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静静盯了会儿,才颔首笑道:“你求我,我无有不应。”
说罢,同她十指相扣着,逆着陵园的方向,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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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折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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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傍晚时分,一行随从车马方驶入城门,欲向东宫去之际,杜阙敲敲车窗冲外面道:“把马牵来,孤同太子妃随处转转,你们先回。”
曹平在外应是。
元月也不敢多问,一切按他的意思去办。
结果就是,杜阙钳着她在马上绕街飞驰,曹平领其他人有序回宫。
兜兜转转的,两人一马于长乐街刘记馄饨铺前站定。
店家闻声来迎,望见来人着实吓得不轻,忙扭过脖子扯嗓子喊婆娘来迎迓。
“不必麻烦。”
杜阙不甚上心,牵了元月的手自顾自进店,不承望结结实实撞上店家媳妇,店家媳妇慌得六神无主,扑通一下倒地请罪,然他仍淡淡摆摆手便作罢了。
元月冷眼旁观着,心想:这是白天自己低三下四服了软,他心情不错,故没有追究店家的冲撞之过。
分别归坐,交代过店家吃什么后,对面传来一问:“你在生我的气?”
她忙否认:“没有,没生气。”
“撒谎。”简短而精准的两个字。
饶心事如此,却没胆量坦然承认,她害怕,怕自己再倔下去,家人会变成寒梅那样。
“你误会了。我是赶了一日的路,身体有些不舒服而已。”元月抬高视线,看着他苍白一笑。
杜阙眉峰一挑:“不舒服?”
明显不信这番说辞。
唇启到一半,店家呈着两碗馄饨、两碗清茶过来,她微微松口气,借机转移话题:“趁热吃,凉了坨了就不好吃了。”
店家原想搭腔几句,瞥见杜阙黑得可怕的面容后,立时没了想法,飞快摆放完毕,一阵风似的躲回后厨拉着媳妇低声咕唧:“哎呦我的个天,也不知这祖宗几时走……”
他媳妇拿眼透过门缝儿睃了会儿,纳罕:“我怎么瞧着太子殿下好像跟太子妃有仇似的?”
店家赶紧扯媳妇回里边来,话不觉重了几分:“快闭嘴!万一不留神叫太子听见,咱俩的小命可就没了!”
他媳妇急捂嘴,点一点头不再做声。
店家夫妻在里间窃窃私语,而元月与杜阙则在外边相对无言。
她埋头往嘴里递饭,坐姿十分板正,心情也十分煎熬。
她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但她不懂得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错也认了,求也求了,骨气也没了……他还想怎么样?
眼看碗底越来越空,元月的戏总算演不下去了,直起脖子来问:“你究竟如何才能放过我?”
杜阙面上阴霾骤消,浅浅一笑:“终于肯承认生气了?”
“承不承认,很重要吗?”她努力压下摔筷子走人的念头,冷声反问。
他深以为然:“重要。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于我而言,很重要。”
是了是了,他毕生所愿便是掌控她的身心,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太过幼稚,也太过可笑了些。
“我已答应过你,再也不惦其他人了,是你不相信我,处处疑心我的。”元月面色稍霁,徐徐道。
当下的她,已无心力争辩许多了,她只愿父母能平安……别的,无关紧要。
杜阙没再纠缠,轻道一句“好”,三两下吃光碗里的馄饨,结过账,带她策马回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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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嵩、许夫人今儿一早便被恩准搬回元府居住了,还得了一批杜阙亲自挑选的下人回府帮衬。
于此,元月半个“不”字也没说,无他,是怕哪处说错了触怒他,他一气之下变了卦,将父母也困在东宫里。
失却自尊的人,有她就够了。
心下虽庆幸的成分居多,然踏入临泽殿的大门惟见一片萧瑟之景时,仍忍不住难过。
回头望了望,缀锦依白日之命在院子里跪着,脊背僵直。
元月看不下去,大声道:“行了,想必你也悔改了,退下吧。”
说罢,命人闭紧殿门,自去妆台前拆卸头饰,又自去洗漱更衣。
一应事毕,便侧卧在榻上无声流泪。
亥时刚过,外边隐隐有人唤“太子殿下”,她无声一笑,灰心合眼。
看来自己怀不上这个孩子,他是不会罢休了。
思忖间,一双手摸进帐子里来,熟练地为她宽衣解带。
接下来的事,元月不愿回想,左不过变着法子糟践她罢了。
一觉至晌午,拖着疲累的双腿到盥室擦洗清爽,便枯靠在廊下看笼子里的雀儿。
它叽叽喳喳个不停,上下扑腾着翅膀,视眼前的水米于无物。
“只管扇翅膀有什么用呢?”她叹息着摇头,随意唤来个宫女,“把笼子打开。”
宫女别无他言,搬梯子来爬上去,打开铁笼。
那雀儿犹豫片刻,展翅远飞。
之后的一个时辰,元月指挥众人将东宫内外豢养的鸟雀放了个干净。
杜阙听说这事后,一派平静,手里握着的笔杆却折成了两半。
翌日晨起,元月被外头的哄闹吵醒,隔窗一看,昨儿还空着的廊下竟悬满了鸟笼,隔几步一个,场面十分壮观。
“来人!”她捶桌怒吼。
素云匆匆探进身来回话:“太子妃。”
她指着窗外左右摇荡的笼子,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云将头低了些许:“是太子殿下要求的,奴婢们不敢顶撞。”
实则问出口前,她就已经猜到了,他是东宫的主人,除了他还有谁敢违背她的命令。
元月双手扶桌,面色铁青,沉默半日,叫素云退下。
素云临跨出门槛前,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缀锦去哪了,怎么昨儿一天都没叫她来伺候?”
