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颐往事——知稚鱼【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30 14:41:17

  布苏的身影始终没在那条路上出现过。
  等到卓娅毕业了,她才知道,老人们口中的上学,指的是上大学。
  羌颐镇是没有大学的,也不区分年级段,所有人都在一所学校里头念书,各个年龄的都有,只是教学楼不同。
  念完十二年,无论男女,便算毕业了。
  但如果你还想要继续念书,就得出镇,那便是大学。
  这件事是在卓娅毕业后,收到了一张意向选择单的时候才明了的。
  一张粉紫色,触感微微粗糙的纸,便是所谓的“选择单”。
  上头的文字很简单——
  一、参加考试,若录取,便离开羌颐。
  二、放弃考试,留在羌颐。
  最下方是选择,以及签名。
  当然,签名不止包含自己的,还有监护人的。
  卓娅没有什么监护人,如果非要说的话,秦长老算是吧,但他一向不操心卓娅学习上的事。
  因此,在卓娅跑来他跟前问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你自己做主”。
  没有得到答案的卓娅只好自己做抉择。
  她其实有思考过选择参加考试,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向来不错,也的确好奇外头的世界,以及,她真的很想去找布苏……
  可她又有些踌躇。
  因为,
  一旦出了镇子,便不能再回来,这是羌颐一项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想到这里,便犹豫了。
  思考了好几天,也挣扎了好几天,卓娅在上交选择单的那天,还是在选择那一栏里给‘二’打上勾。
  那场考试结束之后,卓娅身边相熟的同学们也都各自做了决定。
  有的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选择了离开,而有的舍不断亲情,和卓娅一样选择了留下。
  选择放弃考试的那一天之后,卓娅便没再去山头上等布苏了,她知道,她放弃了寻找布苏的机会,而更重要的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布苏就已经选择了要离开羌颐,以及,离开她。
  每个人总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做出一些选择,她不怪布苏,也不怪曾经抛弃自己的父母。
  这都不足以让她觉得悲伤。
  珍惜现在,才是最好。
  后来的日子里,卓娅没再继续想着布苏的事,她对什么事都放下得很快,好像她的情绪是一个圆球,随时能够自由地旋转到她最需要的那一面。
  毕业之后的日子总是稍显无聊,每天没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卓娅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但很快,还是被她找到了排解无聊的方法。
  她决定了,要去看守那片辛黎花。
  *
  羌颐最大的经济收入便是那布满山头的辛黎花。
  卓娅刚来镇上时,就听闻了关于辛黎花的一个传说。
  在许久许久之前,是没有羌颐这个民族的,自然,也没有这样一块属于羌颐族的土地,那个时候,这里是一片混沌,毫无生气,甚至连鸟叫都不曾传出,唯一有的,是黑雾密布的茫茫森林。
  而,有一天,一个名叫占木的女巫师误入其中,黑雾蔽空,整片森林幽暗无比,占木受了伤,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等她再醒来时,窗外碧空如洗,俨然与森林中的情景截然不同,而阳光之下,一张青涩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占木想走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腿无法动弹,几番尝试,她没再挣扎。
  而窗外的男人听见动静,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男人脸青涩,可模样生得极好,身板宽实,只是,占木一眼就发现了他空洞的双眼。
  他是个盲人。
  后来,占木知道了,他叫石耳。
  石耳很好,几乎对她无微不至,他也很活泼,经常逗笑占木。
  占木的腿一天天地,渐渐转好了。
  离别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石耳问占木:“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占木用着极为冰冷的语气,可眼睛却在流泪。
  她说:“不可以。”
  石耳拉住她,占木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所在的方位的。
  他问:“你喜欢过我吗?”
