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烧制极优的瓷瓶,釉、彩、纹饰,无一不完美。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看到艺术品裂出冰纹的错觉。
庄静檀饶有兴趣地看了几秒他背影,随着斯珩敲开书房门,一道略微苍老的声线传来,她才收回视线。
“来了?进来。”
说话的人应该是康鼎山,他中断了谈话,冲斯珩道。
斯珩颔首,随即步入书房。
她坐在书房门口的椅子里,慢腾腾地梳理着思绪。
实际上,得出这个结论很简单:他很烦躁。
因为来了康家吗?
但他没有选斯家给他铺好的路,是他自己选择了康氏的。
康鼎山有两个儿子,康明德和康明裕,康明德虽然是小儿子,但是早早就显出了经商的天分和野心,康鼎山也没有什么长子执念,半退的时候,大权基本交到了康明德手里。
她看过报道里梳理的康家,至少表面上,是一派祥和的。
康明德结婚后,康家的商业版图更是迅速扩张,说其中没有斯家的作用,谁也不会信。
书房门关上后,里面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但也没完全消失,第三个人的音量不小,她坐在门口听得很清楚。
“……爸,这个领域的潜力您也是知道的,我想,有时候年轻人有点野心是好事,当然小珩是有经验,您看让他指点着小晖试一次,我来兜底,我负全责。”
康鼎山的声音不高,效果听起来闷闷的。
“套壳不是不行,但执行起来呢?你能保证不出差错吗?”
“是,可能是需要帮忙背书的人……疏通一下各方,弟妹最近不是快回国了?我想找她聊聊——”
庄静檀听懂了。
这是一种很另类的双簧。
大致可以翻译成:
——事都摆在这了,他能不能出力?
——那要看你的态度了。
——他不帮,我可以找他妈来,反正都是斯家的人脉。
一个人配合另一个人,打算促成第三个人开口答应条件。
这也不奇怪,很多商业项目做到一定规模,是需要更稳固的力量开前路的。但同时,这股力量自然也要承担着相应的风险。
砰——
什么东西碎裂的爆响声。
“抱歉,手滑。”
斯珩的声线低沉,非常四平八稳。
“需要我表态是吗?那我不介意当着您的面,再跟大伯说一遍。不行。如果他执意要做,我不反对,但是自己负全责,不用知会我。斯家不会帮忙。如果再让我说第三遍,那斯家永远都不会再帮忙了。”
“斯珩你——!”
康明裕的声音明显动了怒。
“你是在威胁你祖父?两家的合作盘根错节,是你一个人能改变的吗?你的心就没有向过康家!去年益海案的事,你宁愿帮着陈斯祁——他跟你都不是一个姓!”
“康明裕,够了!”
康鼎山低声呵斥。
“您知道我做了多少,也知道我说到做到。”
斯珩没再理对面,声音放轻了些。
庄静檀听懂了,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抬头无意间扫了一眼,眼珠都不转了。
一个穿着昂贵的年轻男人,戴一幅框架眼镜,眼裂偏短,鼻梁还算高,鼻翼微鼓,长脸上五官的比例跟他父亲如出一辙,神色有些阴沉不耐。
但随着离书房越近,他也随之调整起面上的神情来。
书房里拢共三个人,都不是他能甩脸子的对象。
等快到了书房门口,他才看到门口梨花木椅上还坐着个面生的女人。
好像前厅有人提了一嘴,斯珩今天带人回来了。
看着这么温顺乖巧,估计是情人吧。
他本来没想多看,毕竟斯珩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现在还是不能招惹他的敏感期,可架不住对面视线炙热持久,目光一直盯着自己。
没办法,吸引力摆在这里。
他把衣领整理了一下,面上保持着冷漠。
“康子晖?”
对面忽然语气轻柔地叫住他。
康子晖很确定,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种奇异的温柔。
他正打算说什么,耳尖地听见动静,立刻跟她拉开了距离。
下一秒,书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斯珩走出来,头也不抬地与康子晖擦肩而过,冲着庄静檀道:“走了。”
“珩哥,这个我……”
康子晖收到康明裕的视线提醒,忙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赔笑道:“我熬夜做的,你看看还有没有改进的空间。”
“熬夜做的?”
