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李意如微微挑眉,他开了口,说明徐骁身份的确不同。
“他叫徐骁,是我府上门客,我当然认识他,谢先生,你怎会认识他呢?”
谢方行冷冷地看着那少年,“殿下,若我是你,现下就是报仇雪恨最好的时刻,你可知他是谁,又做过些什么?”
李意如奇道,“他是谁?”
“他就是上回在蘅芜院刺杀你的那个黑衣人。”
李意如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他是如何得知的?
青年侧过脸去,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漆黑的长睫在眼尾留下一片阴霾,他喉咙滚动一回,低哑的嗓音夹带着透骨的冷寂,“不止如此,他还是你陷于水牢之难的罪魁祸首之一,他的名字,叫做萧叙。”
第四十二章 往事
“哗啦——”
水波荡漾, 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圈圈往水中央的牢笼围拢。
昏暗的黑牢中亮起微芒,女郎听见青靴踏在石板上,踏过几步,却久久不再靠近。
甬道尽头, 男子背光而立, 手中的火折照得他清俊的面容朦胧模糊, 可那女郎灰败的眸子腾然亮起了光泽, 她双手紧紧攥住了铁栏, 晃得铁索叮当作响, 沙哑的嗓音夹杂其中。
“阿随?阿随!”
那男子嗤笑一声, 似乎欣赏一件器物似的打量着她,而后悠然开口问道, “很像吗?”
不是阿随…
女郎捏紧了手指,垂眸缓缓地颓坐在地上, 宽广的披袄从圆肩滑落,刺骨的凉气爬上背脊, 她顺手将袄子拢紧, 不肯让自己在绝境中再受这份真切的寒冷。
精致而麻木的脸上仍残留着一分倔强,活着, 好好地活着, 总有一天, 我能出去。她闭了闭眼, 不愿再搭理那男子。
男子漆黑的眸底闪过些许迟疑,到嘴边的嘲语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顿了顿脚步, 转身离开了水牢。
“怎样, 可还满意?”水牢外站着的蟒袍男子等得有些不耐烦, 看见萧叙出来,忙上前迎过去。
萧叙肃着脸色,摇了摇头,“敬谢不敏。”
楚郢笑了一声,面上带着促狭,低声说,“‘那位’为了她,可是多年一直都没有成亲啊,你与他是兄弟,我料想你也好这一口。”
萧叙剑眉紧蹙,冷言道,“谁与他是兄弟,大王慎言。我与萧且随的私仇,倒不至于发泄在一个无辜女郎身上,若大王是为求一张与幽州交好的通行令牌,大可不必如此待她。”
萧叙多年流落在外,尝尽世间冷暖,见过许多濒临绝境的人,无不谄媚,无不顺从,就算是他自己,也曾为了活命,跪在贵人脚下摇尾乞怜。而她在如此地步,依然未弃品德,区区女子,倒让他肃然。
只是这荆西王对待昔日情人都这样残忍,萧叙不堪与他为伍,联合纵横对抗魏廷之事,便无需再议了。
——
记忆中最细微的一幕突然涌现,李意如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声音微颤,看了一眼屏风外边的楚郢,低声道,“萧…叙?”
他姓萧,她也曾多次把他认作萧且随,对了,阿随曾有个弟弟,正与她同岁,那时李意如还小,只听闻那孩子两岁时在一次出行中被贩子抱走。
谢方行压低了声音,说道,“正是,他就是幽州王的第二子,楚郢与李桦一直互通有无,为讨好新上位的萧叙以及他背后的幽州,才商议将你囚禁。”
也就是说,楚郢一开始是想把她当做工具送给萧叙,但不知为何没有成事。李意如想不明白,又问,“他们要讨好萧叙,与我何干?且纵使萧叙是流落在外的次子,可萧且随才是嫡长,他又如何能越过兄长,执掌幽州事务?”
