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怕,只是第一回 感到自己确实处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而不自知。
“她”来的时候所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正在一一应现,“她”说萧且随登马儿会摔着腿,她扶了他一把,虽过了这一劫,可几日后的马球赛他依然“摔伤”。
宣宁也和前世一般与楚郢定下了亲事,及笄那日阿兄虽没有在席间与她争吵,却还是在翌日从司天台下手干预。
还有这回的春日宴,飞虹的惨状与前世的福康如出一辙。
甚至阿兄信誓旦旦说过一切他心中有数的陵川堤坝也塌了。
她开始怀疑,莫非“她”的到来并不能改变历史原有的车辙,莫非她仍会走上和前世一样的征途?
想到“她”毫无生气的眼睛,宣宁忍不住地战栗,她不愿变成那副模样。
她想找“她”,可萧且随打碎了菱镜,“她”再也不见了。
“是楚郢!”少女噙着泪珠,语带哽咽,“是楚郢要杀人灭口。”
他见到她的泪珠,已经慌得不成样子,萧且随从她袖中摸了摸,拿出丝帕递过去,可她却依然失神地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斗大的泪珠顺着白腻的小脸儿滚下来,一串儿整齐地滑过下颌线,滴答落在他的手背。
他只好捏着那香喷喷的帕子,绕开眼角那精致的花钿,在她脸上轻轻揩了几下。
“是楚郢,你可有证据?”
——
事发那日,公主府来了个不速之客。鸿镂淑院
“你怎么会来?”
宣宁正因为飞虹身死的事儿去了一趟县尉廨,回来又听闻了阿兄因陵川之事被官家怒斥之事,满脑子官司,哪有空和朝晖公主掰扯些小儿女的心事。
可朝晖公主面色沉静,与平时大不相同。
“我来告诉你,是谁杀了你的青衣。”
撷草苑灯火葳蕤的夜里,两个被血脉牵连着的小娘子头一回并肩抵头,喁喁低语。
朝晖公主不管宣宁是什么脸色,径直说道,“你大概是个瞎子,自己的青衣觊觎着楚郢,你却毫无知觉。”
宣宁讶异地瞪眼,“什么?”
“你的青衣与楚世子有来往,我大概在两月前知道了,那日我禁足刚解,正想去西市逛逛,走到坊门口,见到你的青衣鬼鬼祟祟…”
她顿了顿,其实那时她只是想抓宣宁的小辫子,于是派人跟随着飞虹,见到她一路往南曲过去,直去了蔚园。
“而后我便对她上了心,几番观察,那女郎显然对楚郢的情义,只是我想着你嫁给楚世子之后,她难免也为妾,也就没有管太多。”
朝晖肃了肃脸色,望向宣宁,“她为你的青衣,本就身份不同与其他侍女,加上她又爱慕楚郢,只待你嫁过去便可与情人朝夕为伴,如果这世上还有谁的事儿能让她甘心被驱使,那这个人一定就是楚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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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坦白
“朝晖公主与你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么, 为何要告诉你楚郢与飞虹有来往的事儿?”
宣宁也这样问过她,从前宣宁只以为朝晖沉溺于儿女情长,因为楚郢总对她横眉冷对。
可她却不是。
朝晖道,“当然是因为咱们都姓李, 而那个男人姓楚。你上回在蘅芜院的话, 确实有些道理, 人都是会变的, 我自己尚且不知十年后的自己会是如何模样, 又怎能与他远赴荆西, 将自己置于无法挽回的地步。宣宁, 自我见到他与你的青衣不清不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青衣就算身份不同, 也不过是奴婢,朝晖一向傲然, 绝看不上婚前就与奴婢私相往来的儿郎。而自己这个宣宁妹妹,因为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名声也不顾了, 竟对她撒谎说已有了楚郢的骨肉。如此耽于情爱, 朝晖作为姐姐少不了提点一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至于宣宁听不听得进去, 就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了。
五方蒸饼下肚, 那小娘子才感觉好了些, 宣宁鼓着小脸,拍拍胸膛咽下了嘴里那口饼,接过萧且随递过来的酥茶轻抿一口。
香滋甘美的奶酥茶滚入喉中, 甜腻充斥味蕾, 宣宁却再感受不到每回吃甜食之时那魍魉微微的抵触感, “她”真的不在了。
宣宁微不可闻地叹气道,“好甜。”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少年皱着眉,仔细端详着她有些好转的脸色。
茶足饭饱,宣宁困意上头,举袖打了个哈欠,“昨日阿兄被押进了御史台,我与阿嫂晨起去打点,回来她也病倒了,册儿和翠微又从书院跑走,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我在阿兄府上忙了一天,只吃上了两只米饼。”
找了“她”一整天不出现,宣宁就连晚上也没睡好,直到天方鱼肚翻白,才想起或许与那镜子有关,便略略收拾收拾到葛园来了。
宽大的手掌上摊着薄薄的面饼,骨节分明的手指夹住筷箸,将一块清水羊肉捻入面饼中,刷上辣酱料,再依次加上些葱丝、青菜叶一并卷好。
简单的羊肉葱卷递过去,小娘子扬脸对他露出笑容,也顺手将一只啃过的油果子夹进他的碟盘中。
促狭鬼,就夹自己吃剩不要的给别人,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少年横过去一眼,小娘子方才哭过的眸子还染着些许绯红,玉雪白皙的面上笑靥似锦,她眸中水波轻转,落在那只果子上,黄澄澄的油果滚着白芝麻,上面还留着一排小小的齿印。
他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若能每日晨起黄昏都能见着她,他便是吃一辈子这油滋滋、臭烘烘的果子又如何?
