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辛见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恍若未觉,而是第一时间找寻卢霜。
目光转了一圈后,先是碰上了坐于主位的那位督公,穿一袭黑袍,头上只戴着一只金玉冠,不见往日夹杂在发间的珍珠链,看去更觉肃穆贵气。
对方脸上并不见讶异,又或许,他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只淡淡将目光一瞥,又轻轻移走。
吕辛见状也将目光旁移,果然见到卢霜站在那位督公身侧,端着个翠绿色小酒杯,倾身相递。
那位督公脸上瞧不出热切、也瞧不出拒绝,只端坐着,并不伸手接过。
卢霜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但吕辛总觉她笑得不太寻常。白日里还是失魂落魄的伤心模样,如何到晚间就变了一个人?这也太过奇怪。
与此同时,其他客人看向突然闯进来的吕辛,又见她手上并无佳肴美酒,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还是黄鹤先开口:“小师傅,你……”
吕辛不愿引起他人怀疑,便说:“卢姑娘,你出来下,贫尼有话和你说。”
卢霜忽然有些惊慌,拒绝道:“我正在陪客人,恐不方便。”说着又把酒杯朝督公的方向递了递,口中继续劝酒:“督公,请。”
吕辛也有些紧张了,生怕栾郢会接下那杯酒饮尽。若是单纯的酒便也罢了,可若是卢霜在酒里面掺杂了耗子药……
吕辛怕酿成祸端无法收拾,也顾不上礼数,疾步走到卢霜身边,又从她手中抢过那杯酒,接着又要去抢她拎在另一手上的酒壶,嘴里还道:“我们出去吧,你身上的风寒还未好,不宜饮酒。”
卢霜一个不察被吕辛抢走那只酒杯,里头盛着的酒也泼洒了出来,淋在卢霜手背上。
待吕辛要去抢酒壶,卢霜则是死死抓着不放,外头的曹班头也回过神来,冲进前厅要将吕辛拉走,还不得不对各位贵客陪笑:“各位大人请恕罪,这个小尼姑不懂礼数,冲撞了各位大人,我带她下去好好教训一番!”说罢又冲卢霜吩咐:“还不快敬督公一杯,好好赔个不是!”
“是是是!”卢霜大喜答道,又从桌上另取了一个干净的玛瑙酒杯,快速斟满一杯酒,怕栾郢不接,这回干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吕辛此时快被曹班头拖出前厅,见状只得大喊:“卢姑娘,不要!”
她叫的没头没尾的,曹班头更是不耐烦,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客,便伸手捂住了吕辛的嘴巴,用蛮力将她强行拖出去。吕辛也是用双手死死抓着门框,在做最后的挣扎。
眼看着,吕辛的脸憋得通红,连门框也快抓不住时,忽然得一声喝止:“住手。”
声音并不大,但带着惯于发号施令的颐指气使,叫人不敢不听。
坐于主位的人发了话,曹班头这便松了手,吕辛得了自由不停喘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灰袍里隐藏的身形霎时现出婀娜之姿。
栾郢迅速收回目光,非礼勿视。其他的几个官场老油子、风月场中的高手则目不转睛的盯着,唇边浮起笑容,偶尔还交换几个暧昧的眼神。
栾郢心中不耻,说话声也就更冷了:“小尼姑,我问你,你刚才几次三番说不要是何意?”
吕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捂住跳动频繁的胸口答道:“贫尼……贫尼……”
竟不知要如何圆谎。
“说!”栾郢威逼道,“是不是这酒有问题?所以你提醒我切勿饮下?”
栾郢在东厂审过的犯人何止千万,自然听音识曲,这小戏子频繁敬酒,而这小尼姑又如此反应,显然是另有隐情。
“你……你怎么……”吕辛说到一半惊诧的捂住嘴巴,督公缘何会知道各个中曲折?