斯珩转头瞥他一眼,唇边勾起很淡的弧度。
“你助理辛苦了。”
康子晖也不是能受气的人,更别说斯珩还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可也没法发作出来,胸膛起伏半天,眼看着斯珩要抬脚走人了,眼尖地瞅到什么,赶忙当着康鼎山的面高声开口:“珩哥,你这痕迹……”
康子晖点了点自己脖子,好心提醒的样子:“还是吃完饭,找阿姨给您遮了再出去?咱家附近也是有记者盯梢的。”
康鼎山眉头皱了皱,视线别有深意地扫过康明裕,后者面上则是出现了一瞬空白:……
斯珩登时笑了。
他抬手,慢条斯理地为康子晖整理领口,又拍了两下他脸颊。
“管好你自己。”
和煦里笼罩着毒蛇吐信般的气息,毫不犹豫地朝他扑来。
康子晖僵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注意到快撞上人,腰又被对方推了一把。
“小心点。”
女人的声音悦耳如淙淙泉水。
康子晖忽然觉得莫名耳熟。
庄静檀跟着斯珩离开,但到走廊尽头时,还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了他一眼。
康子晖知道,自己的事业版图肯定还有戏。
等走出四合院的门,斯珩没急着上车,用酒精湿巾擦完手,左转开始沿路散起步来。
庄静檀跟得不紧,也不知道斯珩什么时候忽然停下,转过身垂下眼看她。
“在想什么?”
他问。
午后的太阳从落过雨的厚重云层中冒头,照在砖墙纹路上,照的薄雪融了一层,化成灰黑的水洼。
庄静檀很快回神,应了句。
“在想……没吃饭就走了,一会儿吃什么。”
“两碗饭没吃饱吗?”
“……”
斯珩短促地笑了下,欣赏了几秒她难得无语的表情,才缓声开口。
“庄静音,顾左右而言他,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我不喜欢。但我更讨厌隐瞒。我知道,你有瞒着我的秘密,我希望等你想清楚了,自己告诉我。我会给你一点时间。”
庄静檀没说话。
斯珩说这些,很明确地在下某种最后通牒。
搁平时,她能完美糊弄过去。
但现在,她脑子一大半都不在这里,嘴也跟着野游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之前怎么没这个要求?”
任性的理直气壮一人。
庄静檀想。
规矩真多。她还讨厌地球呢,难道能让它自行爆炸吗。
斯珩失笑,沉吟了几秒,语气坦然。
“因为之前对你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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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
跟她相处的人总会对她感兴趣的。
只要‘兴趣’的定义够宽阔。
庄静檀很小,很小时就知道这一点。
对她感兴趣的人很多。那些人无法无视她,于是对着她咆哮,亮出獠牙,尖叫,咒她去死,殴打,再被她找上门。
不管搬到哪个街区,家里就没有清净过。
有胖乎乎的西裔女人气冲冲找上门,说庄静檀把自己家孩子五花大绑,用胶带复缠两遍,绑在隔壁小树林里整整半天。沈珧一看照片,绑得确实结实又对称,只能疯狂道歉。
沈珧曾经空窗整整半年,试图教会庄静檀中国人中庸谦逊的美德。
就从老本家《庄子》开始,清静无为,淡泊生死,心斋、坐忘,国学老师的课一百五十刀一小时,上得沈珧心直滴血。
一度以为有效。那年秋天,她们所在的街区环境混乱,片区隔壁有人种大麻,子弹远程飞过来寻这户,刚好她们住隔壁,被误伤了不止一次两次,修了两次玻璃后,沈珧看她安安静静没有反应,心里警铃大作准备立刻带着她搬家。
在沈珧出去找房时,一支改装过的雷明顿架在家里,冲着隔壁的窗打空了弹匣,对面每一扇玻璃连着种麻的地,整整齐齐报废。
警察找上门来,沈珧刚好回来,看见一个肌肉几乎把短袖撑爆的白人胡子男从自家出来,身后跟着怯生生的十来岁亚洲少女,肌肉大哥爽快承认了是自己干的,说实在受不了臭味儿了,确定对方不在家才开的枪,他会承担所有损失。
事情尘埃落定后,两个人披星戴月地走路回来。
沈珧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庄静檀说,很早。
沈珧又问,那之前怎么没行动。
庄静檀耸肩,钱没攒够。
请人背锅请装备都要资金储备的,她攒了一阵子。
沈珧深吸了口气,疲惫地问她,你没从课上学到什么吗?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庄静檀踩碎地上的落叶,嗯了声。说我听了,我的脑子听了,手没听。
沈珧:……
她叹了口气,你这样真的不行,以后你会明白的。
庄静檀想了很久,在快到家的时候抬头问沈珧,神色平静。
如果我不打算活很久呢?