谢方行眉峰轻蹙,似乎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告诉她,迟疑了片刻,他双臂轻挽在胸前,垂眼去看那仰着脸的小娘子,开口说道,“萧且随并不是幽州王的血脉,建和四十一年三月,楚郢将你的‘死讯’传回长安城,萧世子他…”
宣宁公主赴荆西不足两年而亡,官家悲恸神伤,下赦令曰,免征三年,大魏子民皆为公主服期,一连百日,长安城素缟白练遮长空,举天悲痛。
可唯有一人不肯为她服白,落日余晖照在西京关紧锁的大门,少年褪去了伪装,凌厉桀骜的黑眸凝在时任京畿副指挥使的陆业身上,玄衣在风中烈烈作响,他横刀于墨马前,凉声质问,“陆子彦,是你要拦我?”
陆业拍马上前,高举手中“云”字旗帜,冷静看着好友疯魔的眸眼,扬声劝说,“不是我要拦你,应行,你当知晓,幽州世子,绝不可能这样离开长安城。”
原本澄澈的双眼中落满赤红的晚霞,斑驳的微光闪烁着,萧且随看着陆业身上雪色白衣和右臂的黑色方纱,目眦尽裂,“你信吗!?”
漆黑的刀鞘落在地上,裹住有力臂膀的窄袖下刺眼的刀光一闪而过,方纱霎时碎裂成块,徐徐飘落。
“李宣宁‘病弱而亡’!陆子彦!你信了吗!?”
玄衣儿郎仰天大笑,悲怆的笑声震在耳膜,陆业泪意上涌,只盯着那直指而来的唐刀,眉眼黯淡失神,“我…”洪楼疏源
吱呀声响,城墙上二十只火箭拉至满弓,直指向下,只待使君挥旗,就可将这不尊君令的幽州世子以叛国罪立斩马下。
“我不信。”萧且随敛起神色,“我不会信,我会去荆西,除非亲眼见到她的尸首,否则我绝不信她死了。”
陆业眼神轻闪,低声问道,“你可知,你这样走了会是什么后果?”
萧且随知他动摇,语气放柔一分,望着那将落的红日,眸中水意波澜,“黥面?流放?腰斩?只要能见她一面,我甘愿承受。”
心意相通的儿郎们相视一笑,陆业轻轻放下了云字旗,勒紧缰绳回望昂首,扬声道,“开门!”
“使君!”参将急躁的嗓音远远传来,“世子的去留关乎三州安定,官家急令留下萧且随,使君切不可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年少时候,他们几人谁人不是满身意气,小宣宁独自在西边受苦,他们怎能袖手旁观?
“开门!”白衣儿郎语带哽咽,用力将手中旗帜掷在地上,俯身捡起地上染尘的刀鞘递过去,高声震言,“让他走!一切罪责,由我陆业一人承担!”
萧且随握刀的手轻轻颤了颤,随后紧紧攥住刀鞘,收了回来。
陈旧满锈的铁索轰隆作响,沉重的关门缓缓往上展开。
他催马向前,玄白两人错身而过之时,萧且随递过去一面漆黑的令牌,低声道,“子彦,对不住,其实我并非幽州节度使的血脉,真正的幽州世子如今与淄川王有来往,你拿着这个令牌去找我的参事柳无寄,想办法抢先恢复了他的身份,也许能抵得几分罪罚。”
陆业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靖”字令牌,目光切切地望着好友,“带她回来,回长安来,我等着你们。”
“好。”
玄衣儿郎一夹马腹,往前路不明的征途一骑绝尘,霞光染上他翩飞的衣袍,也染红了他轻轻蹙起的鼻尖,窄袖抬过额边,断线的润泽沿着眼尾颗颗滚落,消散风中。
——
“你是说,阿随为了…我单骑闯出陇关?”李意如尽量平复着呼吸,吸了吸鼻子,又压低声音问道,“那后来呢,他可受罚了?”
“当然。”谢方行道,“仅凭他一人如何能闯得进鄯州,官家派人追他回来,依律判了黥刑,流放长白山。”
灯火葳蕤,里边两人压低声音说话,屏风上的影子摇摇晃晃,却越靠越近,近到有失大夫和公主的身份。
楚郢再无法忍受心中火烧的苦闷,咳嗽两声,说道,“如何了,殿下与谢先生可讨论完诊方了么?”
