知三哥别院够不够宽敞, 能不能一人分得一间院子?
看见女郎们从个个翘首以盼到看清来人后的微微失落, 李意如叹了一声, 为李家男子的恶行闭眼告罪。
那参事回头来瞧她,她又轻笑回道,“不错, 三哥大有官家当年的风范。沈参事, 方才本宫来得匆忙, 下面的人没说得明白,我那门客究竟是怎么受伤的?”
沈参事微微沉吟,半侧过身子,先告罪失礼才小心回答道,“那位郎君遇袭的地方就在这斐园附近,咱们大王恰好出行,好在风雨交加,马车行得就慢了些,否则就算他浑身是血躺在官道中央,也有可能就碾过去了。”
徐骁重伤昏迷在驰道中央本就是淄川王派人干的,只是他万想不到徐骁如今竟是公主府的人,而李意如的消息又如此灵通,人在别院没醒,公主便带着长卫和医者直接冲撞进来了。
“宣宁妹妹。”身后一声轻唤,李意如回首过去,两个身影从门前的劲松慢慢踱过来,蟒袍金冠的青年正是李意如的三哥李桦,而另一个襕衫束发的少年,不是楚郢又是谁?
她下意识去看旁边跟着的谢方行,果见他淡然的清眸闪过凉意,挺直着背脊,像青山上的雪松,周身都竖起冷冽的冰棱。
楚郢见到李意如也颇感意外,这是他就长平的事儿之后第一回 碰见她,听说她在禁中为他的事儿与官家大闹时,他还难得地感到了一丝愉悦。
她处处针对着长平公主,似乎对他们之间的事儿放不下,可她见到他,又这样波澜不惊,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更让他意外的是她旁边的那个儿郎,上回在云来楼有过一面之缘,他知那面色冷冷的青年大概是承江王府的人,如今怎么跟在宣宁后面了?
看宣宁那个模样,似对那青年见到他的情绪颇为在意。
他是谁?为何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审视?
两人走到跟前,李桦往那些医者们身上巡过一圈,抻挑眉笑道,“宣宁妹妹多久没来找三哥顽儿了,怎得这会儿拜帖也不递就到斐园来了?你看这…”
他往水亭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三哥也没个准备,若是让人冲撞了妹妹,岂不是要惹得阿耶气恼?”
李意如眼神一分也未落在楚郢身上,对李桦仰着笑脸,说道,“三哥贵人事忙,整日里为国事奔波,宣宁想找你顽,也得找得着人才行呀,听说前几日我阿兄在台狱受询,三哥也忙里忙外的,很有想照顾照顾他的意思?”
原本李槐落到那个地步他的确想踩上两脚,以李槐那个残败的身子,说不定没两下就要命归西天,李桦掌着刑狱,手伸进御史台还需打点打点,可恨的是这个宣宁,在官家面前装病撒痴,官家派上两排飞翎卫在狱中守着李槐,还让人从何下手?
李桦道,“八弟有官家的照顾,怕用不着我的关心,三哥听说,飞翎卫都派进台狱里去了,可把崔大夫气得不轻,等陵川事儿缓和些,八弟只怕得吃些折子。”
李意如浅笑一声,抬首道,“宣宁每日只顾玩闹,哪里懂得这些,三哥与我说了也是白说,对了,听说我那门客伤得不轻,宣宁这便要让大夫去瞧瞧去,三哥事忙,就不必相陪了。”
徐骁在明面上不过是云策营的一个小兵,若是李桦执意亲自去看他,很容易让人起疑。
李桦微微颔首,吩咐沈参事继续给李意如带路,后又说道,“三哥的确有些事儿要忙,这样,就让楚世子代我招待宣宁妹妹吧。”
李意如不置可否,思忖着,又谢过李桦的相救之恩,催着沈参事引路。
李桦笑道,“不必言谢,在京郊伤人非同小可,若是能抓住凶手,指不定是个大功劳。行了,世子,替我好好招待公主。”
小娘子却并不等人,脚步飞快,须臾就穿过了水廊,李桦转眼给了楚郢一个眼神,低声道,“我这个妹妹眼高于顶,绝不可能轻易对一个无名小子这样上心,快跟过去看看,宣宁是不是已经得知他的身份了?看出什么端倪,就早些过来告知我。”
楚郢颔首,又问道,“大王可否明示,这小子究竟是何身份,值得大王这样冒险行事?”
在京郊动用死士可不是小事,怪只怪这个徐骁武艺实在高强,李桦派了三拨人马都没拿下他,最后只好动用死士,以命换命,才勉强重伤了他。
李桦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就快是一家人了,我本不该瞒着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多说无益,你先去那边看着,待时机成熟,本王会详细和你说明。”
楚郢微眯眸子,看见前面步履匆匆的几人,轻抚袖笼,跟了上去。
绕过水廊,斐园北院便在眼前,青石小径旁遍种矮蔷薇与百里草,再走几步入到狭窄的镂空花栏廊道,错落的藤蔓攀上立杆,骤雨打得紫萝芜杂,不时垂下几枝。
小娘子走得急,两三步后,飞仙髻上绕进一条藤萝,偏生她毫不知情,抬着脚要迈出去。
干燥的大掌握住了她纤弱的手腕,李意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谢方行,还有他那双干过平常事儿的手,眼神里闪过微不可见的惶恐。
大抵是想起了上回他掐着她脖子的事儿了,色厉内荏的模样一如当年,谢方行微扯唇角,似笑非笑。
娇小的女郎求救似的看向卫缺,卫缺却道让她莫动,“殿下,是紫萝缠住了您的发髻。”
原来如此!李意如横过去一眼,谢方行是哑巴么,有嘴不会说话,实在惊她一跳。
怜光比公主还要矮上几分,实在摸不到公主的高髻,可公主若一低头,藤蔓就扯得发髻凌乱。李意如犹豫几许,突见到楚郢上前几步,说道,“让我来吧。”
不等公主回答,身旁那沉默的青年忽然抬手,一瞬掐断了藤蔓,他小心将那枝条从髻圈中扯出来,顺手将带出的发丝重新掖了掖。
他的动作这样大胆自然,面色又这样平静,仿佛为公主做此事再平常不过,唬得身旁几个想斥他放肆的人都噤了声。
李意如滞了滞,瞥了谢方行一眼,他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可余光看见楚郢满脸复杂,又合了合眼,道了一声“多谢”。
——
云梦阁里没有掌灯,深邃的黑暗将里间渲染出一片寂静,推门吱呀声响起,寒风侵入,一阵鲜腥的雾气就扑到面上。
“徐骁?”
陆续有人点燃了风灯,怜光又将窗牍都撑开,屋子里总算亮堂起来,屏风后面的小榻上躺着面色青白的少年,唇角向下,暮气沉沉。
“他…就是你的门客?”谢方行转向李意如,眸色渐渐冷了下去。
李意如心里咯噔一下,是了,如果徐骁是宁王,那在朝中任职的谢方行没道理不认识他。
“快帮他看看。”虽斐园的大夫已给他处理过,可他昏迷几日不醒,实在让她担忧。
徐骁的伤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他身上刺划了七八刀,致命的一击距他的心脏不过寸许,大概敌人以为他已经毙命,才没有继续补刀。
谢方行重新为他包扎起来,又拿着药方看了半晌,声线干涩,“方子不错,就按这个吃吧。殿下,若没有别的事,谢某告退。”
他的态度未免有些奇怪,大都督为国征战,如今情况这样危险,他似乎毫不担心。
“你认识他?”驱散了左右,她试探地问道。
谢方行眉眼间冷淡依旧,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沉默下去,他说道,“殿下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