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云鬓——虞渡【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7 14:36:09

  她的笑容天真烂漫,语句又这样残忍血腥,落差碰撞在灼灼耀日下,纯洁朦胧的光影映照盈盈杀意,诡异地安抚住了血脉躁动的少年。
  “阿随,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少年眸中血色褪去,却又在这句轻语中紊乱了呼吸,萧且随抿唇嗫嚅,低声答应着,“好,当然好,我都听你的。”
  少女的温柔只在一瞬,见到他不再癫狂,立即横过去一眼,踮着脚把葱白的手指往他脑袋上戳了戳,“蠢货,你杀了他,荆西和幽州还不得打起来?大魏乱成一锅粥,你、我,连上官家,皆是千古罪人!萧且随,你真是个笨蛋!”
  本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却不想他只听了几句就开始发疯,反倒让她温语相劝。
  宣宁越想越气,锤他几拳尚不解气,低头看看鞋子,飞起一脚想去踢他,见到他垂着脑袋任她施为的模样,又想起他根本就不可能被她踢中,从前受得那些飞腿都是他在忍让。
  于是她就收回了腿,愈加气恼了。
  小娘子瞪着眼叉着腰,宽大的缎织襦裙广袖展开来,不满地诘问,“那你和我说说,你这刀啊腿啊的,都是谁教你的,平日里,你又都在哪里练拳腿?”
  三州世子的一举一动皆在飞翎卫的眼皮子底下,萧且随若是公然习武,便传不出这纨绔的名声。
  而萧且随呢,有失去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在前,又有她告诉他一切并不是梦境在后,这些关乎自身性命的秘密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
  他略略沉吟,垂眸见到小娘子眼角被泪水沾污的脂粉印,指尖莫名发痒,他将手指合拢捻了捻,说了句,“若我当不上幽州王了,便来公主府做长卫如何?我之刀法,比之卫缺也不遑多让,到时就把长卫史的位置让给我。”
  卫缺挖了挖耳朵,往一旁踱了几步。哼,区区小子,不自量力。
  方才他的异常已足够让人起疑了,飞翎卫就在不远处,宣宁自然不会让他当场和卫缺比试比试,只哼了一声不想理会他。
  萧且随见她气恼,只好垂首凑过去悄声耳语,“你先去偏厢歇息,等你醒了,我带你去我平日练刀的地方?李宣宁,你真的很需要睡一会儿。”
  “好吧。”小娘子的确困了,她轻轻揉眼,又打了个哈欠,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猛地回头。
  少年跟在后边险些撞上去,他停住脚步,疑惑道,“怎么了?”
  “你不会趁我睡着了,就去把楚郢杀了吧?”
  萧且随哭笑不得,忙举起手,“怎会,我答应了你,会听你的话了。”
  宣宁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他腰上那漂亮的唐刀,嘴角扬起那种他熟悉的弧度,萧且随忙捂住刀柄,望天打了个哈哈。
  “天气真好,我得晒晒太阳去了,你反正认得路,自己去偏厢吧!”
  言毕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宣宁“哼”了一声,什么宝贝,我才不稀罕呢,下回借来用用,只是借借,又不是不会还,萧且随不会那么小气的吧?
  ——
  萧且随的梦境大都是错乱的,有些醒来之后又会很快忘记,很多次他方醒来,便立即伏案蘸墨记录下来,存进密室之中。
  刚睡醒的小娘子脸上还压着红痕,懵懂的一双眸子,有些失神地从看着萧且随自书架下的青瓷瓮中操纵机关,内间长柜现出一排向下的石梯。
  她探头看了看,黑黝黝的通道狭小仄窄,前路不明。
  宣宁摇摇头,“我不想去这种黑漆漆的地方,阿随,你给我拿上来吧。”
  他立即想起梦中那个破损老旧的水牢,低声道一声好,躬身而入。高大的少年消失在石阶尽头,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多久,黑暗的密室中亮起了火把,萧且随回首看见她在尽头探看,圆润的小脸上带着些推究和好奇。
  若她只是李宣宁,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冒险机缘。楚郢真是该死,他到底何时才能死?
