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守的将士出列,肃然准备和人交谈。
然而骑兵一半人到位后,露出一位头盔戴红的将士。
将士纵马直奔,丝毫不在意隔着一段路围观的商户,全然忽视出列的值守将士。他骑马直接从人身边擦过。皇庄商户太多,东西更多。在发现前路有箱子堆积后,他的马一跃而起,竟带着人直接飞跃。
浑身黝黑光亮,头顶一抹暗红的俊马跨出一个亮眼弧,落地震得旁边箱子一颤。
商户最前方,光禄寺的官员见着这一幕,嘶了一声:“今个苏小侯爷回来?”
旁边人手僵在半空,愣着远望:“不是每年冬回来?今年年中也回来?”
还有个官员反应过来,顿感头比受伤的苏小姐还痛:“我的娘嘞。今天贵人都在,他不是回来找四皇子殿下算账的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
好不容易排到的商户不懂这些绕绕弯弯,讨好询问:“大人,方便看我的东西吗?要是不方便,我能再等等。”
那位官员这才重新翻看动笔,唉声叹气:“哎,哪能不方便。今个要是不方便,以后可就永远不方便了。”那些大人物斗来斗去,殃及的就是他这种小人物。
旁人各有思量,苏漠则是将马骑到了皇庄最中间的地。
他看到门口守着的那些将士,翻身下马,疾步朝里走。门口将士双枪交错,快速拦人。
苏漠单手取下盔帽,另一手持刀上抬,将交错双枪掀到两旁,强闯入内。
两个将士想要再次阻拦苏漠,立刻被苏漠身后紧紧跟上的士兵拦住。
苏漠见到屋内几乎要埋入案几书册的人,冷声:“殿下,许久不见。”
案几后,商景明搁下笔,接过尔东递过来的帕子擦拭手。他对上一身寒意的苏漠,轻笑:“许久不见。要算账的话,四弟就在边上。”
四皇子愕然看着两人。
不是,他不就是一个疏忽?这帮人算账还轮流上的么?苏千轶撞到脑袋,真不是他故意让人撞的啊!
第15章
“匆匆赶回来,路上没水没米。”商景明吩咐边上尔东,“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外头有急行军,给他们蒸上些肉包或烙点饼。开支我取。”
吩咐完,商景明问苏漠:“等下去苏家?千轶闭门不出,正在休息养伤。你最多见一眼苏大人和柳夫人。不如填饱肚子,先去拜见父皇。”
他站起身来,稍整了整太子常服。
原先苏漠站着,太子与四皇子坐着,显得苏小侯爷气势逼人。如今两人都站着,两人之间的气势平分,少了两分刚才的压迫。
屋内刚才一滞,现下被商景明三言两语缓和。
苏漠侧头瞥向一旁坐在那儿的四皇子。
四皇子被苏漠血色眼球的冷意冻得差点一哆嗦。苏漠和皇家人不同,是真上过战场杀过人。若说以前他们这群人还能轻视苏漠,在几次捷报后,苏漠在父皇面前地位已截然不同。
如今的苏漠是当红武将,是他不该得罪的人。
他顾不得现下处理的事,站起身顺着皇兄的话说:“皇兄说得对,先吃点垫垫,随后去拜见父皇。”
见苏漠表情不变,他又连连解释:“我跟着皇兄去苏家道歉。问了御医,御医说苏小姐没什么大事。这两天起身走路不晕。忘了点事,很快会记起来。”
苏漠的右手扶在刀上,变动姿势随时如要拔刀。
四皇子本能祸水东引,很快哈笑离间起面前两人:“苏漠,你和苏小姐都姓苏,像她亲哥。回头我皇兄成亲,必要你送亲。”
苏漠知道四皇子想做什么。他收回看四皇子的冷眼,再次对上商景明,话里冷中带讽:“你在京城就这么照顾她?成亲?你连指婚的圣旨都要不来。看似五尺,实则无骨。”
几乎是指着骂人虽为太子,屈从帝王,婚事都无法做主。
商景明半点不恼。
他轻笑一声,想到前世苏小侯爷拼死护在东宫前。他对人有万分容忍,附和点头:“是。该选个好日子,去要个指婚的圣旨。该让礼部忙起来了。”
苏漠对峙商景明。
他根本不觉得苏千轶该嫁给太子。
太子迟早一天登基,到时后宫数不清的人,哪里还有苏千轶的位置。她太聪明,太敏锐。这样的性子坐上太子妃位,成为未来皇后一国之母,早晚伤己伤人。
他姿势没变,并不信任。要是太子如此一说就能成,两人婚事不可能拖到现在,连订婚都没订下。没有名头,不管苏千轶做什么事,任谁都敢在私下嘲两句苏家女想太子妃位想疯了。
苏漠冷笑。
商景明稍一斟酌,诚邀苏漠:“等她伤好些。我会去找父皇。苏漠,你要一起来么?”
苏漠冷眼看人:“来看陛下搪塞你?”