于是他在她的注视下,夹起它放进口中。
宣宁斜着眼看着他面上的雀跃之色,心中打着鼓,萧且随可是从来不吃这东西的,今日怎吃得这样高兴?
他突然就有了的腿脚功夫,很难不让宣宁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有了“魍魉”的襄助。红娄姝元
宣宁不动声色地在承露嚢里头摸索着,待萧且随靠得近了些,她便抽出驱魔符往他额上一贴。
萧且随:“……”
他面无表情地揭下那张符,上面字迹神魔难辨,一看便知是楼观台长史的杰作。正是了,她去司天台读光阴回溯的典籍,又去楼观台请了灵符。
他恍然想起那日于混乱中,她说过,“她”被楚郢下过药,而后便慢慢看不见了。
那个雪山上的女郎便是盲瞎之人。
阿意…究竟是哪个意?难道会是李意如的意?
他思索片刻,拎起那黄符放在桌上,语调散漫,“这是做什么用的?”
宣宁理直气壮,“这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谁让你去个宴会都要被人下药呢!”
她拍拍身上的配囊,说道,“我也有,咱们一人一张,远离小人,洪福齐天。”
萧且随知她在胡说八道,那配囊说不定已经空了,只是他暂且不揭穿她,免得她要恼羞成怒,下面的谈话便无从说起了。
他微微眯眼,仔细看着她,“你方才所说,飞虹的惨状与前世福康类似,所谓‘前世’究竟是从何说起?”
萧且随掌靖卫阁多年,早熟询问之术,宣宁听此言论,面上显有惊措闪过,而后眼珠轻转,是要扯谎的征兆。
只是宣宁思索片刻,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诳话,可她并不慌张,干脆直接揭过此节,哼着声,“不关你事,我不会告诉你。”
那日萧且随在帐外对她举起琉璃柄,宣宁自然认为他定就是前世杀死福康的人,可飞虹死的时候,萧且随正在公主府沐浴,自她枉死的时间与位置来推断,下手的应就是杀死福康的凶手。
大概因为“她”让二卫跟着福康,福康便没有撞破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因而逃过此劫。
萧且随见她仍不愿说实话,叹了口气,说道,“上回我与你说的梦境之事你可还记得,梦本胡思,飘渺无缘由,可那女郎实在与你相似,日日梦见她陨在荒沙孤城,我…我实在担忧这是上天的征兆,要我阻止你往西边去。李宣宁,你会和楚郢回荆西么?”
宣宁猛地一愣,追问道,“荒沙孤城?”
萧且随点头,一咬牙将他梦见自己在营地抱着她的尸首之事如实交代了。
“你穿着甲胄,带着银鍪?还抓住了个西域汉子?”
李意如的话又回到了脑子里,她死去的那日,楚郢正和她说过,伊川赞布已落入宁王之手。
宁王?她狐疑地看着萧且随,他的身手,的确可以说与徐骁不相上下,样貌上,他俩都是薄唇高鼻,可以说也有几分相似。
可他是幽州世子,是幽州王唯一的骨血,自然数十年后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幽州王。
大魏的异姓王品阶在三州节度使之下,大都督战功赫赫,没理由会降品封为宁王啊。
也就是这个缘故,李意如与宣宁从未把这个可能往萧且随身上想。
宣宁拧着眉,可若说相识程度,的确她与萧且随才是真正的无所不晓,宁王仅凭阿兄的叙述,真的能对她了若指掌吗?
她试探地问道,“那你可记得梦中别人是如何称呼你的?”
萧且随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这…我倒不是听得很清楚,不过有个孩子,他称呼我为阿耶。”
宣宁微微疑惑,她不明白,李意如明明说过,萧且随多年后都没有成亲啊,那为何会有个孩子呢。
那少年看她面上不太自然,也很不解自己为何会有个孩子,只得咬着牙继续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但那孩子有时也喊我‘阿叔’,可他…他是姓李的,别人喊他,‘李遂’。”
萧且随心中狂跳,他养着一个姓李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娶了一个身居高位的李姓女郎。
当然,如果他真的会娶妻,自然那人只会是李宣宁。
李遂?一连串的信息在宣宁脑子里串成线索,她恍然,拊掌沉思。荆西反叛,留在长安的荆西质子楚遂本应是第一个祭旗,可是他没有死,反而被大都督带至阵前与李意如相见。
那便是了,阿兄登位,他不忍杀死她唯一的“骨血”,便将楚遂改姓为李。再加上李遂多年以来都被萧且随所收养,幼时孩子任性,喊他几句阿耶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为什么不做幽州王?既然他来到阵前,又怎会不以真面目与她相见?