里头那两人却对他置若未闻,须臾后,又听见衣裳摩挲悉悉索索的细响,楚郢凝住声音,眼底戾气横生,宣宁和这个医者未免太过亲近了。
难道那日宣宁中了药,萧且随那个孬种不敢妄动,反而让他人占了便宜?
难言的愤懑驱使着他转过屏风,却见宣宁泪洒衣襟,而那男子手掌虚握在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谢先生未免太失礼了。”楚郢上前一步,伸出手要拉开他们。
后知后觉的酸楚漫上来,愤怒烧灭了理智,精心盘算了整整一年,却在紧要关头掉了链子,失了承江王这条大船,更亲手将如此美色拱手让人,从前宣宁哪会在人前落泪,这姓谢的究竟是何人?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如此亲密的?鸿露书元
然而那男子却侧身挡住了公主,凉着声音,毫无礼节可言地睨视过来。
既楚郢已经靠拢了李桦与长平,李意如便再不必再他面前伪装,她轻轻推开谢方行的手臂向他望去,眉梢间只有冷漠与厌恶。
楚郢心中突跳,宣宁从未有过这样冷静又嫌恶的神情,想起飞虹所说,难道她真的是被邪祟附身才性情大变的?
可她并不理会他,轻声对谢方行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先生若是有空闲,就随我回公主府,本宫还有许多疑问亟待谢先生解惑。”
楚郢在时,谢方行特别好说话,似乎楚郢不痛快了,他便会痛快。平日看起来稳重,这时候又好像有些少年意气似的。李意如切切地望着他,果然见到谢方行用余光瞟完楚郢涨红的脸,然后利落地答应了她。
听谢方行说,楚郢与李桦想拉拢萧叙,于是想将她送到幽州,可萧叙并没有接受,后续幽州也并未与荆西并合,萧叙又算什么罪魁祸首?
旧年萧叙与淄川王的牵连只怕也是从此刻开始的,且不论他是敌是友,莫让他与淄川王牵扯太深才是正事。
李意如喊人进来,要把徐骁带回公主府。
谢方行拧紧了眉心,阻止道,“殿下三思,此人…”
“《君山秋霁月》,是谢先生所作吧?若说罪魁祸首,我倒觉得,谢先生比他更担得起这个罪名。”
李意如出声打断了他,眉眼间带着些轻嘲,似笑非笑地看他。
是了,当年若不是他为楚郢代笔,又何来她与楚郢的情缘初始?
谢方行一滞,移开了视线,抿住唇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感恩观看!
应行是阿随的字,设定弱冠之后才取表字哦
角色只有自己的视角,所以难免对事对人有些偏见,谢方行立场在承江王这边,所以对和淄川王站队的萧叙非常厌恶。李意如还没来得及知道宁王就是阿随
谢方行不想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bushi
会不会有人想宣宁了,阴暗爬行鸿楼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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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误解
北衙隶属十六卫制下, 由威武上将军兼官家千牛卫、裴家家主裴籍统管。
自大魏帝王受命之始,裴氏所得之宠幸亲昵,长安百贵中无出其右者。三百年来大魏历经十帝,裴氏皇后共计六位, 更别提百年前那场三族入侵的浩劫后, 裴家大都督裴近和把持兵马, 摄政协朝长达十年之久, 而后更是迎娶了昭阳长公主, 自此之后, 裴家声势远超前唐五旧姓, 成为了大魏朝除却皇族外最尊贵的存在。
建和年间亦如是,裴家家主与今上陪伴长大, 情谊非同一般,裴家大郎裴明州为中郎将兼云策营督军, 裴家三郎裴砚州为京畿防卫指挥总使,就连一无是处的裴家四郎裴望州也在上月蒙荫领了个正六品昭武校尉的闲职, 刚到那几日正新鲜, 在北衙提着御刀耀武扬威,好不惹人厌恶。