  少年匆忙间的记录杂乱无序,有些细枝末节还用了符号、简字代替,读起来实在晦涩难懂,她只好让他一一解释。
  两人并肩共坐西窗,如年幼初懵时般相无嫌猜。玉脂般的指尖在熟宣轻划,密语无间时,广袖相接,茸茸发团相抵,少女似乎犹只有同居长千里的情谊,而少年侧过脸去看她,眉眼间尽洒温柔脉脉。
  春末光影柔和,时光静谧无声。
  “你们在做什么?”
  高大的男子倚门而站,问话间,侧眼却只盯在萧且随身上,陆业眼神淡漠,手中的唐弓握得紧紧的,声线微晒,“萧且随,你做什么呢在?不是说这几日都不舒服,不见人么?怎么的,能见宣宁,不愿见我?”
  少年应声撩袍下榻,两个好友对立而站,却再无平日的融洽无间,萧且随笑了一声,看向那弓箭,轻拍在自己的左臂的绷带,“怕是让子彦白跑一趟,臂上受了伤,的确拉不开弓了。”
  “是吗,受了什么伤?可请大夫看过了?”陆业的目光转过来,宣宁一愣,忙将案上的纸张尽数收起来。
  这个小心防备的动作实在刺眼,陆业多日为她定亲之事伤怀,实在未想到来到葛园散心,却能看见萧且随会用那种眼神久久注视于她。
  三人一同长大,如今她却与萧且随有了不能告诉他的秘密,而萧且随早知他对宣宁的心意,却始终隔岸观火。
  原来用意在此。可那又如何,她已经定亲了。
  再如何亲密,不过黄粱一梦。与她最亲密之人,始终会是那个该死的楚郢。
  陆业晒笑一声,说道,“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前唐上将军的弓箭被轻轻放下,靠在门槛,不一会儿咔哒一声脆响滑落在榧板上,无人问津。
  宣宁摸着脑袋,清眸盛满了疑惑,转向萧且随,“他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卫缺步履匆匆地闯进屋子,一眼撞见陆业和萧且随之间的暗流涌动,嘴角抽搐,两个无名无份的玩意儿,还在这儿争上了。
  他膝盖半抵在地,恭敬道,“殿下,卑职有要事禀告。”
  宣宁忙上前去,卫缺附耳密语道,“殿下,禁中方才传来消息,楚世子和长平公主一同进宫求见天颜。”
  卫缺的眼线没法子跟得太紧,只是有眼神锐利者发觉长平公主体姿微倾,足下小心谨慎,不同寻常。
  宣宁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卫缺眼神毫无波澜,低声道,“意思是,长平公主可能妊娠怀揣。”
  “楚郢的?!”宣宁惊叫一声,足下失稳险些跌倒,两个少年都上前一步想去扶她,卫缺微微挑眉,将手臂一伸,宣宁紧紧抓住他,焦急地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们怎会这样快就有了孩子呢!李意如明明说过,楚郢与她没有孩子,两个滕妾亦无所出。怎么他会和长平有了孩子!
  “快,快!”她挥挥臂膀,对卫缺说道,“我要进宫,快些,一定要在官家下决断之前赶过去!”
  官家得了这个消息,必定会取消她与楚郢的婚约,一旦这个孩子落地,楚郢岂不是就要回到荆西,逍遥在外!?
  想到那日在醉仙楼,长平公主模棱两可的话语与楚郢犹豫不决的态度,宣宁恍悟失神,是了,只要有了孩子他便能回去,谁会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呢?
  长平有了孩子,也许孩子父亲的身份不便透露。一个有了孩子却没有成亲的女子,和一个无法成亲却需要孩子的男子,他们恰好同恶相济。
  不怪楚郢这样着急,要害她和萧且随,原是他自己恶谋在前,却反要先令她声名皆失,受尽罪孽。
  楚郢!!!
