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好多年过去。
如果不是今天。
她都要记不起来了。
“还好。”
明灿松一口气,探手往上覆上他的额头。
很烫。
烫的她眼皮微跳。
正在这时,林向雪一个跨步从门外冲进来,她看见年轻女人跪在地上,手正抚着地上躺着少年的额头,她的脸色异常平静,平静到仿佛根本不担心地上那人的安危,似乎刚才那个狂奔上楼的人和她毫无关联。
“Nora姐。”
林向雪着急问:“他怎么样了?”
“发烧了。”明灿头都未抬,说完这几个字便一把揽住地上那人的上半身,重量大部分靠在自己身上。
岑树的眼皮掀了掀。
他嘴唇微张,应该是想说些什么。
声音微小。
明灿没听清,回说:“不要怕,我们去医院。”
说完她咬着牙试图站起来,有些重,身子被压的歪歪斜斜,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林向雪上前,“我来帮你。”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明灿把他的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尽量维持住平衡,“到柜里拿件羽绒服。”
林向雪应声,转身从乱糟糟的衣柜里捡出件纯白色的羽绒服出来,拍了拍灰说:“现在穿吗?”
明灿摇头,“先去医院。”
林向雪点头,边往外走边拿出手机,“我打个车。”
明灿留意着不让靠在她身上的人滑下去,每一步都走的缓慢,快到门口,她脚步停了下,松开一直拉住他左边手臂的手,迅速把玄关柜上的围巾拿到手里,反绕两下,围巾缠在小臂上,立即扬手再次抓住她胸前的手臂。
十来米的走廊。
在此刻显得无比的遥远。
明灿肩负着远高于她生命本身的重量,摇晃地,剧烈起伏地,一步一步往前,冷风从楼梯往上倒灌,空气是凉的,而她的身边却是滚烫的,滚烫的气息,和比这气息更为滚烫的年轻躯体。
走廊尽头。
楼梯口。
三个月前的夜晚,明灿在这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姓名,而现在,她揽着他一起站在楼梯的最上方,看着那个被称为他父亲的中年男人,岑正英站在距离平台两级的台阶上,脸色从愤怒变为疑惑,“怎么回事?”
明灿冲他厉声喊道:“让开。”
岑正英被她呵的下意识往边上退,为数不多的良心被怒火取代,立刻呛声骂道:“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敢跟老子这么说话!”
明灿眼神冷漠,“那你报警吧。”
岑正英顿时目瞪口呆。
明灿没管他,往楼梯右边挪了挪,让旁边人的身体可以尽量地贴近楼梯扶手,避免没站稳栽下去,他的状态比起刚才应该是有所缓和,她注意到他会主动把手掌搭在扶手上了。
这是好事。
说明他至少还有意识。
岑正英回过神,“你他娘的有病吧。”
明灿刚好走到他同一个台阶,她撑着力,胸膛起伏地厉害,但还是转头,费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你才知道。”
岑正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堵在胸口是上不去也下不来,不过看目前这情况似乎是不太妙,他看着那张与自己年轻时候几分相似的脸和奄奄一息的模样,到底是保存了最后一丝仁慈。
沉默片刻。
他转头冲下面喊道:“要我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吗?”