  占木摇了摇头之后才意识到石耳是看不见的,于是忍着鼻酸回答:“从未。”
  她以为,这样就能让石耳死心。
  因为,她无法为了他留下来,她承担着巫主的使命,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此生万般皆不由她。
  占木看着石耳,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害怕,从喉腔里即将蔓延出来的抽泣声会被他发现。
  可,石耳很敏锐。
  他用那双发着白的瞳孔看着占木,占木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给吞噬,然后,他将占木的手缓缓握在手心。
  占木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最后还是阂上了眼,双唇贴合的那一瞬。
  她决定了,她想为了石耳留下来。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这块土地出现了变化,黑雾被暖风驱散,山头,发出了淡蓝如空般的色彩。
  石耳的眼睛在占木的悉心调养下,渐渐地能看见些轮廓了。
  他说:“木,我真想快些看清楚你的容颜。”
  占木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心里是无穷无尽的幸福感。
  她会让他看见的。
  让他看见这世上的千般色彩,让他看见缕缕轻烟从囱里升起,让他看见蝴蝶在辛黎花丛中飞舞,让他看见自己为他绣的帕子将要完工。
  还有,
  让他看见自己。
  最爱他的自己。
  可,噩耗还是来了。
  随着黑雾散去,占木无处可逃,她被人发现了。
  而石耳,在马上就能恢复完全光明的那一天,挡在了她的身前。
  石耳的鲜血怎么止也止不住,从占木的两只手掌中汩汩流出。
  他的血落在辛黎花上,原本淡蓝的色彩被血染透,如火、如焰……
  他用着残存的力气抬起手,最后一次描摹占木的容颜。
  “木,我看见你了……你好美……好……”
  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占木崩溃了,她抱着石耳,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
  最后,她的身体也逐渐冰冷了。
  而不远处,只有一群不沾任何表情的男女们。
  *
  卓娅在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没像其他人一样哭泣,她反而在想,既然占木明白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为什么还要坚持留在石耳身边。
  这问题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找到解释的答案。
  但她要守护辛黎花这事,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毕竟,秦长老也同意了。
  卓娅决定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心血来潮。这几年,辛黎花的长势一直不好,许多族人都很担心,秦长老其实也是,只是他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全镇人都指着辛黎花的售卖而过活,可辛黎花的数量却在急剧减少,卓娅念过书,她总有种莫名的责任感在身上,既供她上了学,就不能浪费。
  于是,说干便干了。
  而这么一守护,便是两年。
  布苏便是在几个月之前回来的。
  卓娅没想过他会回来,第一眼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甚至以为是做了梦。
  直到布苏弹她脑门,她才算找到了他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布苏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开始恢复如前了。
  卓娅不爱记仇,她也不问布苏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她只在乎一件事,那便是——
  布苏回来了。
  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
  *
  卓娅吃完布苏给的那包药之后,身体果然舒适了不少,随意冲了个凉之后便赶紧缩进被窝里睡了。
  太阳初升,亮光潜进屋子的时候,卓娅猛然惊醒了,她做了个极为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双大手在不停伸向她。
  她喘了好几口气才算是从噩梦中缓过劲来,一看闹钟,到了该去山头检查辛黎花长势的时候。
  山头之上,还散着白濛濛的雾气,近来,露湿愈发严重了,辛黎花是种极怕寒的植物,想到这里,卓娅加紧了些脚步,因为她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许多树叶被吹落在马路之上,看来,昨晚又刮大风了。
  她的套鞋踩在带些湿软的泥土里,咯吱咯吱地作响。
  但很快,这种节奏停下来了。
  在不远处的辛黎花丛中,已经有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有种天生的自然熟。
  然后,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响起了。
  男人循声抬起头,手还拈着花骨朵,目光却移向了卓娅。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大片的花海。
  卓娅看到他的脸隐在雾气之后,看不清晰,可她看见轮廓便可判断——男人长相不凡。
  起码,与镇上的都不同。
  她不自觉向他走近。
  后来,卓娅每每回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能一下子从脑海里跳出他清晰的五官轮廓和英气的眉宇。
  以及,与这样一张脸对应的名字——祁桑。
  好听的名字,暖人的阳光,看着与自己正对望的祁桑,卓娅几乎是脱口而出了。
  她问:“那我以后叫你阿祁,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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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祁桑听她那么说,竟笑了起来。
  山头上的雾气被风渐渐吹去,天边浓厚的云层裂了一个小口,接着,金光散了出来,山顶之上像铺了一张地毯,柔软而又闪亮。
  卓娅看着他,不知怎的有些慌张,她几乎没这样手足无措过,于是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祁桑又蹲下去了,拿着他的笔记本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还未等卓娅看清,他按下了笔纽,随后仰头淡淡说道:“你喜欢就好。”
  有点意外。
  卓娅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一句,像是鱼脱了水,一下子喉咙有些发干。
  但她还是寻到了话题。
  她问:“你不应该问一下我的名字吗?”