  鲜红的蔻甲嵌入掌心,宣宁贝齿咬得格格作响,却丝毫不觉疼痛。
  滔天的恨意弥漫,李意如自灰暗的识海中慢慢苏醒,稚嫩的娇靥漫上青墨般的阴霾,娇俏的灵动缓缓丧却,少女的眸光冷冽平静,如烟波浩渺的寂静深海,藏满未知的危机。
第三十八章 同仇敌忾
  碎裂的菱镜凝不住混沌的意识, 李意如像是落进了泥泞的沼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却每一次落地都不在同一处。
  宣宁亦然,只要李意如尝试着掌控, 她俩个都如坠云间, 圆团小脸上青白难言, 宣宁和李意如双双捂住嘴, 忍受着倏忽间奔袭而来的剧烈晕眩。
  “殿下!”卫缺立即意识到她的不对劲, 俯身扶住那摇摇欲坠的小娘子。
  萧且随急忙忙喊人叫大夫过来, 宣宁却一直盯着他, 嘴里喃喃重复着,“阿随, 镜…镜子…”
  陆业从未见过宣宁这样灰白的脸色,慌张发问, “她怎么了!?她说什么?什么镜子?她要什么镜子?她都这样了还要什么镜子!卫缺,快把她带回偏厢!”
  卫缺二话不说, 将公主打横抱起大步往偏厢回去, 而萧且随却定在那儿不动弹,陆业着急拉他跟上, 吼道, “萧且随!你说话啊!”
  “镜子…”萧且随思绪万千, 任由陆业拉扯前行, 只重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白山茶需要那面镜子才能神智清明地占据李宣宁的意识。
  而宣宁也很需要“她”在。
  镜子的破碎损害了她们的相衡, 所以宣宁才会来找他要一面一模一样的镜子。
  “她”也是李宣宁。少年一咬牙, 转身往主屋拐过去, 只说道,“她要那面镜子,我得把它修好。”
  陆业不明他在发什么痴,只得放手任由他去,自己则跟往偏厢去看看宣宁的情况。
  ——
  六月十五这日发生了不少事儿。
  官家早晨接见过楚世子和长平公主之后,紫宸殿一面博古架上所有的瓷器和珍贵的珐琅瓶尽数摔碎了,有人见到楚世子一瘸一拐地从明德门出去,有人见到长平公主的月清殿外守着一排神情肃穆的飞翎卫。
  各种谣传满天飞扬,没过几天渐渐有了魏公主姐妹共侍的传言,气得朝晖摔了筷箸,连午晌也吃不下去了。
  楼观台长史匆匆忙忙捧着匣子进出紫宸殿,官家服下补气益血丸刚刚歇下,又有葛园长史求见,说宣宁公主突发疾病,在葛园晕厥不醒,请官家准太医过去诊治。
  算算时候,刚好够楚郢的消息传到那边。
  “好,好个楚郢,若是我的珠珠不好了,他也休想活命!”官家喘着气,亲领着一众太医同去了葛园。
  菱镜和琉璃柄都只剩半边,萧且随匆忙将绸布铺成在案,一块块小心拼接,当时落在地上的那些碎片已被青衣们收拾后丢弃,不过好在石英质地坚硬,若不计外表,赶去窑坑修复它,倒比重新打造一把快得多。
  待半碎镜子的镜子粘得七七八八,李意如果然清醒过来。只是无论她如何感知,宣宁却始终无影无踪。
  李意如呼吸平稳,额温正常,可太医们诊治后却迟疑难语。宣宁公主爱骑射,时常外出玩乐,长安城谁人不知?可这具躯体面黯体虚,骨松贫血,像是常年坐卧的病人积弱所致。
  她到底是不是有了奇症,谁也不敢断言。
  “公主究竟是怎么了?”官家视线巡了一圈,这些太医的头一个比一个垂得低,这般讳若莫深的模样,真让人以为宣宁命不久矣。
  “太医令,你来说!”
