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放空。
应付不来这么皮实又脆弱的孩子。
柳夫人上前扯了扯苏楚瑶,扯不动。她说不得苏楚瑶,便和苏千轶说:“你说说她,不要让她乱来。她最听你的话。”
苏千轶无话可说。
人之前离家出走,不就是谁的话都没听么?不然怎么会因没安排合适的婚事而跑去她好友家里。总不能是她怂恿的。
她无奈,柳夫人也无奈。
柳夫人蹲下身,好声好气劝说:“你待在这里久了无聊。到时候又折腾你姐姐的物件。她能有多少东西给你造的。好了,快和我回去。这两天落下的识字功课和女红,你都得补上。”
不说还好,说了苏楚瑶更不乐意走。
她拽得更紧,鞋子不脱往床上爬。
苏千轶感到身上愈加沉重。
好在她伤在脑袋上,不然伤势必然加重。
柳夫人抬高声音,连名带姓叫人:“苏楚瑶!”
苏楚瑶爬在被子上,张嘴再度哭出声。眼见着又要喘不过气,柳夫人慌乱不再管教:“哎,罢了罢了。别哭,你别哭。千轶,你照看着点。让她安静待着。”
苏千轶迟疑:“……嗯。”
苏楚瑶顿时不哭了。她脸上那些泪珠全擦到了苏千轶被褥上,晕开一小块。小家伙不嫌脏,偷偷咧嘴朝着苏千轶心虚笑了笑。
苏千轶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面对这孩子,只剩无奈。
柳夫人不好打扰苏千轶,带着人准备离开:“用饭的时候,我让人把你们两个的饭菜都送过来。吃完楚瑶回去午憩。”
苏楚瑶拽紧手扭头:“我不,我和姐姐一起睡。”
苏千轶:“……”这和杀了她有什么差别。
她终是反对:“不行。你长大了,该一个人睡。”
苏楚瑶委委屈屈:“那好吧。我睡完再来。”
柳夫人得到准,松了口气。她朝着苏千轶笑笑,招手示意人都出房间。一群人闹哄哄来,又齐刷刷走。苏楚瑶的侍女去门口值守,屋内剩下苏千轶苏楚瑶和春喜。
人全走了,苏楚瑶才小心谨慎从床上下来。
她坐在搁脚凳上,任由春喜拿了新被褥给姐姐更换,又任由人用巾帕沾水给自己擦手擦脸。刚哭红的脸如今白里透红,如初秋的桃,带着细软绒毛。
春喜轻哼哼:“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二小姐每回都拿这招对付夫人。”
苏楚瑶朝春喜扮了个鬼脸,吐着舌头:“略。”
身为侍女仆从不能说主人家的坏话,放在规矩重的人家会被责骂,严重的会被撵走出门。春喜不好说二小姐不是,只向自家小姐解释:“小姐在老夫人身边长大,讲礼守规。老爷夫人一直觉得对孩子心中亏欠,又因二小姐身子不好,所以把二小姐带在身边,教二小姐规矩晚了一些。这两年是小姐时不时在教。”
对她亏欠,于是对妹妹这般骄纵。最后教规矩的人还成了她?
苏千轶看着苏楚瑶。
八岁的苏楚瑶是苏家最小的孩子,被娇宠惯了,根本没听懂春喜话里所谓的“偏向”。她只托着脸咧嘴嬉笑说:“徐姐姐想和郭姐姐结伴来,只是她们要先交拜帖,没我回来得快。”
大户人家上门,不是每一个如同太子,说来就来。也不是每一个都如晚上那男人,说翻墙就翻墙。
苏楚瑶又说:“姐姐记不得我也没事。我会给姐姐画我们以前发生过的事!”
春喜刚把巾帕送门口去,让人送去洗。回来听二小姐这话,不由替自家小姐讨饶:“二小姐,您可千万悠着些。小姐那儿的字画纸墨,样样花了大钱,实在经不起这么耗。”
苏千轶哭笑不得。
她的书房怕是没少在苏楚瑶手下遭难。
苏楚瑶不懂钱多钱少的重要性。她再次朝着春喜扮鬼脸:“我就用。你小肚量!”
春喜憋屈:“小姐!”
苏千轶不是那么注重钱财。她起身从床上下来:“没事,几张纸而已。现在书房还有人守着么?”
春喜嘟囔:“才不是几张纸的事。”钱是一方面,心血是另一方面。画了几天不知道多少时辰的字画,亦或者好不容易收来的字画被人轻易一手掌墨汁毁去,哪里是几张纸说得清的。
苏千轶:“春喜。”
春喜压下情绪,回着话:“这几天小姐没去书房,书房门口没人守着。”夫人信苏千轶不会拿身体开玩笑,让原本守着的侍女每天只需去书房做简单清扫。
苏楚瑶积极让开位置:“去书房去书房!”
她全然不记得,刚娘亲还让姐姐好好休息。
苏千轶穿上鞋子,套上能外出的衣服,简单收拾自己。她问苏楚瑶:“现在每天要识字?认几个字了?”