明灿刚下到了拐角的平台上,闻言她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有轻微的松动,同时耳边的气息愈发灼热,她顿时加大了握住他手臂的力量,缓声开口,“放心。”
她知道的。
他不会想要接受这个男人的帮助。
这注定是艰难的一路,他们搀在一起用生命作为支撑,力量相互抵抗,转过几个弯,走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汗水不断地从额头上滑落下来,打湿发梢,也打湿彼此的衣服,从他们的身体里涌动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是苦难中散发出来的芬芳。
终于。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民宿门口,林向雪正站在路边着急地张望着车牌号,同时不停的给谢彪发着信息让他赶紧回来,突然一个电话进来,她迅速接通,“我就在门口站着,您直接掉头。”
挂掉。
她转身往里喊,“车马上到。”
“坚持住。”
这几个字明灿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靠着意志力继续撑着往外走,等她到门口,几乎同一时间,一辆白色的车在门口停下来,司机见状立刻从驾驶室开门出来,帮着一起把人放进了后座。
明灿歇一口气,伸手把林向雪手上的羽绒服拿过来,绕到车的另一边,边走边说:“我陪他一起去医院,你留着守店,要是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辛苦了。”
林向雪点头,“Gerald等会就回来了,应该没什么事,你们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我们赶过去。”
明灿弯腰往里,“谢谢。”
说完关门。
车迅速往前驶去。
明灿靠坐着,让岑树的头倚在她的肩上,她看见窗外的场景在不停的后退,与此同时脑海里许多画面闪过,她想到去花市的夜晚,奔赴葬礼的清晨,还有那个他们一同奔逃的上午。
她温声说:“很快就到了。”
“嗯。”
微弱的声音从她肩头响起。
没由来的。
她突然很想哭。
到了医院,急诊科,找个空着的地方坐下,帮着岑树把羽绒服勉强穿在身上,围巾裹一圈,明灿匆忙起身去挂号,由于没有带身份证只能填身份证号,她想起来从12306里找到之前的购票信息,靠着搜索引擎和记忆补全了号码。
交完钱。
护士给了根体温计让先自己量。
明灿拿着往回走,这里四处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人们步伐匆匆,哭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安,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她也不例外。
“阿树,我们量一□□温。”
岑树闻声睁开眼睛,他比起来之前清醒了一些,见状抬起手臂想要拿过明灿递过来的体温计,抬了抬,只堪堪抬起了几公分,他显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
明灿抿了下唇,“我来吧。”
岑树顿住。
明灿已经伸手碰到了他左边衣领,稍往下扯,她接着把拿着体温计的那只手往衣领里面伸去,他的肌肤很烫,连带着让她觉得自己的脸也变得滚烫起来。
体温计是冰凉的。
她的手也是。
岑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来自外界的,不属于他的温度,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但最后都没有动作,任凭那双手从他的锁骨滑落进去,经过他的胸口,在这之下,心脏剧烈跳动着,与他的呼吸一起不自觉加快。
“手臂抬一下。”
他听见头顶响起温柔的声音。
迅速回神。
“嗯。”
明灿依着感觉把体温计的一端放到他的腋下,察觉到他的动作,估摸着应该是夹紧了,手抽出来,她顺便把衣领帮他往上扯回去,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锁骨尽头覆着一截纹路,不长,一直延伸着往里。
她想起来之前见过的他手臂上的线条。
原来。
树枝的起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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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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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温量完。
40.2℃。
温度已经算是非常高了。
明灿叹口气,她估计这都不是烧的最高的时候,想到在她发现他之前,都不知道已经在地上躺了多久,她忽然觉得很心酸。
“阿树。”
岑树含糊应声。
明灿摇头,“没什么,喊你一声。”
刚说完。
有女孩捂住肚子满脸痛苦从的走过来。
明灿见状赶紧起身,侧身站在岑树的前面,“坐这里吧。”
一旁的阿姨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她感激地拉着人坐下来,道了谢,顺嘴问道:“姑娘,你男朋友是生了什么病啊?”
明灿一愣,“朋友,发烧了。”
“我以为是你男朋友呢,不好意思啊,误会了。”阿姨抱歉笑笑,又说:“这季节流感挺多的,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管了,我看你这朋友穿的少,这样不行的,还是要多注意。”
明灿当然知道岑树为什么会发烧,除了昨天看日出的时候吹了风,她想不到别的理由,默了默,点头,“您教育的是。”
说完。
她抬手往胸前那颗脑袋上揉了揉。
“听到了吗?”