而卢霜听到这儿脸色已有些发白,但还是强作不知,笑道:“督公说笑了,这酒怎么会有问题呢?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专门招待贵客……”
曹班头也打着包票:“不错,这可是陈年佳酿,怎么会有问题呢?”
栾郢却说:“这得问那个小尼姑了。”
曹班头心里那个又苦啊,真恨不得要轰吕辛出去:“你别给我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喝过酒吗?还敢说这酒有问题?简直要被你害死!”
卢霜满脸无辜的为自己澄清:“这酒绝对没有问题,还请督公明查!”说罢还滴了几滴泪,瞧来格外惹人同情。
“若是酒当真毫无问题,那便让倒酒的这个戏子喝了!”栾郢金口一开,给了解决办法。
卢霜抓紧翠绿酒壶的那只手不禁一抖,而后又攥紧了酒壶。
“卢霜,那你快把喝了,喝了之后督公也不疑心了……”曹班头赶紧劝卢霜。
吕辛则是拼命摇头:“卢姑娘,你不能喝!”
“为何不可?”栾郢淡淡反问,“这酒难道当真有毒?”
栾郢早就看出戏子卢霜对自己格外下功夫,还在戏台上时那眼神就不住偏飘向自己,栾郢自认从未见过她,而那种哀怨中带恨意的流露让栾郢料定她来者不善。
后来的发展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这戏子刚入席间就直奔自己而来,美其名曰敬酒,但她眼里却缺少攀附权贵的谄媚热忱,反倒是像一潭死水般沉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孤勇。
正要与她再周旋几番,再套一套她的老底,那个小尼姑就出现了。这世界可真小,这小尼姑也太贪恋花花世界,倒了个国公府,她居然又进了余音楼。总之是各处捞偏门,不安分得很。
栾郢正在心中鄙夷,就听曹班头对那戏子说:“卢霜,你把那杯酒喝了,尽释督公疑心为要。”
那善于做戏的戏子脸上踌躇,在自己看来那便是心虚,他故意道:“怎么?不敢喝吗?你若是先干为敬,我便也喝一杯。”
那戏子果然心动了,素手也慢慢伸向栾郢面前的那只玛瑙酒杯。
谁知那小尼姑立刻制止道:“卢姑娘,你不能喝!”
戏子的手又是一抖,颤动着没有抓住酒杯。
“为什么?”栾郢轻轻发问。
吕辛自然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心中怀疑,便说:“贫尼……贫尼只能告诉督公一人,万万不能让旁人知晓。”
卢霜闻言死死盯着吕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其他人也是面色惊慌,于是黄鹤说道:“督公,若是这酒确有问题,督公不能以身犯险,把余音楼的人全部压入大牢便是。”
曹班头听到这儿吓得腿都软了,叫道:“冤枉啊!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在督公酒里下毒!”
吕辛见事态要闹大,说不定还要把整个余音楼都卷入其中,心里也乱的很,只说:“还请督公明察秋毫……余音楼上下都是无辜的……”
黄鹤也道:“督公,切莫听他们砌词狡辩,这酒有没有毒,叫大夫一验便知。”
“其他人退下。”栾郢发话,“小尼姑和戏子留下。”
“督公……”黄鹤还要再劝,栾郢一眼斜睨过来,显然十分不悦,他便立刻噤声。
待前厅只剩三人,栾郢便对吕辛说:“有什么话就一齐说了,要是敢哄骗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酒里是谁下的毒?”边说边盯着卢霜。
卢霜倒不回避他的眼神,如今东窗事发,要说后悔也来不及了,唯一没有算到的是,这随手留下的小尼姑居然会对栾郢有恻隐之心。
因此也不再遮掩,回说:“是我下的毒。想不到你命大,没能毒死你。”
栾郢的眼神也变得狠厉,正要开口拿人叫她承受代价,那小尼姑又抢着说:“督公,不关卢姑娘的事!她不是有心的,是……是……”
吕辛急想寻个借口为卢霜开脱,无奈出家人不打诳语,她连说谎都不会,最后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寻出个合理解释。
“你不必替我掩饰,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和东厂太监勾结在一起,还为他报讯,你如何对得起止水庵上下?如何对得起我?我真是瞎了狗眼,人畜不分!”卢霜越说越悲愤,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将手中的酒壶往地上一摔,迸溅得四处都是,人也因为失了报仇的信念,如失去主心骨般,跌坐在地上。
“来人!”栾郢张口就要唤人。此事已经水落石出,想害他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吕辛见势不好,忙为卢霜求情:“督公,求您饶了卢姑娘吧,她只是一时伤心过度,想不开才会做出糊涂事!”