苏楚瑶已到苏千轶腰上几寸。
她挺胸抬头,满是自信:“每天要识字。我现在认的字数不清!兄长小时候会背的那些篇章,我也能背。”
她手指捏了捏,比划一下:“比不过姐姐,也只比兄长差一点点。”
苏千轶好笑,领着苏楚瑶前往书房:“真是了不起。”
她走得平稳,苏楚瑶在她身边那么点路却走得相当跳脱,如同黏人的小犬围着她转一般。
到了书房,苏楚瑶快步推门,热情招呼苏千轶:“姐姐快进。”
苏千轶光这么片刻,很快清楚她们姐妹的关系。对于苏家人而言,子女在他们心中,属于手背手心都是肉。他们一一上心,只是落到单个人身上,因孩子出生时机不一,性子不同,难免对待起来有区别和疏忽。
好在她们姐妹情感尚佳。
苏千轶进书房,不由视线往之前春喜所谓“私房钱”的几个方向瞥一眼。在察觉不出来后,安稳来到书桌边上。
春喜替两人拿出文房四宝,在桌上铺开。她贴心关照着自家小姐:“小姐,要是累了,我们马上回去休息。”
苏千轶应声。
苏楚瑶入了书房,东摸摸西摸摸。她在瓷瓶里抽出一卷眼熟字画,展开后努力放到桌上:“姐姐,姐姐。这是我和姐姐一起画的!”
苏千轶见展开的字画。
肥胖的雀鸟枝头嬉戏。
春喜在边上:“这鸟是二小姐两拳头对着纸按了下去,被小姐改成这样的。”
苏楚瑶自傲抬头:“我厉害吧!鸟真的很像!”
苏千轶:“……”不是你厉害,是她没失忆苏千轶厉害!
苏楚瑶拿字画不够,又满书房翻找起来。春喜还没把桌上摆设铺好,苏楚瑶不知道从哪里揣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满心期待:“姐姐,姐姐,开这个!姐姐在书房拿出这个好几次!肯定打开了能想起什么!”
春喜看到木盒,心头一惊:“二小姐,小姐书房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动!”
眼前木盒精雕细琢,镂空图案细腻度不比苏千轶收到的暖手炉差。苏千轶朦胧间,觉得面前木盒很是熟悉。比起书房,好似这木盒更眼熟。
找回记忆比什么都重要,又不是什么暗格里摸出来的私房,苏千轶表示:“无碍。”
她拿过木盒,轻巧熟练将上面的一根细棍一转。
盒子上不知道什么机关锁叩开。翻开木盒,里面躺着一枚绳子磨损的圆润旧玉佩。玉越是珍贵,水色越是讲究浓阳俏正。用得越是久,则越圆润。
面前这枚玉佩便是让人放在心尖尖上的珍贵玉佩。
库房里没有这物件,必然算私藏。
苏千轶想到自己脚踏两条船的惨痛情况,深吸一口气,看向春喜:“这一定是太子送我的?”
春喜看看努力垫脚打探的二小姐,再看看小姐,实诚交代:“苏小侯爷送的。”
苏千轶:“……”那又是谁啊!
第14章
苏小侯爷?竟然和她同姓。
苏千轶看着春喜。她完全记不得人。
春喜见状,当即细说解释:“当年高祖征战天下,与一人结为兄弟。天下既定,百废待兴。高祖尚在,可怜兄弟只剩独子在世。高祖就将孩子领在身边养,追封其父苏羽为宁远侯,子继父位。此子长大,领兵镇守边塞,百年无任何反心。
“苏小侯爷名漠,是苏羽后人,十六岁上战场,战功赫赫。也是如今唯一拥有私兵的侯爷。”
听起来很会打仗。
“是苏漠哥哥!”
小家伙眼眸明亮,在边上伸手想摸玉佩。
苏千轶将玉佩挪开了些。
苏楚瑶没摸到。她也不在意,倒豆子一样话不停:“苏漠哥哥打仗很厉害!他有自己的兵!哥哥还在国子监读书,苏漠哥哥这个年纪已经在外头打仗了!”
他们苏家唯一的儿子,年仅十五岁的国子监学生,被莫名拉出来当对比。
苏千轶细品着“唯一拥有私兵的侯爷”这说法。
开国初年高祖封王封侯。为了不让这些被封王封侯的家伙在将来某一天危及皇位,这些王侯大多手中无兵。唯有帝王独宠又深得信任的王侯,方能得到一支兵力镇守边塞。
当年苏羽之子深得信任,如今苏漠不逞多让。
关于苏小侯爷身份地位厉害的事,她懂了。
苏千轶试探提问:“所以这位苏小侯爷的玉佩,为什么在我手里?”
春喜回答着:“按照一直以来的规矩,宁远侯长子不住宁远侯府,而是住京城,与太子、皇子一起念书习武。苏小侯爷是上一任宁远侯独子。十五岁时继位,十六岁领兵。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每年都得回京。小姐和苏小侯爷自小认识。”
皇帝兵权下放,并不完全放心。每一任宁远侯的长子,又可以被称为质子,被限制在京城长大。
偏生上一任宁远侯离世仓促,这位苏小侯爷是独子。
苏千轶和苏小侯爷年龄相近,都在京城长大,恰好都姓苏。苏千轶和太子很可能成婚,她认识皇子和苏小侯爷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
苏千轶心情隐隐沉重。
以她失忆前的性子……怕不是……
苏千轶委婉换了个问法:“我们私交甚好?”