  两个陌生人在相互认识之时,先互知姓名好像该是惯例,因此,卓娅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没有一丝问题。
  只是祁桑好像并不在意,脱下双手手套站了起来,神情里透露出已经对这片辛黎花的特性了如指掌的样子,扫视了一圈,接着把笔记本塞回他单肩背着的黑色双肩包里。
  他本就站在比卓娅高一些的位置上,再加上身高优势,卓娅看他的时候,都觉得脖子在泛着酸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边整理着自己的背包,边顺着卓娅的话来问。
  卓娅听见他问了,可没有立马回答,她的关注点都被祁桑背包拉链的缝隙里露出的一堆大大小小的铁制品吸引了。
  那都是些侍花弄草的器具。
  祁桑没注意她表情,把手套塞在里头隔层里后要拉上拉链。
  于是,卓娅的视线移到了他拉拉链的手上。
  她很少留意别人的手。
  祁桑的这双手意外生得好看——骨节突出,手指修长,手背挂着明显的青筋。
  而最为引起卓娅注意的是他的手掌。
  那掌心布满了茧子,与好看的手背极为不相称。
  “咔哒——”
  清脆的一声自耳边传来。
  卓娅抬头的时候才看到祁桑的双眸正对着自己,光点落在他肩头,简直像画里头走出来的镀过金的“神明”。
  “我脸上有什么吗?”祁桑被她盯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
  这一问算是拉回了卓娅的神智。
  她终于想起来要回答问题了。
  忙不迭说了句:“没有,你脸上什么也没有。”
  而后,她又补了句,“卓娅,我叫卓娅,镇上的人都叫我小娅。”
  “卓娅?”祁桑语气有了点波动。
  卓娅点点头。
  “原来是你。”
  祁桑又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和没表情时候的严肃样子截然相反,像是在叶子上撒上了蜂蜜,总有种甜滋滋的味道沁出来。
  卓娅有些不明所以。
  原来?这是什么意思?
  祁桑看出了她的疑虑,收了方才的笑容,给予她解答。
  “昨晚,在山谷……”
  简短的五个字刚从他嘴边冒出来,卓娅已经是种种回忆涌上心头了。
  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意外。
  “所以山谷里的人是你!”她声音有些激动。
  祁桑“嗯”了一声,接着又像想起什么来。
  “等会,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他打开自己的背包开始翻找。
  下一秒,卓娅的手上便多了一本笔记本。
  “应该是你的。”
  卓娅的欣喜难以言喻,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是很奇妙,她像是又找到“水源”,可以畅游了。
  “怎么会在你那里?”
  “你跑得太急,我就先收了起来。”祁桑说。
  人与人的相处就是这样,但凡能够找到一个连结点,好像接下来的相处就变得相对轻松得多。
  “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弄丢了!”卓娅迫不及待翻看着自己的日记。
  其实,与其说这上头的是日记,不如说是她的随笔,里面的内容天南海北。
  卓娅什么都写,她的想法总是很多,没法排解的时候就靠文字。
  但,看着看着,一个问题就来了。
  该不会被他看见了吧?……她在心里念叨,一下子又觉得发羞了。
  所幸的是,很快,祁桑为她解决了疑虑。
  “没偷看,放心吧。”
  卓娅松了一口气,但也很讶异他的敏锐能力。
  “谢谢。”她说。
  “这本本子对你很重要?”
  “也不是,就是习惯于用它记录生活。”
  “记录生活,”他重复一次,“很好,记录很好。”
  卓娅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上了年纪的人,略有那么一丝长辈品评晚辈的意思。
  但他长得年纪并不大,看上去就和自己差不多。
  她没好意思问他究竟多大。
  更何况,问那么多,显得像是调查户口。
  “你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吧?”
  可没被赶出去,甚至能上得了山,怎么做到的?
  后半个问题卓娅憋在心里,没问。
  祁桑应了一声。
  “你是来……?”
  “做什么”三个字还没从她的嘴边蹦出来,就被祁桑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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