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尔若第一个不同意,强行把她摁到椅子上,把筷子塞到她手里,亲自往碗里添了饭,推到她面前,万分认真道:“这顿饭不止是给爹爹娘亲准备的,也是给姐姐你预备的。你走了,还算什么接风宴呢?”
何母换了公筷向她碗里夹了根鸡腿,笑道:“我们家没有那老多规矩,你也用不着拘礼,就当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何父点头不语。
“你这人,都怪你天天拉着个脸,好似谁欠你银子似的,瞧,把元姑娘吓着了吧,还不赶紧露个笑脸?”何母笑推何父,嗔道。
何尔若拍手叫好:“我长这么大,爹爹笑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儿可好,沾元姐姐的光,得以一睹何老板的笑颜。”
何千钧被“何老板”的称呼逗笑,也跟着起哄:“妹妹这话不错。爹,您就笑一个,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元月攥着筷子,不知所措,想了想,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俩,一个不务正业,整日和那帮狐朋狗友鬼混;一个天天撒欢,一点儿没女儿家的样子。成什么体统?”何父口吻严厉,嘴边却缓缓上提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想捉弄我便罢,何故拿人家元姑娘作筏?吃了饭,一一检查你们两个的功课,答不上来,仔细着。”
何千钧捕捉到何父那丝可怜的柔和,底气又长了几分,便不把待会抽查功课的事儿放在心上,向隔着一个位子的元月拱手,嬉皮笑脸道:“多亏了元小姐的面子,不然我们可不能见到何老板慈祥的一面。”
何尔若开怀大笑:“还得是元姐姐。”
何母转眸,瞥见何父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子上隐隐带了些不自然,悄声一笑,不予理会。
而元月,恐怕是这饭桌上最坐立难安的人,没心思说笑,也没胃口用饭,逼着自己吃干净碗里的饭菜,直等人都散了,方回屋里坐着发呆。
呆到天黑,也不点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看天上的满月。
古人云“每逢佳节倍思亲”,以前还对此抱有怀疑,如今孤身在外,才体悟出其中的含义。
明儿就是中秋,团圆之夜,爹娘他们应该也会遥对着明月满怀愁思吧。
自己又何必执意出来闯荡,明明在家陪伴家人也挺好的……
可出都出来了,反悔已无用,不若安心历练几年,把心沉一沉,再回去挑起家中重担,未尝不可。
*
中秋夜,何府上下灯火如昼,上至何父何母,下至府中奴仆,全在院子里吃月饼、品美酒佳肴、赏桂魄,一团和气。
元月在其间,听着何尔若滔滔不绝的笑话,看着杯中琼浆,竟难以作出半分欢笑之态,满脑子净是元府的场景,以及同在异乡的杜阙。
心里堵得慌,于是萌生出借酒浇愁的念头来。她抬手腕,将酒盅的边缘贴上唇瓣,一饮而尽。
何家几人都在为何尔若捧场,无人顾及她。一盅又一盅,酒瓶见底,面染薄红,千杯不醉的她,却是有些醉了。
秋日夜风迎面而来,吹散了仅有的醉意,余光里,多了一张人脸,定神凝睛,原来是何千钧。
“元小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是不是醉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贴着耳尖说的。
元月晃晃脑袋,笑道:“我酒量好得很,区区一瓶酒,算不得什么。”
何千钧心道,语气一改常态,八成是了。
“从坐到这儿开始,元小姐抬头望了好几回月亮,说实话,此处并非最佳赏月之地,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地方,元小姐想不想去?”何千钧笑着眨眼。
元月摇摇头:“不用了,就在这赏月,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搭在大腿上的手忽然什么东西包住,低头去看,竟是一只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整个人早被带出去一箭地了,而身后渐次传来惊呼。
“何千钧!你给我放开元姐姐!”何尔若气急跺脚,丢下筷子欲追。
“若儿,别忙。”何母及时把人拉住,“我看你哥自从元姑娘来咱家以后,倒不出去胡混了,只安安分分在家……你哥与元姑娘,兴许能成,你何苦前去捣乱?”
何尔若当即否决:“我哥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日日流连秦楼楚馆,还和金陵城那些不正经的公子哥儿称兄道弟的,他哪里能配得上元姐姐?您赶紧松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元姐姐落入他的陷阱!”
何母一想,也是这个理,元姑娘是个好姑娘,千钧整日没个正形,现在看起来是改好了,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的?放任不管,毁了人家姑娘的下半辈子可就酿成罪过了。
于是放开手,又唤几个下人来陪同何尔若找寻已杳然无踪的那两人。
那边闹得火热,而何千钧与元月这里,却是意外的和谐。
“何公子说的绝妙之地,合着就是房顶啊?”元月猫着腰向屋檐底下探看正爬梯子上来的何千钧。
“是啊,此处可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你,我再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何千钧左脚率先踩上瓦片,她识相地退后让开路,暂不发表意见,静待他完全上来以后,方接话:“那我……荣幸之至?”