递出去的疑问迟迟未得到回应,她心怀不安,斥责:“平日属你能言会道,这阵儿倒哑巴了不成?还不快说!”
“缀锦昨儿一早行刺殿下未遂,殿下动了怒,却也未深究,只打发她回元府了。”素云不带停歇地说完。
一阵头重脚轻的不适感袭来,得亏抓着桌子,才没摔倒。
缀锦……
“太子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元月闭上眼微微甩甩头,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二公主昨儿半夜在牢里自尽了,恐怕殿下一时半会腾不出空回来,您还是等一等吧。”
她顿觉心乱如麻,挥挥手叫素云出去。
整整过了三日,元月终于得见杜阙一面。
如今的他,蟒袍加身,一举一动皆流露着上位者傲慢,风光无比。
“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求爹娘和缀锦能好好的,你……别再为难他们了,行吗?”她立于他的阴影之下,苦涩道。
他长她一头,视线自然也跟着低下来,语气却是高高在上的:“如你所愿。”
*
自缀锦走后,日子眼见的漫长起来,元月时常在想,与其这么枯燥地捱着,不如一死了之,但转念又想,自己一闭眼一蹬腿走了,外边的父母该何去何从呢?
如此左右为难着,到了册封太子妃的日子。
这次的朝服比上次的更要华贵,宫人们都称羡不绝,元月却懒得多看一眼,道一句“乏了”撵走了众人。
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吵起来,梳洗穿戴齐整,搭着宫女的手,压着烦躁整整听了小半日的规矩、恭维,这场不称心的典礼才算完。
带着满身疲惫回了东宫,脑袋里不住回闪白天于上座放眼睥睨下方形形色色之人的恢宏场面。
他们伏地口呼“太子妃”,她心安理得地受着这份尊容,谁人不羡?
无人不羡,独她,不羡,更不屑。
“太子妃”的身份带给她的不是荣光,而是枷锁。
可惜,无人能懂。
苦着叹着,秋去冬至。
大齐习俗,立冬这日要吃扁食,偌大东宫自然也随波逐流,天不亮便预备起来。
出太阳时,吴守忠火急火燎带来一个噩耗:圣上快要不行了。
说实在的,这事儿不意外。
近来圣上病情加重,一日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在昏昏欲睡,太医日日来看诊,几乎绞尽脑汁为圣上治病,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看着圣上日益衰弱。
据说今儿早晨圣上醒了回,话没讲两句,一口血喷得到处都是,太医看过后,叩头表示:恐熬不到明日了。
听罢来龙去脉,杜阙随吴守忠匆匆至太极宫外,却闻寝宫里哭声不绝,疾步进去一瞧,圣上已宾天了。
阖宫上下哀泣不止,惟杜阙,滴泪未流,淡然吩咐宫人准备后事。
圣上驾崩的讯息传到东宫之时,元月正坐在回廊的栏杆上望天发呆,直到披麻戴孝跪倒在灵堂冰冷的地板上那刻,出走的神识方归位。
四周全是哭声,她打眼看了一圈儿,也跟着落下泪来。
左侧跪坐着的是三皇子妃,属她哭得厉害,反而右侧的八公主安安静静的,须知圣上生前最是疼爱八公主的。
元月想了想,明白了。
皇后是她的母后,太子是她的皇兄,太子妃是她的皇嫂……他们相继出事,她的心里或许已经麻木了,再提不起气力来伤心了。
“恨吗?”元月向右一问。
“恨。”八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沧桑了不少。
“……我也恨。”她说,“可,没用。”
疯长的恨意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将自己推入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是啊,没用。”八公主嗤笑道,“以卵击石,无异于自取灭亡。”
元月不由觉得好笑,想当初她与八公主,剑拔弩张,谁都不让谁,现今竟成了天涯沦落人……真是造化弄人啊。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八公主问。
她惆怅道:“过一日算一日,总有解脱的那天。”
何时解脱?