岑树低低地哼一声,也不知道是想说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但他现在烧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明灿就当他是默认了。
几分钟后。
医生叫到他们。
明灿搀着他进去,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医生查看一番后让先查个血看下情况,没其他问题再去输液,考虑到岑树烧的比较高不方便上楼,和她说了个名字让出去缴完费找这个护士抽血。
意料之外的。
抽血的过程不太顺利。
明灿是在把岑树的袖子往上挽到小臂之后才意识到,这个一贯沉默,平日里看着无所畏惧的少年,竟然会畏惧抽血。
即便他此刻的意识很薄弱,但恐惧很明显,手臂上的青筋逐渐暴露出来,比他的那簇纹身还要显眼,交杂在一起,黑色里长出青色,一眼望过去仿佛是枯树抽出了新芽。
“放松点。”
护士用棉签把碘伏擦在他手腕上,温声安抚着,“相信我,不会痛的”
岑树别过眼。
明灿见状立即伸手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拨了下,让他可以靠在她胸前,就像那天夜晚他朝她伸出援手一样。试图用这可触碰到的温暖,让他短暂地逃避掉这令他生畏的画面。
一秒。
两秒。
……
“好了。”
护士笑着把采血管放到旁边,“不痛吧。”
岑树闻声转头。
心头瞬间涌上了一阵失落。
他没有回答。
明灿摸了下他的头,对护士说:“谢谢。”
抽血结果出的很快,只是普通的受凉发烧,没有别的问题,明灿拿着输液的单子扶着岑树去输液室,床位紧张,没有多的位置,找了个角落人少的座位坐下来,等护士过来扎针。
本来输液之前应该要吃点东西,但看岑树目前的状况估计是什么也吃不进去,明灿也不敢走远,只在护士过来扎针的时候问了一声,得到问题不大的回答以后放下心来。
一共三瓶药。
经验来看要输至少两个小时。
明灿找护士要了个毛毯搭在岑树的腿上,在边上坐下,她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快一点,通知栏收到好几条微信消息。
点开。
直接跳转到聊天页面。
谢彪:【我刚回来。】
谢彪:【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谢彪:【需要我过去吗?】
明灿逐条看完,回复说:【不用,输完液就回去了。】
对面秒回。
谢彪:【那行。】
谢彪:【他爸还在民宿坐着没走,你们回来说一声。】
明灿大概能猜到他今天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事情,她也不对这个男人做任何的指望,只是当她坐在这里,余光瞥见输液管里不断往下滴的液体,一下一下,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跟着往下落。
做父亲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也是少见了。
明灿没有继续回复,她退出去,看其他人给她发的消息,林向雪问了她一下情况,她回复了不要担心,薛可也找了她,给她发了一个冬至快乐吃饺子的表情包。
很有喜感。
她看着笑了笑,【顺走了。】
发完。
她合上手机闭眼。
明灿是不困的,她只是觉得有些疲惫,闭上眼也没敢睡,过个几分钟睁开看一下吊瓶和边上闭目靠着的人,偶尔扯一下毯子,等到吊瓶快打完的时候去找护士过来换一下。
由于退烧针的缘故,岑树的额头在不停的出汗,走的匆忙,明灿除了手机什么都没带,索性直接拿围巾的一端帮他擦着额头,时不时的摸一下,能感受到温度在逐渐的往下降。
快退烧了。
这是个好事。
又挂完一瓶,明灿见他的脸色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面容平常,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他过白的唇色在提醒着她,他现在还很虚弱,“你感觉怎么样?”
岑树声音略哑,“好多了。”
明灿把刚买的水拿起来,拧开,“要喝水吗?”
岑树摇头。
明灿把瓶盖拧回去,想了想,说:“你想上厕所吗?”
岑树闻言一愣。
过了会偏头,“嗯。”
他应该是有些不好意思,明灿看见他耳朵才输液褪下去的红意重新爬了上来,她本来开口的时候也觉得有点尴尬,不过看到他这样,她瞬间就不这么觉得了。
网上那句话说的好。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明灿站起来,接着扶着他站起来,再把吊瓶从输液架上拿下来,往上举过头顶,关心说:“你自己能走吗?”
岑树点头。
两人并肩往门外走,步伐缓慢而一致,他们紧挨着穿过充满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一齐在尽头停下来。
男厕的门口。
明灿不放心问:“你好拿吗?”
岑树嗯一声。
明灿长这么大都没进过男厕,她当然也不好在这时说出要不要我和你进去这种惊悚的话,虽然担心,但还是点头,“那你一个人慢一点,我在外面等你,有事你喊我。”
岑树应声:“好。”
明灿小心的地举着的吊瓶递到他右手里,同时嘱咐说:“拿高一点,里面应该有地方可以挂着的,你进去了找一找。”
岑树点头。
他转身往里。
明灿在门口一直看着他进去,他裹着宽大的白色羽绒服,橙色的围巾对比显眼,他比起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穿的更多,背影更为臃肿,但很奇怪,她竟然只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比任何时间都要脆弱。
是的。
脆弱。
没过几分钟。
岑树上完厕所出来。
明灿观察了一下针头部分有没有血回流,还好没有问题,她主动伸手把吊瓶接到手里,像来时一样,再次穿过这个满是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回到座位上坐下,一切恢复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