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又能去哪儿了呢?栾郢的钱她不会要,随手埋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下。因囊中羞涩,她便一路借宿在破庙中,好在破庙里有许多来自各地的灾民,倒也勉强算是个庇身之所。
行至离京城不远的津门时,见灾民实在太多,有不少要被饿死冻死,她于心不忍,又返回那颗树下挖出了钱财,换成了馒头与粥,在破庙中接济流浪者。
一个小姑娘,却有着不菲的钱财,身后又无娘家人或夫家人作为依仗,吕辛自然是被人盯上了,引来小偷觊觎,那小偷手脚甚是利落,等吕辛派发完稀粥,一摸袖中,银票居然不见了!
“我的银票!”
吕辛急得团团转,其他灾民围过来问东问西时,却有个叫花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反其道行之,朝相反的反向跑得飞快。
“你别跑!”吕辛迅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冲出人群往外追去。
叫花子跑得太快,很快就逃出破庙隐入街道混入行人中,可惜路人大多都事不关己,根本没人帮她。
“抓小偷!”吕辛只能无助的大喊。
突然热闹的街道前方传来阵马蹄声,一列人骑着马飞奔而来,街上的行人立刻四散开,生怕被殃及池鱼。待吕辛抬头,领头的那匹马都快要奔至眼前,直冲自己而来。她不禁吓得呆住,都忘了逃走。
“吁——”
幸而骑马的人反应敏捷,那为首的骑马之人勒住缰绳,逼停了奔驰中的骏马,吕辛这才在马蹄下捡回一条命来。
“滚开!”那马上之人说话也不客气,大声喝道。他瞧着年纪并不大,面容年轻,但眼角竟有了细纹,大概是沿路风霜奔波所致。
吕辛仍旧呆站着不动,尚未从刚才的意外中回神,直到被一鞭子抽到身上,这才痛呼着躲开,而那列人马也迅疾的呼呼而去。
待得这列人马彻底离开,吕辛才想起自己因何追到街上,可等她再想去找寻小偷时,那小偷也已不知所踪。
因着这小偷的作祟,吕辛的银票被盗,可路上没吃食的饥民却并未减少,甚至越来越多,吕辛最后只好又回到驿站附近的枯树下去挖出剩余的金子。
最近津门城内风声鹤唳,都在传说暴民要攻进来了,因此守卫格外森严,吕辛趁着天夜幕降临时往京城外的驿站走去,想避过耳目偷偷挖出金子,再悄悄回去。
夜晚的驿站人烟稀少,虽然周围遍布树木,但吕辛还是轻易就找着自己埋金子的那一颗。这棵树格外大,树枝分叉,掉下来的树枝兴许是曾被雷劈中,所以有一个大枝丫已被劈断,上面残留深黑色的痕迹。
吕辛蹲在这棵树下,徒手去挖,不多久就挖到了自己藏着的金子,金光闪闪,便是在夜里也不遑多让。栾郢出手阔绰,这金子够她花几辈子也花不完,但金子是无情的死物,便是留给她再多那又怎样?
难道我想要的是金子吗?她在心里自问。还是给了我大笔金子,你就觉得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她掏出一块金子陷入思索,谁知就在这时,居然有一群人策马前来,马蹄声在这深夜里难以忽视。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赶路吗?
吕辛只好将挖出的坑掩埋,又将那块取出的金子放入怀中,接着躲到另一棵茂密的树后,藏起踪迹。
巧的是,那马速竟然渐渐慢下来,就在吕辛埋金子的那棵树附近停下来了,众人纷纷下马。她不觉深吸了一口气,生怕被发现。
“大哥太过谨慎,要兄弟们匆忙赶夜路,依我看,现今的朝廷是一击即溃,大哥你实在太多虑了!”说话的人声调粗声粗声,大概是赶夜路,还有些喘。
吕辛听他们议论朝政猜测他们多半是朝廷中人,可他们的口吻又并不恭敬。
那位被称作“大哥”的人并未回嘴,反倒是他的这位兄弟又继续不甘寂寞的开口。
“大哥,你说那栾郢,我瞧他多半是浪得虚名!你看咱们在北方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如今马上就要打入京城,你怎还如此谨慎,要我们先来探一探虚实?”
吕辛听到此处眼睛不禁瞪大,难道自己碰上那伙北方的暴民了?他们已经这么快到达京城周围了?
“那人狡猾成性,又冷血无情,赢的太轻松,才让人起疑。如果他真是个酒囊饭袋,如何能独得张朝宗信任,把持朝政数年?”那位被唤做大哥的人终于开口,“不过他就算再厉害,也想不到我们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京城附近,他的死期就快来了!”
“天下被这狗贼把持得够久了,大哥此举不过是顺势而为,更是天命所归,如今有越来越多的兄弟假加入我们的阵营,依我瞧呢,不日就能分出胜负。”另一个汉子说道。
吕辛听这几人讨论,总觉得他们的声音隐隐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她偷偷从树探头,发现这伙人居然是白天在街市骑马、差点撞到自己的那拨人,当时她就有预感这伙人不简单,没想到他们就是打败栾郢、活捉谢国公的如同百姓。那位被称作大哥的年轻人容貌俊秀,走路却一瘸一拐,颇为令人意外。
吕辛已知她们杀气颇重,正想待会儿找机会溜走,谁知一挪脚便绊动了地上断裂的枯树枝,发出了咯吱一声。
“是谁?”