“你不必假惺惺为我求情,我只恨自己一时心软,才会引狼入室……谢郎!”卢霜一声悲鸣,“我对不起你,霜儿来找你了。”说罢,从地上捡起翠绿的碎片,狠心的割向手腕。
鲜红的血迹瞬间喷薄而出,如同在翠绿的枝头延展出新的生命,叫人远望欢喜,见之却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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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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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栾郢的呼唤,房门被应声打开,黄鹤及其他贵客恭敬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他们虽姿态谦恭,但眼神却趁势往前厅扫去,见刚刚台上风姿绰约、台下巧笑倩兮的卢霜姑娘居然倒在地上,她敬酒所执的那只酒壶碎得四分五裂,手腕上鲜血喷薄而出,铺了一地,众人旁观都有些惊慌失措。
最震惊的得数曹班头,他不知道卢霜是是如何冲撞了督公,难道是督公逼着她自戕?生怕督公会降罪于余音楼,他哀叫连连:“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栾郢今日是一人前来,并未携带侍从,黄鹤作为宴席的发起人,只好主动问道:“督公,要将这位卢霜姑娘带走吗?”
闻言吕辛想到他们口中的“带走”定是带去东厂,而师傅和谢国公都是去了那个地方便丢了性命,卢霜现今又受了重伤,如何能去那种地方?她又如何受得住?思及此,她忙抱住面色苍白的卢霜哭求:“不行!你们不能带她走!卢姑娘,卢姑娘……督公,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你不必在此假惺惺!”卢霜强撑力气想要推开吕辛,“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敌友不分!”
吕辛怀里的放着的银票手势也掉出怀中,卢霜见状更是恨极,一把将银票抢过撕了个粉碎,碎屑满天乱飞,倒真有恩断义绝的味道。
黄鹤、曹班头等人的眼光便在卢霜和栾郢身上来回穿梭,心里想着:卢霜原来是得罪了督公,这位督公倒真是阴晴不定,前一刻还与人把酒言欢,后一刻就要置人于死地。不禁心下更加凛然。
栾郢不在意的瞥了一眼地上的卢霜,见她腕间血流如注,多半也是不成了。她自戕前口里喊着什么“谢郎”,似乎唱戏时也在唱“谢郎”,想来她要么是谢友善的姘头,要么就是谢赟的姘头。不过一个戏子,还在他面前演什么三贞九烈。
儿子和老子都斗不过自己,多来一个姘头就斗得过了吗?便是侥幸活着,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见他始终不发话,黄鹤拿不准他的心意,也不知他是不是气急了。他正要命自家侍从进来将卢霜抬走,活着便抬人、死了便抬尸时,栾郢终于开口:“不必。”说罢径直出去,不理会后面大人的呼唤。
黄鹤见请客不成,反倒惹了一身臊,一舍头先在栾郢面前的谦卑模样,开始对着曹班头发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成想能借着唱戏让督公心情好转,你这里的姑娘却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不知督公日后会否迁怒于我?你到底是怎么管教她们的的?我看你这余音楼,还是关门大吉!”
