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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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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郢今日本不想来,智兴那大和尚也不知又对皇上下了什么迷药,皇上唯他的话是从,下了口谕到东厂,命令他必须要与国公府放下旧怨、握手言和。
此刻谢友良谄媚的姿态太过明显,他自然是意气风发,不费吹灰之力全数收下了谢友善的苦心经营,又有个大和尚可以在皇上耳边吹风,如今不过是没那么明显的踩着自己上位,想要两头讨好、利于不败之地。
时隔四个月踏入此间,亦勾起了栾郢不甚愉快的回忆。国公府照样是莺歌燕舞、人声鼎沸,不过是弃了一个谢友善,可自己却被他害苦了,如今日渐被朝宗厌弃,距离自己心中的目标似乎越来越远。
思及此处,他便看面前的谢友良格外不顺眼,眉眼是压不住的雀跃,见自己驾临还踢着小厮,哪儿有半分规矩?保不齐是在自己面前逞威风呢。哪怕他此刻外表谦恭,但有道是佛口蛇心,谁知道他肚子里会盘算什么诡计?
“督公……”谢友良踟蹰着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栾郢却一眼看到了坐于回廊的谢老夫人,想她倒是兴致不减,儿子死了、孙子也没了还能有心情看戏,大抵世家大族间的亲情都是如此薄弱吧,能保住荣华富贵才是正经。
他浑不在意的想着,戏台上开始慢慢唱起:“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那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
是《赵氏孤儿》。
他眉心一蹙,注意力转移到台上,见到一个少女扮作老汉正在吟唱:“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我的儿啊!抚养了赵家后代根,为孤儿我已然把心血用尽,说往事全靠这水墨丹青,画就了雪冤图以为凭证。”
他怔愣间,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雪。小小的雪花在风中起舞,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场雪。那也是一个雪夜,但再厚的雪也盖不住流不尽的鲜血,满门抄斩,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一阵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谢老夫人看至这里也哭得崩溃:“我的儿啊,我的赟儿啊,你们就这么丢下我,要我这个老家伙可怎么活下去?”
栾郢隔岸观火,这位老夫人的哭诉和戏台上凄苦的唱腔交相辉映,他仿佛能透过眼前,看到二十年前他无眼亲见的那一幕。亲人早已死光,便是连个奔丧的也没有,而他的身世又必须守口如瓶,二十年来都无缘名正言顺的祭奠亲灵,便是随心所欲的哭一场也不成。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权力,才能帮他报仇,告慰在天之灵。
老夫人的一番哭喊声响并不小,已有看客的目光默默移过去,周遭几位老嬷嬷也迅速劝慰着她,而她转头间竟然看见了栾郢这个不速之客,马上目露凶光,恨不得要扑过来撕了他。
“你这个天杀的……”
老夫人张口大骂,谢友良急忙使了眼色,命个小厮捂住她的嘴,强把老夫人给拖了下去。
栾郢面无表情的注视这一幕,再多的谩骂他早已听遍,何惧这一句?
好在戏台上仍旧吵嚷,而回廊里的看客早就修成了一身装模作样的功夫,也无人去询问老夫人的那句辱骂,大家都打起精神欣赏戏台上的那出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栾郢没了兴致,但碍于皇命没有立刻告辞。
谢友良见气氛不善,唤了个小厮去后台通知这出戏叫停,另换个喜庆的。很快,那出《赵氏孤儿》匆匆收场,另有几个令人上台唱《八仙过海》,又一扫之前的不快,将声势重新变得热闹。
栾郢哪儿耐烦听这些吵吵嚷嚷的东西,正和谢友良说要告辞离开,智兴却也亲自来了。他还命小和尚捧着几根萝卜模样的人参过来,说是要赠给谢友良。
“栾施主,怎么老衲一来你便要走?难不成是怕了老衲?”智兴先将栾郢一军。
“笑话,我天不怕地不怕,如何会怕一个大头和尚?”栾郢嗤之以鼻,也不提要离开的话,免得长他人声势。
于是谢友良叫人在回廊多开了一桌,请栾郢和智兴就座欣赏。
智兴此番前来定然是有他的目的,栾郢默默饮酒,并不主动开口。果不其然,片刻后他按耐不住的说道:“皇上如今气色比以往更好,说从前督公派人炼制的丹药似乎肝火甚重,倒比不上老衲传授的一些秘方。”
“有方丈为皇上效劳,栾某人自然可以歇着。”
“正是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智兴得意洋洋,“皇上见老衲办事还算妥帖,已将修建皇陵一事安排给老衲,还请督公您好好休息。”
原来说了半天是为此事,栾郢浑不在意:“大师为皇上分忧,亦是为我分忧,有何不可?”他刻意不提自己得悉的能工巧匠之名,想留待日后看他出洋相。智兴并不懂建筑一事,多半是看其中有油水才抢了过来。
这老秃驴,变着法儿的敛财。
“不错,修建皇陵也是关乎国运,老衲瞧着你近日甚是疲累,恐会连累国运,因此才擅自做主,你不会怪老衲吧?”