沈珧那一刻发愣的神情,被冷然的月光照得有些苍凉意味。
庄静檀并非人不中二枉少年,她就是这样怪诞中沉默,爆发后又满不在乎的人。
天生疯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庄静檀垂着眼皮,望着地上踩化的雪时,无端想起那年秋天夜晚的落叶。
每个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想像踩裂树叶与细雪那样对待她。
只有一个人例外。
不巧,那个人死了。智识渊博,温厚大度,却以一种滑稽的方式,为了保护他觉得值得的东西,赔掉了自己的人生。
而权力为这件事添了个滑稽的句号。
庄静檀脚底用力,碾着雪水,抬头望向斯珩,唇边弧度无奈,又带着一闪而过的羞赧,很快抿了抿唇:“你的兴趣,我可消受不起。”
“那你有什么兴趣?”
斯珩稍加思索,面上笑意深了几分:“骑马?”
庄静檀有点无语,转身就走,背影像只倔强生闷气的小狗,任性的意味呼之欲出。
男人女人之间的博弈本来就微妙,无疑,庄静檀是聪明的,在适当的范围里撒适宜的娇。
斯珩站在原地,薄唇边笑意未散,目光若有所思。
等轿车启动,庄静檀刚要伸手系安全带,男人已经俯身过来为她扣好,他眉骨生得高,眼窝与鼻梁处衔接处有一小块阴影,面部线条更显深然优美,不动声色的贵气。
他说了句什么,庄静檀一时失神,又盯着他的脸轻声问:“……什么?”
斯珩的大掌滑进她腰间,轻掐了把,算是对她没认真听的一带而过微小惩罚。
“最近换地方住。我叫人把你东西整理过来。”
庄静檀:“为什么?”
她的眼眸澄澈清明,全无杂色。
斯珩黑眸里浮起浅淡笑意,一派懒然。
“你说呢?”
“噢。”
庄静檀往车窗上一倚,慢吞吞道:“知道了。你要回来开荤。”
司机把着方向盘的手用力了几分:……
他努力稳住动作和视线,目不斜视、万分严肃地往前开。
斯珩才不在意,脸皮厚度是在的,抬手捏捏庄静檀下巴,凑过身去在她耳边道:“嗯,你好聪明,不如在这里也试一试?”
庄静檀望进他眼里,眨巴两下,天真无辜:“你敢的话,我也没法拒绝吧斯总。”
斯珩愉快笑起来,刚要回到原位,袖口忽然被庄静檀拽住。
他询问的目光过去,看出来问题似乎滚烫地在她心口滚过几遍,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问出口。
“过几天二十五号,你能陪我过吗?”
十二月二十五,圣诞节,也是她的生日。
车窗留有一丝缝隙,寒冷稀薄的风顺延飘进来。
落在车里,吹得静默更微妙。
斯珩没回答,笑不着痕迹地淡了两分。
“现在不确定,到时候再看。”
他轻描淡写带过回答,又往她掌心放一张卡。
“过几天信苑有拍卖,你可以去逛逛,看上什么就买。”
*
燕城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风言风语传得极快。
斯珩这种私生活保密性高的人,八卦传起来尤其有意思,都说他对现在这任上头,已经带着人回了趟家见家长了,圣诞节也会陪着人家一起过。
施亦均抽空休息时,被兄长施亦巍喊去云京府,一个私密性极高的私人俱乐部,说晚上斯珩也来。
到了里间,施亦均人没到声先到:“我靠哥你看了没,珩子哥不是最瞧不上情种么,我不会真成媒——”
施亦巍轻咳了声,施亦均才发现还有客人,猛然刹车。
打交道不多,但施亦均还是认得出的,毕竟也算斯家人——
大斯珩五岁的表兄,陈斯祁。
斯家从政的资源几乎都喂在他身上,他的才能也确实担得起,为人低调。
清隽、气质沉着,比斯珩看起来脾气也好不少。
施亦均暗自对比了下,这样看起来,斯珩完全就是笑面虎,笑里藏刀的不要太明显,骨子里就倨傲,看着很欠扁。
但施亦均还是小心地打招呼:“您好,不好意思啊。”
陈斯祁的笑让人如沐春风。
“没事,你们是好朋友,我知道。斯珩平时也太忙了,能专注在自己生活上也是好事。”
施亦均闻言,支着脖子看了眼门口,迅速溜到陈斯祁身边,低声道:“哥,您就悄悄告诉我,斯珩这次是认真的吗?我保证不传出去。”
陈斯祁喝了口茶,无奈地笑开:“这我也不太清楚。”
施亦巍伸手就要把丢脸的人拽回来,陈斯祁放下茶杯,声线清淡:“也许是公事忙太久了,他想找些逗闷的事。”
施亦均愣了下:“啊……这样吗?”
陈斯祁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