帝王不给圣旨,怕苏家成为外戚权倾朝野。到时如若苏家把控朝政,太子当权,他身为侯爷和苏千轶熟络,文臣武将架空权势,哪还有帝王威严在。
光想想,这婚事下辈子都别指望。
苏漠:“半年不见,殿下愈加天真。京城好男儿有的是,我自会为她找一门好亲事。要是京城中的男儿不行,哪怕让我们军中男子入赘也成。”
商景明淡笑着,轻描淡写回话:“那我怕这位男子活不过三天。为了人性命着想,小侯爷还是不要随意挑选人为好。”
他招呼人:“坐。喝口茶,等尔东拿吃的来。要是你想打四弟,我帮你看门把风。不能打明显的地方,免得他又去找贵妃父皇哭诉。”
四皇子心中微颤,又恨不得把牙咬碎。刚对苏漠的忌惮早抛到脑后,只剩对自家皇兄的忌惮和愤恨。他此时此刻脑中只剩:皇兄真是虚伪又令人厌烦。
苏漠对着商景明,盯着看了片刻。半年不见,这平日总揣着太子架子的人,是有些不同了。他第一回 在太子口中听到如此带杀心的话。
他嗤笑一声,大步入座,将头盔与腰间刀搁置在桌。
门口此时再度有动静。
刚处理好商户一些事的崔仲仁出现在门口,朝着屋内人恭敬行礼并观察着:“三位殿下,第一批上等品已经确认好名单,该送宫中了。”
……
皇庄里苏千轶对三条船撞上的事,一无所知。
她哪怕知道,也只能幽幽望天,不知事情怎么会到这等地步。她不在皇庄在书房,遭受的苦难不比外头少。
八岁孩童在书房里陪她,被阻拦后不再到处翻找东西,很快心思转到“作画”上。
有的人被娇宠太过,天赋有限,作画恣意,在纸上画一朵月季,能用手腹蹭出几个藕节。最后委委屈屈试图求助苏千轶。
苏千轶全无记忆,顺从提笔尝试勾勒了几下,让其勉强能看。世上月季,恐怕没有几朵能拥有如同藕节一样的叶子。
但苏楚瑶的目的是让苏千轶回想起过往。苏千轶好不容易勾勒好的画,很快又被小孩换了一支细笔破坏。苏楚瑶在月季边画上了几个大小完全不合理的小人。
她现在八岁,懵懂跟着娘亲和姐姐苏千轶外出过,尚且不知道世俗弯弯绕绕:“这是娘!这是姐姐。我们去妙峰山踏青。”
她画出一条波澜壮阔的线,充当一座山。这画作上,月季比人高,山能比人矮。相当厉害。
“娘亲抱着我,姐姐在边上走。”苏楚瑶描述着她们三人出门,“我想要一朵月季。娘亲买了一朵,亲自给我插头上。姐姐不要,娘亲没给姐姐买。”
于是其中最小那位奇形怪状的小人,脑袋上又多了一朵几乎半个脑门大的月季。
如此画作,万年罕见。
苏千轶欲言又止。凭这种画能想起什么?这不叫回忆,这叫捏造记忆。多看几年,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过去。
这张纸不忍再看,春喜拿出新的纸更换。
苏楚瑶糟蹋起新纸,画了新的内容:“回去的时候,姐姐需要买新的书桌。我太小了,玩得累,睡着了。娘亲带我先行回家。姐姐一个人去买书桌。”
苏千轶看着纸上落画:“我一个人去买书桌?”
苏楚瑶恍然:“啊,春喜姐姐陪着去了!买完姐姐没直接回来,买了吃食去京郊看了祖母。”
春喜在边上应声:“是。我记得那次。我们先行买桌,随后买了吃食赶去看望老夫人。那次订的书桌在二小姐那儿。小姐现在用的是去年又订的书桌。”
苏楚瑶点脑袋:“对对对。”
苏千轶大致明白,为什么娘会说她总“以礼相待”。她身为长女,养在祖母身边,和祖母更加亲近,隐隐和父母之间有一层厚重隔阂。万事不用人操心,不会撒娇,对长辈而言,时间一久便真就不操心了。
要不是这回撞了脑袋,柳夫人未必会对她哭。她爹也未必会早早回来顾家。
她想着事,手上正要提笔再度抢救新的画,忽然一顿。
她大概猜到自己为什么失忆前脚踏三条船。要是她没有想错,当初的她,应该很想要旁人的喜欢与关注。
她十六,弟弟十五,只相差一岁。她养在祖母身边,弟弟跟着爹娘一起住。
祖母年纪渐大,没有办法经常出门。
她住回到爹娘身边,却在爹娘这里没有办法感受到亲近,恰巧妹妹又出生,娇俏又身体不算康健。她虽有家人,然时感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于是不停结识好友,于是试图嫁给太子,于是有了苏小侯爷这青梅竹马,于是有崔大人这个字句相交的探花郎。周围一切热热闹闹,就不显得孤独。
所谓的喜欢静,未必真喜欢。
手上的笔滴落墨汁,苏千轶大悟,低声叹息:“原来这样。”
可以理解。
苏楚瑶一脸困惑,仰头看姐姐:“原来怎么样?”
