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黧豆,扁豆,蚕豆,绿豆……”
远远不止五六种。
任务的艰巨让她在耐心中焦灼起来,体温的快速下降使得手脚冰凉,小腹也坠坠的疼。
孩子……
普绪克不免忧心如焚。
她真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如果这孩子能有选择的话,一定不会想要来到她的身边。
普绪克咬破了指尖,以此在寒冷侵袭到麻木之前,试图保持清醒。
沾染了血的手指摸索着杂乱的谷粒,同样也摸到谷堆里栖息着的,没有灵智的小小生灵们。
「感激您的神赐,感激爱神的赐福与庇佑!」
「感谢您的慷慨!」
无数细小而微弱的声音嘈杂涌入耳中,普绪克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据说人在冻死之前,是会听见和看见一些幻想的。
「您怎会处于这样一种危险的磨难之中啊……」
血珠里漫着沉重的记忆,让蝼蚁亦生出怜悯的同情。
神殿里的蚂蚁与白鸽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皆是神明的神力外显的一种方式,不同的是,这些细小却多如灰尘,到连神也不屑于在意的生灵,它们的主人并非当今的任何一位神明。
而如今,才被那熟悉的气息唤醒神智。
「厄洛斯的伴侣,饱受维纳斯的折磨!」
“我……”
普绪克想要说些什么,可一阵晕眩将她俘获,饥寒交迫,再也无法支撑,只能小心地捂着腹部。
她缓了缓,攒出力气说道:“我是爱神,丘比特的妻子。”
「不,是爱神厄洛斯的伴侣,你身上的气息就是厄洛斯的,孩子也是厄洛斯的。」
蚂蚁的思想十分简单纯粹,它们凭神力辨识,绝不可能有误。
“我想,你们认错了。”
普绪克努力地摇头,但不过一下,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能找到爱神么,这个孩子的父亲,现在在哪里?”
「您且休息着,我们会将这些繁琐的任务给办完,轻轻松松。」
「爱神已经被维纳斯藏起来好久好久。」
这样没有头绪的话语让普绪克不明白。
「但我们总能找到!」
她有些高兴,并没有发觉一股温暖的热意从小腹之中缓缓弥漫到四肢,渐渐放松下来。
-
当黄昏带走橘红色的霞光,傍晚将至。
美神维纳斯从一场宴会上归来,白皙的脸颊上透粉,眼尾带着微醺的浮红,她悠哉而惬意,步伐摇晃,饱满的洁白沟壑上插着几朵娇艳的玫瑰,花瓣上滚动着香气四溢的晶莹酒液。
一只鸽子落到维纳斯圆润的肩头,讨好地用鸟喙为她梳理着秀美的金发。
它咕咕地叫着:“那个可怜的凡人姑娘只能伏在地上,悲悲戚戚地哭着,感激您的仁慈呢。”
维纳斯轻抚了一下鸽子脖颈上一圈柔软的绒羽。
她说道:“现在,该是时候让我去看看我那个好儿子,有没有悔改的心意了。”
……
狱塔楼。
螺旋式的长梯仿佛没有尽头,高而幽深,穿透九层又九层。
美神的裙摆带着神力,迈步之间,层层往上而去。
这里是维纳斯那丑陋跛足的丈夫,赫菲斯托斯,为她修砌的,灵巧的机关足以躲过所有天神的耳目,专门为了关押那些胆敢对美与欲之女神大不敬的罪人们。
脚步不疾不徐,显出主人愉悦的心情。
那张漂亮的皮子也交给了他,用唯一还算是看的上眼的巧匠技术,做一张可供小憩的长榻,正可以盈满爱的气息,至于怎么用上,在哪里用上,那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了。
不过才上到一半。
维纳斯鼻尖轻动:“丘比特?”