……遥遥无期。
余光中,八公主微微垂下眼帘。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元月回问。
八公主忽而抬头,目光直达前方停着的灵柩:“母后……母亲在冷宫无人照顾,她只有我这个亲人了,我打算去陪着她。想来太子会同意的。”
语气同目光一般,毅然。
元月哑然失笑,等了好久,方道:“杜韫,日后若有机会,叫上阿衡,我们再打一回叶子牌吧。到时,我一定将你的银子赢光。”
杜韫顿了顿,道:“好啊。不过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她没回应杜韫的笑言,而是敛笑道:“杜韫,一言为定。”
杜韫也道:“一言为定……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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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折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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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驾崩次日,群臣纷纷进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望太子尽快即位。
三让之后,太子方才依允,在一片嵩呼中登上宝座,改元为大兴。
帝王殡天,举国服丧。
元月为新帝结发之妻,理应担起照管阖宫上下的重任,奈何近来身子不爽利,饭也用不了几口便没了食欲,人眼见地瘦了一圈儿。
杜阙看她这般病弱,便将这个担子分派给了瑞王夫妇、黎王夫妇,也就是三皇子夫妇及四皇子夫妇。
二王不敢不上心,处处照料得十分周全,不消她操半点心。
忙里忙外一个多月,遗体总算入了陵寝。又三四日,这场盛大的丧礼步入尾声。
要紧的处理完,便该着手安置先帝的后宫了。
育有子女的皆封作太妃,迁出宫随各自子女居住;其余的在从前的位分前加一个“太”字作罢,尽数打发去了皇陵守灵。
元月于心不忍,特求杜阙开恩放那些妃子出宫去,原以为要碰冷钉子,不想他颇为爽快,当即下了旨。
晃至腊月底,元月的身份有了新的变化:由太子妃变成了皇后。
本应迁到历代皇后住的彰宁宫,但杜阙嫌弃那地儿晦气,特让宫人们把自个儿寝宫边上的邀月宫大肆修葺一番,并重新赐名为:凤仪宫。
宫里人分外羡慕,都说她有福,她不过一笑置之。
搬到凤仪宫后,只觉身上越发不舒服,先前还只是食欲不振,勉强能吃上两口,这会儿莫说饭,水也咽不下去,若硬逼着自己吞咽,嗓子眼便似被什么东西戳住一样,马上就得吐个死去活来。
素云奉命服侍她,处处小心翼翼,见状忙请太医来瞧。仔仔细细瞧过,太医喜笑颜开,满口“恭喜”。
元月不明就里,恍惚一问:“恭喜什么?”
太医捋着半白的胡须,作揖道:“娘娘非病,而是有喜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盆凉水劈头浇下,直叫她整整半日回不过神来。
一步之外的素云笑得合不拢嘴,向太医确认好几回无误,急唤外头的小宫女来:“快去禀报陛下,娘娘有喜了!”
那小宫女愣了一愣,也露出笑颜来,接连点了好几下头,足底生风似的跑出去了。
目送人走远,素云又拉着太医一一询问“胃口不佳该怎么调理”“什么忌口什么多吃”之类的话,太医俱事无巨细交代过。怕记岔了,素云特拿纸笔写下,同太医从头到尾对过一遍后,才笑吟吟送人离开。
回来的路上一把抓住碧春,郑重嘱咐按太医给的方子速去煎些安胎药来,又扯住丽萝,叫告诉御膳房做几样清淡的吃食,方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寝殿。
一进门,却见元月仍以刚刚的姿势靠在榻上,表情呆滞,双眼空洞。
素云吃了一惊,忙上前询问:“娘娘,您怎么了?”
没反应。
素云又道:“娘娘,您说句话呀,别吓唬奴婢……?”
还是没反应。
再欲张嘴之际,身后响起一句“陛下”。礼不可忘,素云连低了头行礼。
杜阙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床榻,习惯性地拉住元月的手,面露喜色:“阿月,是……是真的吗?”
素云低垂着头,暗自咂舌。
陛下在外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一来凤仪宫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朕”也不称了,一口一个“我”,还诸般低声下气地讨皇后欢心……
难怪外面那帮朝臣日日上表:当今皇后狐魅君心,又与前朝余孽不清不楚,是个红颜祸水。若不废后,大齐社稷不保。
陛下闻之龙颜大怒,当场摔了奏折,冷然放话:再敢提废后,立时拉到午门外斩首。
群臣方才住嘴。
当然,素云的心思元月无法窥得,她只知,腹中有一条生命悄然降临——她不欢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