苏千轶搁下笔,顺了顺苏楚瑶头发的璎珞珠串:“没什么。”她失去记忆,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反而能跳出这些事来正视过去的她自己。
人犯错,大多有因。有因才有果。
苏楚瑶点着纸,刚才跳脱积极的情绪低落下来:“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楚瑶?”
苏千轶微愣:“为什么这么问?”
苏楚瑶没抬头,装着画画忙碌的样子,掩盖小小不安。她其实很喜欢姐姐:“因为我没用。我不擅长画画,不像姐姐,什么都记不得,随便画两笔还是比我画得好看。”
家里外面都说苏家长女惊才绝艳,见到她只有:“你要和你姐姐好好学学。”
若是姐姐需要什么,家里也会马上帮忙弄好。不像她,好几次要撒泼打滚。她不嫉妒,她只是仰慕这样的姐姐。
“我每次见姐姐,姐姐把我当客人一样。姐姐守礼。”她不守。她想靠近姐姐,大多时候都这样待遇。别人家的姐妹明明都不是这样的。
苏千轶再次确定。
八岁孩童不愧是会离家出走的人,心思真的很多。
她安慰苏楚瑶:“你放心,我都听春喜说了。我过去一视同仁,对爹娘很客气,对太子也守礼。你看你在我心里和爹娘、太子殿下是一样的。绝不会不喜欢。”
她的守礼和喜欢不冲突,喜欢已多到墙头都快被翻到没瓦片了。
第16章
书房的好纸被折腾掉不少。
“姐姐什么都没想起来。”
苏楚瑶画得相当稚嫩,天赋实在不在绘画上。她挺有自知之明,画到后来垂下脑袋唉声叹气:“我该听娘亲的话,好好学。这样就能给姐姐画得像一点。我看着这些都想不起来当初的事。以前学着用不着,现在要用拿不出手。”
孩童骄纵,可不傻。
她嘟嘟囔囔说着:“为什么女子不能科举?这样我学了就能和哥哥一样去国子监。我科举考不了,娘亲还不给我挑选合适的人。反正迟早要嫁人的。”
苏千轶:“……”差点忘了这孩子刚离家出走回来。
为什么要学作画?为什么要习字念书?
苏千轶救不过来那些纸,将其放到边上晾晒。她脑中的念头自然而然冒出:“这世上没有谁生下来就会写字作画,也不是人人都擅长写字作画。但你见过几个大字不识的夫人?”
“人人趋之若附,有它的道理。若是你真念得好书,或养活自己,或天下闻名,而非走到哪里都只是‘户部尚书苏明达大人之女’,你嫁人不嫁人,想要嫁给谁人,都能由你说了算。”
话说完,苏千轶愣怔住。
这话好耳熟。
苏楚瑶想不明白,不理解,小脸上充满疑惑:“那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太子?姐姐若是想要嫁一个好人家,官家子多得是。”
苏千轶回过神,对着苏楚瑶笑笑。她也想知道。
她点了点自己受伤的脑袋:“记不得了。”
苏楚瑶撇嘴。
苏千轶可不敢细说。她失忆前不仅一定要嫁给太子,晚上还和两个爬墙男人偷情。今天偷一个,明天偷另一个。厉害得不行!
折腾了足够长的时间,侍女送来饭,苏楚瑶被迫一起吃了顿寡淡的饭菜,再纠结皱眉见证苏千轶喝下苦药,同情极了:“姐姐下回千万别受伤。一桌子菜没放盐,还要吃药。”
苏千轶心有戚戚:“嗯。”
姐妹两达成共识,依依不舍的苏楚瑶终于被带走去午憩。刚离家出走回来,她午间醒来后,必少不了娘亲数落。
苏千轶送走人,一样回到房间休息。
睡着睡着,苏千轶猛然握紧拳头睁眼。
啧,她再怎么感到缺少关爱,也不该脚踏多条船!她为什么想不开?苏小侯爷和太子那么熟络,是她该随意染指的么?
若说他们之间,是苏小侯爷给了她信物,她得想办法还回去。要是说两人属于交换信物,岂不是说明她还要从苏小侯爷那儿拿回自己的东西?
一个崔仲仁没解决,再来个小侯爷。
苏千轶睡不着。
苏千轶想问失忆前的自己:你怎么睡得着?
她翻转身子,合上眼片刻,又往另一边翻转。翻转来翻转去,好半天没睡着,干脆重起身。她幽幽喊了声:“春喜。”
春喜从外间进门,来到床边:“小姐?”
苏千轶:“小侯爷每年回京是什么时候?”
春喜:“每年过年。冬天北方征战不易,雪下得极深,边塞少有战事更难以务农。苏小侯爷这时会带部分私兵回京城过年。在春日之前折返。”
“知道了。”苏千轶长叹一口气,陷入思考。
苏小侯爷每年回来的时候少,崔大人去年才入京,她和太子又相敬如宾。她这些年与三人之间往来不多,没被别人发现。
现下崔大人和太子走在一起,处理崔大人的事是当务之急。到年末临近过年,到时可再处理苏小侯爷的事。
春喜在一旁静静候着。小姐失忆后,很多事记不得,性子比往常外露得多,如今在陷入思考时的姿态,倒让她清楚,小姐还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