曹班头只有点头哈腰的道歉,以期平息各位大人的怒火。
曹班头正一个头两个大时,吕辛又哭道:“曹班头,你快去派人请个大夫来!晚了怕是来不及了!”
黄鹤见状不屑的哼了一声,也与其他大人负气离去。
曹班头此时恨急了卢霜,如何肯为她请大夫?还是吕辛央着绿棉悄悄走了一趟,才将大夫请来。
几个小厮帮忙将卢霜抬回房间,此时她因失血已晕过去了。曹班头又问吕辛他们三人在前厅发生了何事,卢霜因何自戕,又是如何得罪督公。
吕辛当然是闭口不言。
他心中存疑,但也撬不开对方的嘴,只得叫下人赶紧打扫前厅,好准备次日开门做生意。
卢霜的伤口很深,白胡子大夫到来后及时为卢霜包扎,但她因气血亏虚,始终昏迷不醒。大夫说她伤了根本,便是侥幸醒过来,也得将养个一年半载、常年服用名贵补品才能恢复元气。
曹班头一听就不愿意,不挣钱不说,还要往里头倒贴钱。
吕辛只得用卢霜遗下的首饰付了诊金,还叮嘱大夫一定要选最贵重的药材。
曹班头听到这儿不禁陷入神思,卢霜一向锦衣玉食供着,耗费甚高,便真有私房钱,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前厅打扫的小厮乔生这时已将剩菜残羹拿至后院,那几只母鸡也跟着饱餐一顿,有只母鸡还饶有兴致的跟进前厅,自己在地上捡吃的,见有碎渣剩酒,也贪心的舔舐。
“咕咕咕——快出去!”乔生赶着这个不速之客,怕他当真要吞下酒壶的碎渣。
那只母鸡正要飞起躲避,却扑闪着翅膀忽然倒了,挣扎几下便彻底不动。
乔生觉得奇怪,再抱起这只母鸡检查,发现它已经气绝身亡。他害怕是发了鸡瘟,恐会再传染给客人,忙将这消息告知曹班头。
正好白胡子大夫尚未离开,他正在为卢霜开药方,拼命往里添加贵重药材,想着从中大赚一笔。便是只有十两成本也得翻个倍的写,就为了挣银子,还糊弄吕辛此味药贵重无比,不得不加,但用后也不知病人能否醒来,只能多几分可能。
吕辛当然不会吝啬钱财,由着这大夫开口喊价,很快,卢霜遗下的首饰就耗去了大半。
大夫正笑呵呵的接过首饰,小厮又来请,说请大夫看看那只病鸡的情况,能否也开一副治鸡瘟的方子。
大夫自然不会拒绝。
“这只母鸡像是中了毒!”随乔生下楼来到前厅,大夫检视死鸡一番后脸色凝重,“它吃了什么东西吗?”
乔生解释道:“就是前厅的剩酒剩菜。”说完也百思不得其解,见地上还有酒壶的碎渣又说,“她想吃这碎渣,被我喝止住了,但大概舔了地上的酒吧……”
大夫又伸手摸了把地上的残酒,味道似乎有些奇怪,他叫乔生再抱一只生龙活虎的母鸡过来,令那母鸡吃去地上的酒,果不其然,这母鸡也很快死去。
曹班头见状也呆住,他先是把乔生赶出去,然后小声问大夫:“大夫,请问这壶里的酒有问题吗?”
大夫点头,也压低声音:“被投了耗子药。”
曹班头心中一寒,忙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大夫:“定是这耗子吃了耗子药,又恰巧跳到酒壶里作乱,这才偶然死了两只鸡。还请大夫不要声张,我这儿还得打开门做生意呢!”
“那……这锭银子……”大夫瞅着银子作思索状,并不一口应下。
曹班头心里骂着这个老匹夫贪得无厌,面上偏还得露出好脸色,又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您可千万收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自然自然!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老夫是个医者,素来妙手仁心,慈悲为怀……”大夫笑着接过银子,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