他蹬着瓦片,咯吱咯吱走过来,就地而坐,侧目示意她也坐。
立着确实不好受,她抱腿而坐,仰头看天,果然比在底下更圆、更亮。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听声,何千钧是笑着的。
元月诚实道:“果真别有一番韵味。”
似想到什么,她移目向身侧:“何公子,你莫不是瞧我醉酒,故意借赏月拉我来屋顶吹凉风醒酒的吧?”
何千钧挑眉轻笑:“说反了。我是想让你解了醉意,再好好赏月。怎么说一年只有一个中秋,错过多可惜。”
“何公子多此一举,”元月还是将目光留给满月,“我已表明我没醉,脑子清楚得很。”
何千钧似笑非笑:“醉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醉。”
良辰美景在前,她懒得争辩,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宁心观月。
见状,何千钧不忍打破这片刻的美好,视线遥对夜空。
同一片苍穹之下,有人在并肩弄月,有人在四处奔走寻人;
有人则静立高墙之下,痴望那双被月光所投射上去的剪影。
那人垂眸,将身躯遁入暗夜。
——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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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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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总是短暂的,好比现在,屋顶下簇拥着以何尔若为首的十数人,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元月。
被围观得头皮发麻,她忙往旁边挪了好远,倘非何千钧及时提示再靠便会掉下去,铁定摔个半死。
“元姐姐,你快下来,上边太危险了。”何尔若在下看得心惊肉跳的,急招呼两个家仆上前扶稳梯子,“你只管下,梯子非常稳当,千万别害怕。”
在她心里,元月生得弱柳扶风,是个需要被保护的“病美人”,尽管她比元月足足小了三岁。
元月怎生舍得弗了这番苦心,口里答应着,脚下挪动着,抓住梯子,一步一个印,着了地。
“姐姐,我哥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何尔若上下打量她,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的。
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何千钧在上头抢着说:“妹妹,你好好看看,你哥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我只是请元小姐来赏月,我能对她做什么?”
元月附和:“正是这样。”
何尔若鼻子里“哼”出声,手指着坐姿随便的何千钧:“谅你也没那胆量。但有一句丑化我说在前头,以后少将你那些不正经手段往元姐姐这儿使,莫说元姐姐如何,我头一个不让你。”
元月何其难堪,远远与何千钧接上目光,歉疚一笑,继而半拉半推地劝住了何尔若。
回院子的路走到半截,遇上何母,何母同样是何尔若的说辞,一把拽住她左右、上下查看。
无奈之下,只得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一遍,临了再补充:“何公子是见我有些醉意,特带我去屋顶上吹吹风,如此酒醒得快。”
何母眉目得以舒缓,存着的不安总算给打发走了:“元姑娘,你不怪罪那臭小子冒犯,那是你宽宏大量,而我这为人母的,却不能轻饶了他去,必得罚他跪上一夜祠堂,面对我们何家先祖好好忏悔,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行事了。”
何尔若幸灾乐祸:“这主意周全,依我的意思,该另叫他写上一份请罪书,等明儿拿来给元姐姐过目才好。”
“这可使不得。”元月哭笑不得,这兄妹俩一日不针锋相对上几次,好似浑身不自在似的,反叫她骑虎难下,帮谁也不是,“何公子是好意帮我,哪里就得罪我了……还望何夫人莫要因我牵连无辜,兴师动众。”
何母开始不依,经过她几次三番的求情,这才作罢。
何尔若很是不服,对何母的背影嘟哝:“就知道偏心他。他整天厮混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读书读累了,想出去溜达溜达,你们就对我横眉瞪眼的,什么意思嘛……”
声音虽小,元月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低声一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大抵就是何小姐你了。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论是何夫人何老爷,还是何公子,处处都以你为重。你只看何公子日日吃你的冷嘲热讽,面子上时时笑眯眯的。我是没有兄长,倘若有机会,我巴不得得一个似何公子的兄长,日日宠着我呢。”
何尔若仍有几分不服气,据理力争:“我嘲讽他,他不还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心虚,找不着理由来辩驳……我才没有错怪他呢。”越往后说,音量越小。
元月看破不点破,别有深意地点点头,只道:“横竖是你们兄妹俩私下的矛盾,我犯不着插手。天儿不早了,我也十分困了。何小姐,你讲了一夜的趣闻,不觉得累吗?”