自己这倒霉的气运,若真能连累国运衰败,倒不失为一番功德。栾郢心说着,难道智兴近日就为了耀武扬威而来吗?
见栾郢并不答话,智兴又自顾自的提到,“皇上还说,他近来睡不太好,有些怀念你从前献给陛下服用的金丹。他如今心头有气,不肯见你,倒不知督公处可有剩余的金丹?”
栾郢眉心一动,原来是有求于他。
真是瞌睡来了还递枕头。
他故作拒绝的口吻:“早就听闻圣上夸赞大师于长生不老一事颇有心得,如今怎会找我索要丹药?”
智兴压低音量:“你有所不知,圣上早年太过沉迷享乐,如今身子亏空得厉害,想要滋补调养不可操之过急,以老衲的修炼方法自然会比较慢,可圣上太过心急,因此老衲才想……督公,你难道忍心皇上受此折磨?”
栾郢收紧嘴角,装作为难的样子,然后松口答应:“你明日派人来东厂取丹药吧。”
智兴面上大喜,端过茶水与栾郢碰了一杯。
这时三出戏已唱完,戏台上的人过来向国公爷谢恩。栾郢不以为意,眼神在掠过那位扮作老程婴的伶人时睫毛轻轻一闪。
无他,只因为那老程婴脱掉头套后,脑袋上不过一圈青皮,在一众姑娘中瞧着格外刺眼。
智兴和尚和谢友良显然有着同样的疑问,问班头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逼着小姑娘剃头发了?
曹班头还没解释,穿一身黄白相间的裙子、作何仙姑装扮的戴雪柔声答道:“回禀国公爷,这是余音楼新来的伶人,她以前是出家的尼姑。”说着又冲谢友良递过去一个眼色,接着害羞的掩住口,似乎是惧怕国公爷会怪罪她的唐突答话。
“原来如此。”谢友良便想起之前余音楼似乎特意在京中造势宣传过,他便也朝那位青皮的尼姑投去一眼,见她虽然五官不俗,但搭配着比男人还短的头发,着实让人有些提不起胃口。
那戴雪轻抚鬓间的一簇细发,又道:“国公爷怎如此厚此薄彼?吕辛唱得格外好吗?怎么也不瞧戴雪望一眼?”声音里竟有娇嗔之意。
可把谢友良听得抓耳挠腮的,以前光临余音楼,可没见戴雪这般奉承自己、主动调情,果然,男人还是得有权力地位,否则再漂亮的女人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戴雪此时倒真如何仙姑下凡,对他青睐有加了。
“戴雪,你怎么能对对国公爷无礼?”曹班头佯装要训斥她。
“诶……”谢友良阻道,“戴雪姑娘言之有理,但你误会本公了,头先,本公正在回味戴雪姑娘的唱腔呢……”
“是吗?”戴雪掩嘴偷笑,又冲国公爷抛了一个媚眼,两人的目光开始勾连
栾郢何曾耐烦看这些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勾当?便要起身告辞,谢友良也不再挽留,正要亲自送他出去,不巧经过戴雪时,那戴雪又偏生崴了一下脚,正好就倒在谢友良怀里。
谢友良温香软玉在怀,竟有些挪不动腿了。
栾郢看他这副没用的模样,不屑的移开视线。
“多谢国公爷……我的头有些晕……”戴雪倒在谢友良怀里楚楚可怜。
其他伶人都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搅,吕辛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谢友良便吩咐小厮带其余伶人去用膳,自己扶着戴雪进房间休息。
吕辛随着小厮前往为他们张罗的宴席,不远处的前方,那位督公正领着几个锦衣卫疾步前行。他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着,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他。
吕辛回想着与他的数面之缘,几乎每次都是险境中相遇,说不上九死一生,都几乎都有性命之忧。自己想起来都每每要感叹,倒不知他是如何横行无畏。
因督公就在前方,平时戏班里叽叽喳喳的姑娘这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都缓步前行。安静的空间里只偶尔传来环佩叮咚声,吕辛似乎是被提醒一般,摸向了袖中的那个物事。
“小厨房往这边走!”小厮提醒着这群姑娘转弯。
前方的那列人依旧行进,并不为任何人所阻隔,吕辛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毕竟以前自己的多事从未换得他任何好脸色。
眼看他们要消失在眼前,吕辛终于忍不住提步追去,就当是有始有终吧,她劝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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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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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公。”
任其他姑娘随小厮转弯而去,很快消失在转角处。吕辛独自脱离队伍笔直的向前追去,轻声唤着领头那人。
栾郢站在假山前顿住脚步,没料到那小尼姑又叫住了自己。回头见她面色犹豫,似乎欲言又止。
众锦衣卫都在旁候着,栾郢颇觉不便,命他们先行退下。毕竟以前每次见这小尼姑,都会弄出点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其余锦衣卫很快先朝大门的方向走去,预备在府外等候。
“何事?”