春喜略认为这个说法没问题,笑开应下:“那是!当初苏小侯爷恳请陛下准许他带兵出征前,特意来问小姐意思。玉佩是那时候给的。”
苏千轶:“……”
她稍一转念,立刻意识到苏小侯爷领兵出征的事不简单。
皇帝兵权要是收回,苏小侯爷和别的侯爷无任何差别,变成京城中一名无权无势的世家子弟。要是守不住钱财,那“宁远侯”名头回收不过时间问题。
苏小侯爷晚年很容易陷入落魄。
权力易失不易得。
边塞总要有人去守,没有宁远侯,也会有别人。想来这位苏小侯爷在京城里,能力较为出众,品性被皇帝信任。于是他主动恳请出征,皇帝顺其意思同意。
只是他会来问她的意思,两人之间关系就颇为微妙。
她一个寻常官员的女儿,能知道点什么?这块玉佩难道能让她苏千轶带给他什么利益好处么?
正常来说,小侯爷应该去问长辈的意思,再不济也该问问他爹手下将士的意思。这玉佩一看就是信物,肯定不会胡乱给。
苏千轶不是刻意想岔。
只是她觉得,这东西实在有点像定情信物。
苏楚瑶在边上探头,压低声音悄悄说着:“苏漠哥哥和姐姐关系是好,还会翻墙来找姐姐。我上回看见了。苏漠哥哥说不能告诉别人,还给我塞了小金子。”
苏千轶被震住。
等等?她的墙头不止一个人翻过?还有第二个男人翻?这是公用的墙头,人人都能翻得了?她原来不止脚踏两条船,而是有三条?
她和苏小侯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边上春喜听到,大惊:“二小姐,话千万不能乱说。”
苏楚瑶还没弄明白自己说实话,怎么就成乱说话。
苏千轶已心如死灰,幽幽长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话乱说不乱说有什么差别,重要的难道不是她失忆前竟有数条船?
人之寻死的本事,堪称五花八门。
……
京郊皇庄。
无数商户手上拿着木牌,按序排队。他们身边有无数马车牛车,上面摆着自家引以为傲的卖品,盼着能让贵人高看一眼。
这些马车牛车按奢华程度,分了三六九等。有的人马车上坐着人,面前搁着木盒,木盒中才是贵品。放到前面登记的人那儿一瞧,嚯,里面只仅仅是五个桃,险些闹出“买椟还珠”。
有的人亲自拉着一质朴陈旧木箱,上前搓手讨好一打开,里面一箱苞谷。
光禄寺的人负责登记,坐成一排。他们人人面前铺着一张纸。纸上开头写上品类,再其后给上供的东西如同科考一般点评。
打个圈为上品,三角其次,方形再次,打叉则可以收东西走人了。
点评的关键在于“色”“香”“味”,其后由于各种细节差异太多,后头不得不附加一些相关的,诸如“便于储存”,或者“罕见珍贵,可留”一类。
商户与商户都凑在一起,消息流通起来更快。有的商户属于一个商行,在一起做起了新生意,有的商户则聊起这回苏家的事。
“我听说德行商行的人趁机去了一趟苏家,说那天也在城门口。结果送了东西太贵,被当场退回。笑得我当晚在床上打滚。”
“我说呢,这两天见我们商行会长眉开眼笑的,原来是看德行商行倒霉了。”
“这位苏小姐不知道还能不能嫁入东宫。太子是对她真上心,带着四皇子去道歉。但一国之母,总不能撞坏了脑子。”
“真撞坏脑子了?”
“可不是,外头都传呢。太医院御医一直在往苏家跑,说可能撞傻了。”
日头正好,闲话正多。
有人提醒他们:“轻点说,太子和四皇子时不时带人过来一趟。咱们没见过贵人长什么模样,到时候被听到,原路返回算好,万一惹恼了人,脑袋不够砍。”
几个商户寻思是这个理,当即留心眼哈哈笑着换了个消息话题。
话刚换,商户们拉货的马和牛突然焦躁不安,摇头踩脚起来。地面轻微震动,惹得商户连忙安抚牛马,有机灵的商户立马趴到地上,耳朵贴地开始听声音。
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商人拧着眉,爬起来望向皇庄入口方向:“骑兵,百来人。”
话刚落,地面震动越来越强,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皇庄入口,带着马匹踩地惹出的灰黄尘土。这一队骑兵个个人高马大,盔甲厚重,看不出穿戴者是谁。
如此威压,让所有的商户顿时噤音,心升胆怯。
骑兵很快将皇庄围住大半。他们的本意并不是想要对付商户,而是单纯排个场。原在皇庄负责安全的士兵很快和人对上,防止骑兵太过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