何尔若禁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眼光有些迷离:“与其提起他来动肝火,还不如早一阵回房歇觉。元姐姐,走啦。”
或许是喝了酒后爬到房顶被冷风吹着的缘故,迷迷糊糊到半夜,元月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的,冷时犹如坠入冰湖,热时犹似失足跌进熔炉,道不尽的煎熬。
来回翻了好几次身,冷热交织的苦楚未见减轻,喉咙反而又干又涩,急需水分的滋养。
出门在外,不比从前时刻有人在侧侍奉,她慢悠悠起来,趿鞋趁月色移步至桌边,提壶斟水。
水位线愈来愈靠上,眼看便要涌出来,她忙停手,放了水壶,捧住水杯送往口边。
唇齿刚打开一条缝,一股天旋地转卷走了所有知觉。
水深火热间,有两个声音萦绕于耳畔:
“都是你的错,好端端的,非挑唆元姐姐上屋顶,这下好了,把人都冻病了。”
“……我哪知道她身子骨这么弱不禁风,我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
“你还顶嘴是吧?你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元姐姐,烧得脸通红,唇色却那么白,指不定多难受,你居然……”
“我知错了,小祖宗你小点声,别扰乱大夫看病。”
争执戛然而止,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这位姑娘是寒邪侵体,属风寒。切忌再度受凉,按时用药,静养些时日自可痊愈。”
“静养?静养多久?”
“体质强的,三五日,似这位姑娘先天体弱,后天又……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话音时断时续的,元月的意识也益发模糊,后面如何收场的,已是不得而知了。
头脑豁然开朗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何尔若就在床跟前守着,见她转醒,忙端茶递水。
正好十分口渴,她便慢慢儿坐起来,何尔若很是贴心,给空着的背后塞了个引枕。
“……多谢。”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嗓音哑得犹如与人扯着嗓子大吵了几个时辰似的。光听声儿,怕是以为是个八十老妪在讲话。
“先喝口水,润一润就好多了。”何尔若笑道。
元月才记起来自己一直没接杯子过来,懊悔一笑,忙伸手捧于手心。
一送一接的过程中,何尔若眼中浅淡的怜悯恰被她收入眼底,她有些纳闷,染个风寒,何至于此?
不过她不打算细究,何尔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现如今这个狼狈模样,莫说别人同情她,她自己也觉得颇为难堪。
接连抿了三两口清水,元月托着杯底,难为情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叫我过意不去……等几时好些了,我还是去客栈住吧。”
何尔若立即拒绝:“不行,我不同意。你病得床也下不来,在府里我们都能照顾你,去了客栈,身边又没个人,万一像昨晚一样,突然晕倒了,那可怎么办?”
“可我才来短短几日,便给大家惹了许多是非,我实在难以心安……再者,我以后多多注意就好了,哪里有你口中那么严重。”何尔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尽量放软语气道。
看她如此柔柔弱弱的,何尔若纵有万种说她不对的理由,也不忍脱口,悉数吞回了肚子里,只握住她冰冰凉的手说:“姐姐,你安安心心住着,我们一家人才能放心。你若当真想搬出去,好歹等病好全了再动身,我……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元月叹了叹,妥协道:“好妹妹,我听你的,好好养病。”
何尔若破愁为笑:“好姐姐,你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给你做。”说完,连拍三下头,改口:“瞧我这记性,吃饭前应该先喝药。你等着我,我这就端药来。”
元月心间一片柔软,目送人出去,又用眼神迎接人回来,只不过,这次不止何尔若一人,后头还跟着何千钧。
稳稳当当待在床上着实不甚礼貌,她扶着床沿准备下地来迎,却被动作更快一步的何尔若按住:“不能起,大夫说了,你至少得卧床休养上好几日呢!”
何尔若的话不错,微微一动弹,后背上密密麻麻渗出一层虚汗来,鼻子里更是堵得厉害,且有一种老想打喷嚏的冲动,与当初落红后的状况,别无二致。
想来是那时便落下了病根,估计以后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了。
念及此,心里不由憋闷得慌。
“何小姐,怨我没分寸,害得你遭此罪过……”何千钧剑眉深锁,正对元月作了三揖,之后,自怀间掏出一张纸,经由何尔若之手送到她面前,“这是请罪书,请何小姐过目,如有哪处不满意的,我再回去重写。”
元月展开来一睹,果有明晃晃的“请罪书”三个大字书于最上,底下密密匝匝的全是字,一眼令人头疼,第二眼觉得好笑,这人未免太过认真了些,不就是寻常病症,何苦弄得如此隆重。
一抬眼,只见何千钧面色复杂,既有愧疚,也有担忧,还有……怜惜?
转眼,何尔若亦然。
她不由得狐疑起来,莫非是来治病的那位郎中诊断出自己曾经小产,而后告知了何氏兄妹?否则,不足以解释兄妹俩看她时充满同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