  被点到名的老太医冷汗直流,他沉吟一声,咬牙说道,“公主体凉缺血,骨松衰弱,想来是近日茶饭不思,卧寝不安所致,若要恢复气力,除去汤药,应也辅以食补,切勿多思多虑,如此可安好矣。”
  官家微微松了口气,点头让他们赶紧开方子熬药来。
  承江王入台狱,珠珠自然是寝食难安,再加上偌大的王府只有裴氏一人操持,珠珠难免要去给她搭手,此番下来,又听闻情郎异心,可不是得病倒晕厥么。
  陵川一事牵扯甚广,承江王月前已去过庐州亲督建造,现在管理的账本又无故失踪,就算是有人针对陷害,可他就这样上了当,也实在是无能。
  呵斥怒骂都是轻轻略过,等到陵川百姓的伤亡报上来,雷霆之怒才会真正降临。
  官家不愿让宣宁太过担心,只握着她冰冷的双手,他的珠珠自出生起便是身强体壮,每回他往丹凤阁去,皆是人未至而先闻欢声笑语,她从来那样健康自在,何曾有过这缠绵病榻的病西施模样。
  他心中又痛又急,叹了口气,“珠珠,别担心,你阿兄不过配合调查,在御史台不会有人敢为难他。至于陵川之事,阿耶答应你,只按律施为,不会过多迁怒,你尽可放心了?”
  李意如点着头,眼中却犹豫不决,噙着泪珠痴痴地望过来。
  官家摇摇头,又道,“你都听说了?楚郢与长平…这两个冤孽,既然事已至此,你与楚郢的亲事,就此作罢了吧,从今往后,都不许你与他来往了。”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那小娘子泪水涟涟,苦苦追问着,“阿耶,您告诉儿吧,长平姐姐与楚郢,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也许、也许其中还有什么误会。宣宁不信他会这样对我…”鸿喽姝元
  痴傻的女郎,到了这个地步,犹要痴缠。官家恨恨地咬着牙,“珠珠,你竟这般执迷不悟,你阿姐有了他的孩子,已然三个月了,楚郢求娶你尚且不过两月而已,还未成亲便这样朝三暮四,你再跟着他,余生何来欢愉可言!”
  他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说着,“你可知咱们为何给你取下‘珠珠’这个小字,陆昭仪体弱命薄,拼了命生下你,只期盼你往后的夫君也能待你如珠似宝,得享一生欢乐。楚郢这竖子得陇望蜀,朕绝不会将你嫁给他!”
  官家拂袖而去,李意如实在有苦难言,本按照她的计划,定能将楚郢安抚住。
  可机缘巧合下,却将他越推越远,正如宣宁所说,她的到来,也许撼动了命运的车轮几分,却好似并未让它偏离原有的轨道。
  “已经三个月了…?”
  昔年之时长平并未有此一招,虽也许有李意如与楚郢情深笃定的缘故在,但若这个孩子真是楚郢的,没道理长平会不声不息地揭过此事,而且…
  李意如合了合眼,昔年与楚郢大婚之夜,他那手忙脚乱的窘迫,并不像背着她与别人搅和过的模样。
  此局要如何破呢?李意如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小榻上的白茶花纹样,想起那日暮间轻雾,有人青袍玉冠倚靠着兰窗,神色淡漠地将茶花书笺夹进书页的场景。
  谢方行举止间风雅洒脱,浑然不似尘中人,可那日在云来楼,他望向楚郢的那记可洞穿日月的冷眸,让她笃定了他必对楚郢有宿恨。
  小娘子眉间扬起,虽谢方行不肯与她坦诚相待,可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不愿楚郢回到荆西…那定然就是他。既然同仇敌忾,必定能携手并进。
  李意如轻轻握了握手,软绵轻柔的手掌微微蜷曲,捏成拳头也有重重的虚浮感,早失了宣宁那股生龙活虎般的耐能,这具身体属于那个二十八岁的她,孱弱羸劣,毫无生气。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叹。
  三牒君子屏风印着的高大身影微微一滞,少年清冽如泉的声线略带着犹豫,他道,“李…宣宁?我把镜子沾好了…你要不要瞧瞧能不能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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