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又小心收回,叹着气,“别怕,李宣宁,别怕我,我…不会…”
我不会,永远都不会伤害你。言毕,他再次伸出手,垂眸将她的衣裳仔细整理。行动间臂上的金钗轻轻晃动,暗流一般的血液打湿了整张窄袖。
“谁知道你…”宣宁闷在他怀中,瓮声道,“萧且随,你也是骗子,你怎么会飞呢,能和我说说么。”
少年一愣,微微失神。
灯火通明的卧房里凌乱不堪,闯进来的侍卫们四处搜寻了一番,拱手向李槐道,“郎主,公主不在此处,但这桌椅倾斜,柜门大开,有搜寻过的痕迹。”
李槐眉头紧皱,闻着屋子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扶在木杖上的手微微发颤,他目光如刃地望向公主的青衣和长卫们,“公主人呢?身边伺候的人呢?”
他急咳几声,面色苍白,厉声呵道,“卫缺呢!”
卫缺不便随意透露公主吩咐他跟着福康的事儿,只说道,“王爷,既然刺客四处搜寻,想来是只为取物而来,公主下落不明,也许并非为刺客所掳,还请让侍卫们立即搜寻其它院子,也许公主——”
“啪”,卫缺咬着牙,垂首闭上了嘴,生受了那怒火满溢的一杖。
“等找到公主,再和你们一一清算。”
侍卫们得了令,鱼贯而出,在偏厢找到了昏睡中的长卫们。几个青衣抖若筛糠,跪倒在地上无声啜泣,裴缈泪珠洒了满脸,唇色青白,哆嗦着拿帕子掖眼角,喃喃道,“都怪我…真不该办这个宴…”
李槐狠狠闭了闭眼,轻搂在她肩上,放缓了语调,“不是你的错,谁人能预知宴席上会有刺客,你且去陪着册儿和翠微,别让孩子们受了惊吓。我再去别处看看。”
“没人?怎会没人?”长平公主紧捏手臂,皱眉思索着,飞虹不便多言,只略一点头,垂首快步追赶前面脚步匆匆的青衣们。
长平公主与楚郢等在院中,只待撞破“好事”,却不想侍卫们来去匆匆,说里头并没有找到公主或者刺客。
“那个引路的侍女呢?”楚郢阴侧的眸光冰冷,“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如今人呢?”
——
兵荒马乱之际,没人注意到那个沉默的长卫史没有离开内间,待外边动静渐渐停下,卫缺寒眸轻抬,对上宣宁那双清澈剔透的凤眼。
“卫缺!”小娘子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好似没什么异常,她没有喊他“卫叔叔”,这就是说她并没有被挟持。
“殿下!”
她身旁那人是萧且随,这样高的横梁,不知带他们上去的人是谁?卫缺飞身上跃,可公主看起来好似有些不妥,这个…姿态,萧世子未免太不注重分寸了。
“您…”
宣宁气道,“有人算计本宫,我这会也没定是在酒饮中下了药,还把这个失智的萧且随送到我这儿来,险些…”
少年别过头,实在没脸见人。
小娘子想起萧且随那个凶狠又莫名的亲吻,虽然知道他是药性使然,可她还是气得横他一眼,略过此番不说,“总之,我现下一点气力都没有,卫缺!你想想办法引开他们,我要回公主府去。”
卫缺霎时明白是谁带公主上的房梁,他的目光落在萧且随的手掌,指腹刀茧不甚明显,不是不会用刀,便是日常需要藏拙磨茧。
他点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殿下,据您的描述,大概中的是软筋散,你试试闻闻这个。”
木塞拔开,卫缺拿着小瓷瓶靠近宣宁,说道,“味道不太好,您需忍耐。”
宣宁只觉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臭扑上来,惊得她鼻头紧皱,几欲作呕,这简直比上回楚郢想亲她的时候还恶心。
“这是什么呀!”
说出来只怕小娘子几天都吃不下饭,卫缺微微勾唇,并不言语,望一眼外边,说道,“若这药对症,不出一刻钟殿下便能恢复气力,事不宜迟,殿下这便出发吧。”
“好!那你晚些和我阿兄说,公主府恰好来人禀告我已回去了。”她歪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急着回去看皮影戏,所以就和萧且随一同骑马回去,后看完戏,他便回葛园去了。”
卫缺点头称是,暼了一眼萧且随臂中的金钗,不自觉地轻抚手臂,心想,公主下手还挺狠。
少年注意到他的目光,轻笑一声,说道,“卫长史,您多留意一下李宣宁的那个青衣,叫飞虹的,此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飞虹?”宣宁想了想,又转向卫缺,“福康呢,她怎么样?”