这几日暑气正盛, 一惯贪懒的裴四郎却日日往北衙窑坑跑, 有好奇者相问才知, 原是他的好兄弟, 同样游手好闲的幽州世子,正借用窑坑在烧制手作。
“这还得烧个几日才成啊?”裴四郎手里拿着块半成的石英,状似好奇地问道。
等炉旁那灰头土脸的少年抬眼望过来时, 裴四郎的眼神却流连在自己崭新的武袍, 冲萧且随挑了挑眉。
少年背脊已被热汗浇得湿透, 他直起身来,抬袖往额上轻抹,神色淡淡地往裴四郎腰间一扫,哼笑道,“衣裳不错,就是差了点配饰,等什么时候配上鱼符了,再来炫耀不迟。”
裴四郎大笑着拍他肩膀,语气诚恳地劝说,“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日里到处找顽事儿,该求官家给你个正经职位磨练磨练了。”
他扬眉轻拍自己腰上的御刀,脸上露出一丝轻浮的笑意,“就像咱,你瞧瞧,比以前威风多了吧,就连从前对我爱搭不理的崔家娘子,如今见到,也得老老实实喊一声‘裴校尉’。”
“是是是。”萧且随随口敷衍着,一面将裴四郎手中的石英拿起来对光,眯着眼睛,边看边说,“娘子们见了你,都对你刮目相看,可惜一听到要与你说亲,各家都唯恐避之不及。”
裴四郎哼笑一声,脸色不变,见萧且随额上热汗如瀑布一般,又从袖中掏出他寸步离不得的折扇展开为他摇着。
“你懂什么?早些成亲对我可没有好处。我若是娶亲,母亲必定会选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家之女,哎,有这样的女郎日日守着,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不瞒你说,前些时日,圣人召令我母亲进宫,我心里那个惊慌啊!”
萧且随这才侧过头看他,仿佛嫌他啰嗦似的,蹙着眉,搪塞道,“怎么,福康公主也入不了您的眼?”
自上回春日宴后,福康公主又给他递过两回帖子,有此前车之鉴,他哪敢再理会她,可她毕竟是当朝公主,他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无处申冤。
裴四郎“啧”了一声,摇着头往紫宸殿方向作了个揖,“不愧是幽州世子,兵强马壮,胆儿也肥,这话我区区裴家小四可不敢说,福康公主高贵,无名小子如何能高攀,啧啧,若说非要尚主,我还是觉得,咱们小宣宁——”
他顿了顿,斜着眼睛去观察萧且随的脸色,见他漠不关心的模样,又撇撇嘴,说道,“你在这儿累死累活地给她修补镜子,可知她如今都在公主府养上面首了,听说今日黄昏,又从侧门抬了一轿。你说你,若真这么非她不可,这么多年,你何必——”宏篓梳远
少年眸色倏尔转成墨色,砾块猛地敲击炼石台,登时火星四溅,裴四郎惊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好容易才稳住步子没有当场摔倒。
他拎着扇子指过去,破口大骂,“幽州蛮子,我是多余和你说话,等你在这儿烧成了炙羊肉,或许她才能看你一眼!”
说罢他还等萧且随还嘴,可人家根本不理会他,见他气冲冲地堵在门口,还用懒散的语调调侃着他,“裴四,你挡着光了。”
“好,好!”裴四是个一点就燃的性子,压着怒火说道,“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我现在就去紫宸殿找我爹,既然都要尚主了,我不如干脆娶了小宣宁,非得气死你不可。”
萧且随仿佛被他逗乐了,嘴角扬起个大大的笑容,声线嘲弄,“就你?去吧,当心别让你爹给打死了。”
裴四郎细一想,是了,他爹喜爱小宣宁甚至胜于喜爱他,若不是他大哥三哥都已娶亲,只怕他爹早向官家请旨。
真是杀人诛心,罢了!他转念一想,又露个笑嘻嘻的模样,说道,“我不成,子彦莫非也不成,我这就去廨所找他去,萧且随!你就等着气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