大量的疑团让缺眠的脑子更加混乱,宣宁拧着眉心,嘟囔着,“你怎会是大都督呢?”
“什么大都督?”萧且随看她面上倦困,眼下微青,两只凤眸也遍布红丝,知她这几日辛苦,便劝说道,“李宣宁,你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葛园偏厢还给你留着的,你去歇会儿?等吃了晌午,我再送你回崇仁坊去,届时路上我们再讨论这些。”
宣宁却再等不及,不管什么缘由让萧且随失了幽州王的位置,但既他就是宁王,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宣宁说道,“阿随,你还记得那日你的细犬在驰道奔走,冲撞我翟车的事儿吗?”
萧且随怎会忘记,就是从那日起,他开始发觉李宣宁与白山茶的不同。
他点头,眸光炯炯,期待着李宣宁进一步的信任。
“那日我本要去赴楚郢的约,可是‘她’来了。”宣宁头皮发麻,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奇遇,和这些日子无人述说的苦闷,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臂,“阿随,她就是我,是十二年后的我,你梦见的那些事情,都是她所经历过的苦难。”
宣宁眸中有水光闪过,她从未对他有过这样戒备的神情,噙着小心地望着他,“阿随,你会觉得我疯了么,若是我历经千难万苦,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会不会认为是我脑子有疾?”
愤慨像沸腾出了岩浆,炽热的怒火淹没神智,萧且随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声音嘶哑,“他真敢如此待你?!”
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水牢,把她送到遥远的雪山,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他想象不到那悠长的十年她是如何度过的?
那女郎长久地站立在皑皑白雪中,用已眇的双眸眺望东方,她的心中是怎样的绝望,她会不会在那一刻,或许想过他会去寻她?而他却晚了整整十年才接到她。
原来“她”就是李宣宁。鸿镂书媛
少年倏然起身,大步走向外间。碧影珊瑚刀架上搁置着那柄漆黑的新亭刀,它躲在刀鞘之中,与他精湛的刀法一样,埋没在幽暗的密室之中从未见过光亮。
可他今日就要将这份幽暗击碎。
“萧且随!你干什么去。”鸿镂淑媛
少年目光冷冽如雪,颈中青筋爆起,按在刀上的手已攥出青白。晴好的光耀照不亮他周身的黑暗,他像是方从修罗地狱中爬行而出的鬼魅,只待出招,便将一切敌手归于腥秽。
幼时日和风暖时,宣宁时常要召萧且随去禁中陪伴玩耍,只要有了她的传召,母亲便不敢再肆意虐行,渐渐地,他便开始期待着晴好,期待着她。
每个人都宠着她,小公主的言行那样跋扈无礼,可他喜爱她,喜爱她的天真,喜爱她的恣意。
这样肆意挥洒的自在为他一生所求。
可他这样肮脏的血脉,怎能污染她这份高贵,所以他退让。
可这份退让却让更加居心叵测的人伤害了她,整整十二年,他如何能再向后退缩?
“李宣宁,没人能那样对你。”
第三十七章 苏醒
“你给我站住!”
清凌凌的声线追着他到院中, 萧且随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站立在原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微凉而柔软的柔荑贴近了他按刀的手,沁冷的触感找回知觉,他后知后觉感知到手中的疼痛, 垂首去看, 太过用力的掌心压出了刀痕, 鲜红微肿。
而宣宁白皙修长的手指轻点在侧, 他倏然失了气力, 握刀的手松了松, 却仍不足平息愤懑。
“你添什么乱, 若是楚郢死了便能解决困境,我早让卫缺把他杀了。”
少年眉心轻挑, 李宣宁何时还会审时度势,不外乎是因为楚郢的迫害, 让她这样骄矜的女郎也学会了忍耐。
实在可恨。
他侧过身去看她,不解地问, “他既那般待你, 为何、为何你还要——”
你还要在笄礼上令他尚主。
宣宁轻声道,“我自有我的缘由, 你可知楚郢此人, 他一生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权势、地位, 当此二者唾手可得而又功败垂成, 你猜他会如何,等他失去价值,沦为弃子, 他又当如何?”
“他想靠拢三哥和长平, 那正中下怀, 淄川王倒台那日,便是他楚郢困顿之始。穷困潦倒,不如猪狗。他给予我之伤害,我必一一奉还。”
她按住新亭刀柄,轻笑了一声,抬眼对他道:“我本想亲自施为,现下想想,恐污了双手。届时便请阿随以此刀,为我削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