“福康公主敬完酒就回偏厢去了,一直都没有再出来。”
宣宁一惊,问道,“她不会……”
“没有。”卫缺答道,“在窗牍前探看过,福康公主似乎等得焦急,到有人大喊刺客之时才出门来,卫钺一直跟着她,应当妥当。”
纵然疑问再多,此时也不便多聊,卫缺翻身下去,引开出路,萧且随随手从柜中扯了一条深色外披将她整个拢好,于墙角飞檐间疾步如电,宣宁只觉狂风吹得脸上生疼,又不自觉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眸色与平时大不相同,臂上金钗已不知转了多少圈,粘稠的血液浸在玄衣不算明显,可她仍觉得晕眩。
少年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侧门外,一声口哨,白马踏尘而来,他并不停下,环住宣宁飞身上马。
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完全靠着一股执拗带着她回家。那些不知做过多少次的梦境浮现上来,他低头去看怀中的少女,这张莹白的侧脸与梦境中的女郎渐次重合,他想起梦中自己的言行。
他著着重甲银鍪,怀中的人儿已没了生息。他久久地站立在风沙尘满的营地,却有一个身上缠着锁绳的异族汉子向他冲过来,那男子目呲尽裂地盯着他怀中的女郎,用他听不懂的番语哭喊着什么。
可梦中的他似乎听得明白,冷笑一声,吩咐人将他重新捆绑,“这是大魏的宣宁公主,是官家的亲妹子,尔等蛮夷,怎配喊她的名字?拉他下去。”
“李宣宁…”混乱的思绪中,他抚上她的发顶,迷茫地问,“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腿上传来的剧痛,宣宁红着眼睛,拧在他的大腿上狠狠一扭,“萧且随,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还看得清么!这都快跑到永昌坊了!”
“你活着,太好了。”萧且随像是已经失了神智,两眼光芒渺渺,低头靠近她温热的脖颈,宣宁已恢复了气力,见他还敢如此,回首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耳光。
“醒了没有!”
“醒了。”萧且随正襟危坐,一勒缰绳,往回转拐,奔回了崇仁坊的街道。
宣宁从来不知公主府的防卫这样松懈,萧且随带着她从后院潜进去,竟无一人发现。
那少年伤痕累累地瘫坐在小榻小歇,眼睛的血丝混进朦胧的混沌,看起来不太妙。
宣宁犹豫片刻,问道,“你不会瞎吧?”
萧且随头也不抬,“我乐意瞎!别再给我提选侍的事,无情苟且,岂非与禽兽无异,我歇歇就走,至于眼睛的事儿,你不必担心,我自己能解决。”
他能指天发誓,他说这话的时候毫无邪念,可话刚脱口,又觉得实在污秽不堪。他喉咙滚了滚,用余光去瞧她。
见鬼了,李宣宁愣在那儿面红耳赤的,不知是不是听懂了。
“那…我给你喊些冷水来?”宣宁小心试探。
“或者热水?”
萧且随一抚脑袋,破天荒低声咒骂了一句。
——
烟雾缭绕的净室,少年整个浸进宽阔的浴盆之中,他盯着水面上漂浮着的干茉莉花瓣,嘴角抽搐几许。
实在要命,四周都是她的气息,香浓馥郁的茉花,华靡雍容的龙涎,搅和在他本就不算清明的脑子里。
鹤织排云屏风上映着纤浓有度的侧影,她拿着一本话册子看得津津有味,好似浑然忘记净室还有个男人。
少年喟叹一声,仰起长发披散的脑袋,喉咙攒动几回,搭在桶沿的手随意轻敲着,终于没入水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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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猜想
雪白的轻容云纹纱簌簌摇曳, 微风撩起床幔,玲珑的腰线一次次落进手掌,他昂首急促地喘息,喉结滚动着, 凭看风雨起落摇摆。
乌黑团密的长发迷蒙了双眼, 他拂开那难忍的痒意, 握住柔软光泽的发尾, 低语呢喃, “…珠珠, …好痒…”
“大清早发的什么美梦?”清冷微嘲的声线穿透这迷雾般的绮丽景象, 碎裂的天顶湮没成尘埃,轰隆隆的海啸席卷, 少年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萧且随猛地睁开了眼睛。
昼日和煦,穿透了窗牍上的镂空银杏花, 光落在薄薄的回形毛毯。日影映照下,小娘子白皙圆润的脸上笼上晨昏稀薄的光雾, 朦胧美好。
她怎会坐在他的案旁, 手上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杯盏,摇头轻吹抿上一口, 唇瓣染上些许晶莹, 她舔舔舌尖, 眉头挑得老高, 嫌弃地问他,“你如今就喝这茶?官家没给你发俸禄么?”
萧且随不爱喝茶,她又长久不来葛园了, 葛园的采买连着半年只购置些去岁的红袍、观音茶招待客人也就罢了。
“你…”他懵懂的神智还未撑直, 愣愣地摸了摸脑袋, 问道:“你怎么一大早就在我这儿啊?”
宣宁嘭地一声将茶盏放回瓷盘中,起身朝他走过来,“咱们还有账没算完,我来找你清清账。”
萧且随吓得一抖,裹紧了薄毯,问道,“什么账…”
小娘子双手交握在臂,显然是有些气恼,她抬头看看房梁,又居高临下地晲他一眼。
她说什么?萧且随迟钝的脑子转了几圈,难道她是说那天在横梁之上他吻住她的事儿?