栾郢双手负于背后,雪仍在飘,他的视线随雪飘逸,转而又盯住远处的湖面,并不看向吕辛。
吕辛也没有废话,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说着:“物归原主。”
栾郢眼神一动:“原来在你这儿。”
他伸手接过玉佩,抚摸着上面的刻字,玉佩遗失后他在东厂找过许久,但始终没找到踪迹。这玉佩并不贵重,若被人捡去大概也再难寻回。
他从哪儿来,皆系之于这块玉佩上,世上虽再无一个至亲,但若连人生的来处都遗失的话,是否也太过可悲了?
握着这块玉佩,他陷入沉思,也对这小尼姑生出一分感激。
见他模样出神,吕辛开了口,“督公……玉佩上刻的‘郢’字是什么意思?是您的名讳吗?”
两只杏仁状的眼睛仰着望向栾郢,有一粒雪花落在她的额头。
栾郢这才正眼看向吕辛,她身穿着蓝采和扮相的蓝色长衫,脸上还带着妆,浑身有股香粉的味道,他不禁皱眉:“关你何事?”
吕辛面上有些讪讪:“贫尼只是好奇。”
她的脸顷刻变红,短短的头发配上明艳的五官,有种女扮男装的滑稽。
“你还俗了?”
“贫尼没有!”吕辛拼命摇着头,像是被诬陷般神色委屈。
“还嘴硬。”他口气淡淡,“为了生存,还俗也是理所当然。”
吕辛委屈极了,怎么所有人都嘲讽自己要还俗?自己只想当个单纯的小尼姑,每天念念经吃吃斋,如今却连佛门都容不下自己,只得委身戏院,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他怎么能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她的眼眶气得发红,奈何嘴笨,只能咬着嘴唇瞪他,口里道:“贫尼绝不会还俗。”
她还不还俗与自己又有何干?
栾郢笑自己多事,举步离开,没走几步又听那小尼姑唤道:“督公请留步!贫尼还有一事相询。”
如此啰啰嗦嗦的,真当自己有空听她废话?栾郢不欲踩她,脚步不停。前方是座小湖,绕过这湖面就能穿到正堂离开国公府了。
此时天已有些凉,雪也越下越大。栾郢加快脚步回程,谁知走到半路,忽然听到身后竟传来尖叫声:“啊!你放开!施主,求你放开贫尼!”
是那个小尼姑。
栾郢应声回头,就见到一个身姿歪斜的男客正在纠缠吕辛。那男客多半是喝醉了,被吕辛一推步履都踉跄,但偏偏不放手的抓住他,口里还轻薄道:“刚才在台上就觉得你十分招人,这会儿跟爷扮什么正经?”
“救命!救命!你放开我,你快放开贫尼……”小尼姑边挣扎边挨叫着。
那男客显然是怕他招来其他人从中作梗,他虽然醉的厉害,但他的力气制服一个尼姑却是绰绰有余,迅速伸手捂住了吕辛的嘴。
他四下环顾,发觉旁边就是假山,那假山中央有一条小道通往隐蔽处,正好可避人眼目。真是天助我也。
他要强行拖吕辛到假山里面去,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吕辛如何肯从,自然是拼命挣扎。可惜力气始终不敌男人,人眼看着就被拖走了,还泄露出一点声音:“督公,救命!”
栾郢听到自己的名字还觉诧异,难道那小尼姑挣脱了醉汉?再等一阵又未听见任何叫喊,大概是又被制服了。
他疑惑间转头向假山走去,果然听见了动静,再走入其中一瞧,就见那醉汉在扇吕辛的耳光。
“臭婊子,你再敢乱叫!爷看上你,可是你的造化!”醉汉边说边又抽着吕辛的耳光。
“救……救命……”吕辛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双颊已被打肿,嘴里还在机械的喊着:“督公救命……”
“什么督公,不过是个太监?连男人都称不上,你还能真指望上他不成……”
醉汉正在出言不逊大放厥词,边说边要去脱吕辛的衣服,栾郢直接一脚把他踢飞。
“是谁?竟敢坏爷的好事!”醉汉被栾郢踢上了地上,恼羞成怒的怒瞪着多事者。
吕辛这时也从地上爬起来,拉起衣襟躲到栾郢身后,带着哭腔说道:“督公,您终于来了……”
那醉汉见居然是栾郢坏了自己的好事,刚才背后骂人的嚣张气焰不觉矮了几分,脸上色心尽消,声音里含有惧怕:“督……督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还不快滚?”
栾郢认出这人是世袭的官宦子弟,平素骄矜,事实上却没用得很。
那人一听,立刻灰溜溜的滚了。
栾郢一脚跨出假山,沿着湖边行进,往大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子迈的大,吕辛只能小跑着跟上,生怕被甩下。
湖边有阵阵凉风袭来,表面甚至结有一层薄冰,伴着雪花,是侵入骨髓的冷。
“跟着我做什么?”
栾郢似被凉风传染,也冷冷的问着。
“贫尼……贫尼不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