外面那群人是在刀口舔血的,警醒之处非同常人,因此轻易就注意到了此时有人偷听。
吕辛也意识到自己被发现,正想逃跑,最初说话的那个男人迅疾的冲到树下拦住他,直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出来!”
吕辛无法,性命都捏在旁人手中,又岂敢反抗?只得亦步亦趋的随着那把刀的方向缓缓走入众人视线。
“是白日那个丫头!”
为首的那人一眼就认出她来,正是那位年轻的瘸腿大哥。
吕辛心里一慌,怀里的金子如同有感应般,也添乱的从怀中掉出来。
“她怎么会怀揣一块金子?你是谁?”在这时节还能怀揣金子出门的姑娘定然不会是普通人。
“贫尼……我……”吕辛支支吾吾,如何能解释清楚自己的身份。
“快说!”那把刀又逼近了自己的脖子,吕辛感觉到一阵冰冷,还有轻微的痛感。
“我是吕辛。”
“吕辛。”那位大哥咂摸着这个名字,回忆着京城附近可有姓吕的达官贵人,但想了一圈也毫无线索,“你的父母祖上姓甚名谁?”
吕辛摇摇头,“我是孤儿,不知父母姓名。”
这就更可疑了。
“杀了她,我们的行踪不可泄露!”那位大哥一锤定音。
吕辛心中一寒,自己撞破了他们的身份,只有被灭口一条路。
“大哥,这小娘们这么漂亮,杀了她可惜,不如就让她跟了我们,反正不放她走,也和杀了她没区别,她泄露不了秘密。”拿刀架着她的那个男人忽然生了恻隐之心,但吕辛不禁抬头看他,见他满脸横肉,嘴边还浮起轻佻的笑容心中更怕。
“以后攻进城,什么样的妞儿没有?非要紧在这个时候坏事?”大哥训道,“杀了她。”
“是。”原本起色心的小弟不敢违抗大哥的命令,眼中的欲色消失,浮起杀机。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那群人中的另一个兄弟忽然插话:“大哥,这个妞有点面善,似乎是……”
吕辛听他这么说,也去打量对方,只见对方——外貌,确实有些熟悉。
“我想起来了,她是那个狗太监的姘头!当初在尼姑庵外我想杀她时,那狗太监还救了她一命!东厂的太监哪有慈悲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尼姑庵外,他想杀她,而栾郢救了她?吕辛定睛一看,认出面前这人竟是那位在尼姑庵外威胁要杀她灭口的卖茶小哥。那日若不是栾郢恰好经过,想必她的小命已经丢了。
“你说栾郢那个阉狗救过他?”年轻大哥原本并不在意,毕竟杀吕辛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可若是杀人不眨眼的阉狗转性了要救人……
“什么阉狗?你们嘴里放干净点!”吕辛听到这极具侮辱性的称呼,自然想起栾郢不堪的身世与过往,心中也跟着一痛,忙警告道。
“哎哟还生气了,我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出家人不能妄动肝火,你这越来越不像个出家人了?还是你真和太监有见不得人的事?”卖茶小哥讽刺道,“你就是他的姘头吧?”
“你闭嘴!”吕辛骂道,脸颊都气得通红。她不懂“姘头”是什么意思,但看对方表情,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此话当真?你当真是那阉狗的人?”