一股奇异的芬芳,仿佛有了实质,如神庙燃起的乳白色香草雾气,袅袅云烟一般,从鼻尖进入胸腔,随着血液游走在婀娜曼妙的身躯之中。
美神嫣红的唇瓣微张,轻喘一声:“啊…”
深入肺腑的香味轻飘如游荡的丝线,却紧紧攥住胸腔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带来的快感,远远胜过以前任何一次欢爱,几乎要窒息。
浓郁丰沛的……
弥散在整座塔楼。
“该死。”
意识到这是什么,维纳斯面色潮红,加快脚步,纯金鞋底与石砖击打的哒哒声连绵不绝。
被丢进狱塔楼里的……
是只剩森森白骨的丘比特,气息浅淡还不如一抹要化掉的雪。
可此时此刻。
如果不是禁锢的术法从未失效,维纳斯几乎要以为,那个愚弄了她的年轻小家伙已经逃出来了。
厚重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
被剜去眼睛的爱神,似乎模糊感知到强盛的光线随着甜到发腻的酒液气息落了进来,却连半点儿反应的动作也无。
他靠着墙,阖着眼,狼狈而不自知,只是坐在那里。
微光从铁杆透进来落在那头丝毫未沾染尘埃的粉发上,仿佛碎金般的光芒落在柔软的花瓣,瘦削的脊背隐没在黑暗里,肩膀胳膊流利的线条仿佛塑成花枝的茎秆。
如果抗拒和忤逆,是这年轻爱神身上的尖刺,此刻大抵已经被残酷的折磨拔得干干净净。
看起来……
似乎唯余温驯与顺从。
在这样冰冷残酷,脏污尘灰的牢房里,静静生长着。
清俊,脆弱。
维纳斯凝眸……
这是她所拥有的,最漂亮的一支玫瑰。
神明的皮肉骨血都是纯粹的神力凝成,因为恢复的缓慢,他显得愈发像一件还尚未完工,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昏暗之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在这样的爱神面前,即使是美神,也不免为之心神荡漾。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维纳斯蹲下的姿势暧昧惑人,但不过转瞬,她想起了收在匣子里的那一对儿蓝的可爱,透着些许紫罗兰色,流动着金子般光芒的……
啊,这是妩媚给瞎子看呢。
她于是便收起了那惯常魅人的表情,伸出纤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爱神白洁的下巴。
“这可是关于你那藏起来的小姑娘,普绪克的好消息啊。”
仿佛落在她手指上,哪儿也逃不出去的可怜小鸟,忽然颤抖了一下,但又似乎只是错觉。
维纳斯又靠近一点儿,以便更好欣赏这张怜人心疼的脸蛋。
语气柔和温婉,恰如一个再好心不过的女神。
她问:“你不想听听吗?”
那张唇形优美的嘴,因连日的神力枯竭而失了水润的光泽,却依旧饱满可人。
他终于开口。
“与我无关。”
若不是那双不自觉压下收拢的翅膀,呈现出一个绝对戒备的姿态,羽翼尖端微微颤动着擦过墙壁,暴露着主人不宁静的心绪,维纳斯还真要被他这恍如心死的模样给蒙骗过去。
“我可并不是傻瓜。”
她站起身。
“你那些鸽子们散布出去的消息,无非不就是在奥林匹斯诸神之中广而告之,那个卑贱的人类是曾经得到你爱神所青睐的人儿,希望他们善待这个姑娘,但现在,那个女人……”
维纳斯眼里的光一闪而逝,亮过蛇类淬毒的灰白尖牙。
“落到了我的手里。”
“放她走……”
在爱神循着声音挣起的一瞬间,数条粗厚如儿臂的精铁锁链显出了它们的身形,铿锵落地扎入石头墙壁。
维纳斯语气惋惜:“你还是省省力气,好好养伤,瞧呐,皮肉又破开了。”
金色的血液顺着粗粝的铁锁往下淌,很快地又汇集在末端,滴答落下。
美神往前一步,弯下身子,粉润漂亮的食指指尖与拇指指腹留恋地游移过爱神的胸膛,像摩挲着一只透明的水晶酒杯。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一只可怜的小蛾子,将灼热焚身的火焰视为爱侣所在的终点。”
维纳斯语气渐渐暧昧。
她用那种足以将所有生灵跪拜在玫瑰色裙角,匍匐于白洁裸足下的魅惑语气轻哄:“如何熄灭这火,我想,继承爱神之力的你,最为清楚不过。”
从那孱弱的凡人女子身体上,她见到另一种可能。
只要……
试一试便知,这是否是一个可行的答案。
美神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过是想象了一下这般可能,一股热燥的欲望缓缓往下。
她放在丘比特胸膛的手往上轻移,若即若离地点过形状优美的锁骨,抚过滚动的喉结,来到柔软的脸庞,即将掌住。
“不。”
锁链咣咣响动,是手下的神明不愿低头。
美神纤细手臂上的力量比锁链强上万分,她口中吐出带着神语的命令。
“应允我。”
带着不可抗拒的神力,强拽起下丘比特垂下的头颅。
藏在额发下,微微睁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儿往日的光彩,脸庞因失血而苍白,漂亮的嘴唇上显出一点儿干涸血迹的暗红。
“维纳斯……”
从唇齿间如愿以偿,溢出她的名字。
“好孩子。”美神赞叹,手上的力气卸下几分,“说出来。”
将所有倾斜在那凡人身上的爱与欲都尽数收回,流往正确的方向,他须得谨记自己永远只能是一个趴伏在丰腴大腿上期待着安抚的,屈居于她神庙之中的幼神。
她将用和着丰沛神力的干净水液,洗去沾染凡人女子的血垢污浊。
给予他无上的欢愉。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漫不经心看着什么的时候,维纳斯就已经为那种永远浪漫轻率的气息,而感到无法抑制的心动。
此刻……
以这样一个角度,看见昂起头的丘比特,她已经能想象,额发下遮掩的眼神,是专注的,湿漉漉的,可怜的,让她愈发心软难耐的。
他的脸庞轻轻晃动,似要做出一个点头的动作。
只是想象自己已经得到这么一个上佳的战利品,就足以将维纳斯带入极美妙的快乐之中,她已经勾起了唇角,粉嫩的舌尖轻舔唇瓣。
“这绝无可能。”
沙哑的声音轻飘飘响起,是重若千钧的拒绝。
“你说什么?!”