他不明白,吞了吞口水,“你…这…我不是故意的,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宣宁提高了声音,从随行的一个小小绸包中取出一物,恨恨地说,“你为何打碎我的镜子?!”
自那天萧且随闯入静听院打碎了折花镜,那魍魉便再也没有出现,宣宁早习惯了“她”的存在,也知道“她”就是她自己的一部分,骤然消失不见,宣宁不知“她”还好不好,会不会又回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境地中?或者闯入了别的节点?
有两个脑子已经够用了,她可不想某天一起身,突然又裂变出好几个“她”。
“我不管,你得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
萧且随看见愤恨的少女,又盯一眼碎得不成样的镜子,那日他神智癫狂未曾细看,后来一想,那就是从前他为她打造的那面镜子啊!
无辜的眸子眨了眨,少年低语道,“你忘了,这是我两年前送你的乞巧节节礼,用得大竺贡来的琉璃,加上我在北衙窑坑用硼砂、长石和石英烧制的彩釉珐琅。”
宣宁愣怔地望着他,“你送我的?”
萧且随扬扬下巴,让她将那些碎片送到床榻,少年从未穿着寝衣见她,耳根泛粉,清咳两声,将那破碎的半只琉璃柄举起,“你看?”
宣宁凑近一看,上面果然刻着“十九”二字。
“那你再给我打造一柄啊。”宣宁理直气壮地叉着腰。
萧且随目瞪口呆,“这…行倒是行,只是一时间去哪里找大竺的琉璃,烧制珐琅也要看运气,要制成这形状,可不是一两次能做到的,你若想要这镜子,可得等段时候。”
大竺的琉璃倒不是问题,回去翻翻库存,肯定能找到些许,宣宁随口问道,“那要几次?”
少年摸摸鼻子,“这个说不准。”
宣宁又问,“你上回烧了几次?”
萧且随愣在那,扭扭捏捏半晌不肯说,直到宣宁作势要揍他,他才举起双手做了投降状,舔了舔唇低声说道,“八十九次…”
一开始不过想送她一份节礼,炼出来的东西,却瞧着怎么也配不起她,少年在窑坑里待了大半年,反反复复地锤炼数百次,只为求它能完美几分,堪与她为配。
“多少?!”小娘子声音骤然升高,“你疯啦,那不得把人都烤熟了?”
她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想起确实有段时间,他总爱往北衙窑坑跑,自己嫌那儿热气熏人,从未与他同去过。
那面镜子格外精致,她喜爱得很,时常带在身边使用,后听“她”说,这面镜子在去荆西的途中遗失了,她还深以为憾。
原来竟是萧且随亲手打造和研磨的…
八十九次?宣宁的目光落在少年绯红的耳根,不知为何,突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奇异的酸涩爬进心口,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
宣宁轻抚胸口,疑惑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起伏。
是了,他送她这样珍贵的心意,她却忘了是他的作品,还跑过来质问他,的确应该心虚才是。
宣宁清咳一声,找回了理直气壮的声线,“那…这个不算,萧且随!你还有事儿瞒着我呢!”
她又次抬首看横梁,诘问连连,“你为何能飞起来,就你那个上马的力度,上回马球赛,你怎可能被我十哥击落呢?你究竟还有多少事儿瞒着我呢?!你们幽州是不是心怀不轨了?”
“没有,没有。”萧且随作出着急的模样,仿佛真被这色厉内荏的少女唬住。可他心里明白,若她真是不信他,此刻他已不能安稳躺在葛园贪懒了。
内心深处突然被一缕粘稠的丝线缠绕住,舌尖泛上甜意,他不自禁地看向她的红唇,而后又像被烫住,慌忙撤开视线。
那日的唇舌相织像是染错色的布料,错误的时机,错误的人,却莫名纠缠出一段色彩旖旎的绸缎。错乱的梦境更是不受掌控的狂乱,再奇异的媚药,再醇厚的芬香,也抵不过她此时此刻的真实灵动更能让他…
萧且随想起方才的梦,再看见身前的女郎,面上腾然火烧,捏在毯上的手紧了紧,盖住了腿。
真奇怪,她与萧且随相处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怎会有这般失语尴尬的时刻,她转转眼睛,打量着四周,问道,“没有事儿瞒着我?”
萧且随眼见她四处探看,急忙说道,“当然,倒是你,你为何让卫缺跟着福康公主,莫非你早知道她要对付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那个飞虹呢?”
那小娘子霎时想起了来这儿的缘由,脸色骤白,一把抓住了萧且随胳膊,红唇翕动,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未愈的伤口令少年疼得长嘶了一声,下意识要挣开她,可见到她怔忪失语的眸子,又收回手掌,蹙着眉,“怎么了…”
“她死了。”宣宁抬起迷茫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阿随,她死了!就溺在荷花池中,和前世的福康…还有、还有,昨日奏报,陵川堤坝崩垮,庐江洪水泛滥成灾,我阿兄被官家怪责、被百官弹劾…阿随,我…”
少女浑身一颤,萧且随忙回握过去,她的手是这样冰冷,少年垂眼看了看,小心地将她的手拢进手掌,“别怕,李宣宁,你慢慢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