年轻大哥转了转眼眸,原本对吕辛浑不在意,这会儿眼睛却眯了眯,认真打量起吕辛,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说国色天香远谈不上,不过是略有些姿色罢了,居然能让栾郢色令智昏……
“你才是阉狗,不准你侮辱督公!”吕辛愤怒的回嘴。
吕辛言辞间还在维护栾郢,更激起这群兄弟的怒气,这群人没反之前,可是深受东厂之害;反了后,战场上也没怎么在栾郢手里讨到多少好。
“大哥,杀了她!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报仇!”其余众人一听这眼前的女娃居然和栾郢关系甚密,自然激起了无限仇恨,叫嚣着要吕辛偿命。
其中一个心急的兄弟更是直接夺过架在吕辛脖子上的刀,凌空就要朝她砍去。
吕辛眼看自己立刻就要毙命,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的竟然是栾郢不辨喜怒的那张脸,仿佛自己是死是活都与他无甚关系。
她心中一酸,不禁想到,不止我死后,督公可会记得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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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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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栾郢伸长手臂欲阻止,在深夜中猛然惊醒。
梦中的吕辛满脸是血,奄奄一息,到死仍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恨不得飞身去救她,可始终不及那柄落下的大刀快,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吕辛血肉模糊,气绝身亡。
察觉到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刀下的亡魂仍在某个角落好好活着,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摇摇头,想把梦魇驱散。
分别已近两月,还不知吕辛那个笨丫头过得如何。自己给的金子足够她生活,应该不至于会落入险境。许是因为前几天无意见过几个尼姑,这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如今暴民离京越来越近,朝宗火烧眉毛,也不再有心思去管吕辛那一茬。那笨丫头,应该算是脱离危险了,只要她这辈子别回京城,应该就安全无虞。
栾郢叹了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可梦中的那一幕却始终挥之不去,他翻了个身子冲里,手心忽然碰上一片冰凉。
摸起来一瞧,原来是那枚刻着“郢”字的玉佩。他的手划过“郢”字,划过了黄白相间的络子。看那个丫头粗粗笨笨的,居然也会编络子这种细致活。
将玉佩放下,他披衣起身点灯,取出那篇手抄的经文《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细细翻看。吕辛的字迹秀丽,和她的人一样,见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我若妄语,愿我依前无常鬼逼,我若实心,愿我身疮对佛除愈。于时颠倒以誓愿力,平复如故。”
说也奇怪,以往念着这篇经文时,心中的愤怒总是难以平息,热血仿佛流遍全身,巴不得要就地毁灭什么才能将怒气发泄。可这次轻声念着经文,心中却好似平静许多,从前激愤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竟消解了,而他,也就这样默念着经文,坐到了天亮。
将经文合上,再度放回玉枕头下,栾郢打开房门,就见到随林手拿一封信候在门边。
“督公,属下早上出门,就发现这封信从大门被塞进来,上面还写着要交给您。”
栾郢接过那封信,见上面的字并不熟悉,信封被密封得严严实实,拆掉那红漆后,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打开来看,他的眉毛不觉皱紧。
“督公,是出了什么事吗?”随林试探的问道,“还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情?”
“无事。”
栾郢放松眉头,又将信纸收进信封,再塞入怀中。刚要踏出门去,忽然又顿住脚步问随林:“你当时吕辛送到哪里了?确定安全吗?她后来去何处了?”
属下只是将她送至京城外的驿站附近,倒不知她下一步要去往哪里……”随林思忖一阵,不明白栾郢因何会忽然问起吕辛,也多嘴问了一句,“是有吕姑娘的消息了吗?”
“不是。”栾郢断然否决,提步出门,随林急忙跟上。
如今时局混乱,栾郢怀疑有暴民乔装混入京城,可惜苦无证据,只能先做好防御转备。他和随林四处巡查,接着又入宫向朝宗汇报,并制定如何防御及反攻的策略。等到那位霜妃又来向朝宗献媚时,他才不急不缓的离开。
“皇上,你瞧他,见到臣妾了也不行礼,他心中明明就是对您不敬……”
霜妃柔媚的声音就在而后,若是往常,朝宗还会对栾郢耳提面命几句,要她给霜妃脸面,可现在他焦头烂额,已有暴民混入了京城,还在街头制造了几起官民冲突,民间对官府的怨气越来越大,仿佛压死骆驼的稻草,正越叠越厚。
“你少说几句,他如今忙着对付反贼,哪儿有空服侍你?”朝宗没好气的冲卢霜说着。
卢霜捏紧手中的丝绢,又找了几个借口怪罪栾郢,可都被朝宗轻飘飘一笔勾销,她也惹了一肚子气,唯有气呼呼的回椒房殿。
栾郢离宫时是午时,距离信上所说的辰时已过了两个时辰。随林在宫外等候他,见他出来便要随他一起回东厂。两人各自策马行了一阵,栾郢却忽然毫无预兆的勒起缰绳,转了方向,丢下一句:“我还有要事,你先回去!”
徒留随林在原地摸着后脑勺嘀咕,难道是朝宗又交代了督公什么特别任务吗?
可惜没有人给他解答,他只好继续前行的方向,消失在路口。
奔驰在另一方向的栾郢步履不停,独自骑着马往城外飞驰而去。此时已是暮春,盛放的花儿都流露出颓败之姿。
他却无心伤春悲秋,而是心无旁骛的朝前驶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久终于到了京城外的驿站,他拉住缰绳勒停座驾,轻松下马后将马牵到其中一棵被雷劈断的树下,又把缰绳绕过树枝缠好,接着静静观察四周。
此时驿站并不寂寞,还是有几个来来往往的行人。栾郢一一暗中打量他们,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来往的行人有赶路的,也有做小生意的,比如卖小吃的卖热茶的,可并没有人在此长久停留。他等了快半个时辰后一无所获,便又骑着马返回。
等到返回东厂,他自怀中掏出那封信,再次读着上面的文字:“吕辛已落入我手,你若还想留着她的一条命,今日辰时便在驿站外那棵树下等候。过时不候。”
落款时“骁勇大将军”。
可笑,那群反贼还自封什么大将军,之前在北方对战时,便知他们极为大言不惭。可吕辛怎么会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栾郢百思不得其解时,骁勇大将军那边的气氛则是热烈多了。打头的先锋队落脚在城西的一处房舍内,前夜他们越过防守送了一封信扔进东厂大门内,现今正在焦急的等待栾郢是否会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