愤怒的火气让秀丽的金发扬起,维纳斯反手纤白指尖捻出一支玫瑰,尖利的刺用力划过那张脸,对方却毫无惧意,脸部线条绷得紧紧,一道新鲜的伤口渗出血珠。
“很好……很好。”
美神因气极而脸庞肌肉微微抽搐,她转身往外走去。
“在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之前,我绝不会让你那不合格的心上人,那么轻易就死去,我要她知道,死亡,才是神的赏赐。”
似乎想起来什么,维纳斯停在门口,稍稍侧脸扬起下巴。
“现在我要去施行她完不成神意的惩罚……明天,我会再来告诉你,她如今的下场。”
话音落下。
铁灰色的厚重大门重重关上。
所有毒辣的神力因爱神不再做出反抗的行为而蛰伏下去。
终于得到片刻的喘息。
“愚蠢的普绪克……”
即使如今看不见,丘比特也依旧清楚,这里每一块儿石砖,每一道铁栏杆,都是为维纳斯监视着囚徒的眼睛和耳朵。
但它们也有不在意的东西。
一只小小的,比尘埃还微不足道的蚂蚁爬上了爱神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亲昵地蹭了一蹭。
“……”
在监视者的眼睛里。
爱神颤抖着垂下头去,像是深深叹息。
-
轻快而不平的脚步,响起在长廊之中。
普绪克站了起来,用手挡住大门打开而照进来的光线。
“……!”
维纳斯碧色的眼珠微微震颤。
在冰冷漆黑的谷仓里,如今已经堆起了几色的小山,分门别类,一样不差。
她肩膀上的鸽子顿时心领神会,发出尖利的斥骂:“好呀,这狡猾的女人,这项任务绝非她自己一个人可以办到,又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她办成的!”
维纳斯挑眉:“是你男人所做到的吧。”
普绪克摇头:“不是……”
这的确不是她做到的。
鸽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什么不是,这么快就能做成这样,除非你得到了非人的帮助。”
「如果你想要见到爱神,那么一定得想办法躲过维纳斯的眼睛,她的裙下之臣,那些眼睛无处不在,不可让它们知晓我们的存在。」
「她不是一个好说话的女神,你只会面对更加残酷的考验,是的,她向来只说那是考验。」
「顺从是你最好的盾牌,不要忤逆她,美神亦无从捉住你的把柄!」
普绪克想起那些蚂蚁的忠告,只能保持缄默。
鸽子飞过来,叨起她的头发:“这样柔顺而恭敬,是知道你敷衍了一位什么样的主人么?”
维纳斯冷笑一声,丢下了一块黑黢黢的东西:“这是你完成任务的赏赐,也是你的晚餐。”
她沉着脸,转身离开。
赏赐――梆硬的麦麸黑面包。
这样的东西不如说是拿麦麸和秸秆做的面团疙瘩,粗粝难以下咽,就是喂牛马也寒碜。
对于一个凡间被父母宠在手心里养大的,即使是小城,但也可以说得上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这样的招待胜过凌辱。
但普绪克只是弯下腰,捡起那块面包,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今夜就要在这谷仓里度过,一切能够提供热量的食物都是珍贵的。
“要有耐心,咳咳。”
她吞下难吃的面包,感觉到身体似乎又有气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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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女神初初驾驶上绯色的骏马,有人再次来到了那个冰冷的谷仓。
透骨拔凉的冷水浇头泼下。
“啊!”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冻得浑身发抖。
那壮实如熊的女侍从,阿喀苔德希亚手里拎着一个大桶,她没有半点儿耐心,暴躁地催促着普绪克起来。
“请容许我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再去面见您的主人,这不得体。”
普绪克连声音都在颤抖。
手脚冰凉毫无知觉,这样的寒凉一定会对身体有损,她得搞到一件干燥的衣服。
阿喀苔德希亚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要是想尝一顿马鞭的话,那可比冷水还要刺激,快走!”
普绪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湿透的衣服和黏在一起的头发显得她愈发狼狈。
阿喀苔德希亚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