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选址在城西的安南公馆,古典式山水庭院风格,周围绿意极浓,车停好后要步行五分钟,一抬眼,能从绿植的暗色中窥见淡金的灯影。
从下车那刻起,就有专人来领路,很快在小径上撞见西装革履的人,对方抬头,很是惊喜热情:“斯总,好巧!”
跟在斯珩身后的庄静檀嘴角冷冷微扯:……
从公馆侧门方向出来,离斯珩五十米开始整理外套,差点走错路又急忙转回这条,确实很巧。
庄静檀的视线转回斯珩身上。
人手伸到跟前了,斯珩姿态风轻云淡地回握:“林总。”
“他们那边晚宴已经开始一会儿了,明董让我出来迎您,说上次Atimaono球场那次没碰上,真是可惜。”
斯珩笑了笑,声线沉而和缓,不疾不徐。
“是吗?今天是我第二次听这个词了,看来我很容易错过好机会。”
庄静檀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的稳定。
对面哈哈一笑,“您真是幽默。”
眼见小径快走到尽头,他道:“对了,我有点事想跟您聊聊……”
林总说着,视线扫过带路的工作人员和庄静檀,前者专业素质没得说,很快离开给足他们空间,庄静檀被林总盯了几秒,才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点了下头:“那我自己先——”
“不用。我记得我跟林总间,没什么值得避人的秘密。”
斯珩垂眸,抬腕看了眼表,语气温淡:“就在这说吧。”
林总神色复杂,面上肌肉极细微地抖动了一瞬。
斯珩眼都未抬,旁边还有秀美白皙的女伴,信号其实很清楚——
他们不在一层上,没什么好多谈。
林总全名林信岩,在明兆集团干满九年,从魔都一路干到燕城总部,爬到高管层几乎要剥掉一层皮,坦白说,他本来瞧不上斯珩这类玩票的世家公子哥,手中的筹码够多,失败了也有人托底,他就经历过,一个项目被塞个这种人,他们敢拖着身边伙伴一起跳海。结果这帮哥们是度假式的跳,其他人像没有安全圈的陪玩,在海里浮浮沉沉,也就消失了。
但斯珩又跟他们不太一样。首先,他是公子哥里的公子哥,往上数三代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佼佼者、幸运儿,到上一代联姻加入了新鲜商业血液,云谈严康中的康家,康氏商业版图进一步扩大,拓张到酒店、海外地产、文旅。政商联姻,强强联合,决定了这个家里没有人需要为了资源低头做白手套。
其次,斯珩没在玩票。他在一个很巧妙的时间加入了家里的产业,抛售重型实体资产,把相当一部分体量转化成轻型虚拟资产。这事说起来一句话,做起来才知道有多复杂。
林信岩在明兆做的就是金融,他自然清楚,其中需要动用的手段和撬动的人心,注定了那是场漫长庞杂的战斗。
而斯珩,是胜者。
林信岩那年只是旁观,也看得心惊肉跳。后来斯珩开始掌权,果不其然变成了康氏背后最要命的力量。
明兆在江城五年布局,要做一家钢铁公司的上市,后来被斯珩插手搅黄。林信岩得知时两眼一黑,但后来事情结束,他回看了斯珩根据税负调整的重组方案,先以百分之百股权增资一家设立的新公司,再把负债分出的形式,手段利落,心思缜密,没得挑。
从那以后,林信岩决定绕着康氏走。
但今天是例外,他硬着头皮也要上。商场上最不好欠的就是人情,林信岩今天就是要为人求情来了。
那个人已经求了一圈,他都算是倒数被找上的人了。
康氏在申城的元老之一,章仲锦。
跟着斯珩父亲康明德十几年过来的,虽然没坐到最高位置,但也算是忠臣,明年按理说要升职了,但斯珩开了他。
章仲锦这种自己奋斗上来的人,还没到手里握着股份能养老的地步,诚然年薪不菲,可也是家里的经济顶梁柱,远的什么名声不说,近的经济就要垮了,女儿的婚事都要黄了。
“您应该知道,我跟章总以前是一个院校出来的,那时候形势不好,我们跟你父亲还在厦城碰过面……”
林信岩选了个动之以情的历史角度入手。
结果斯珩直接打断。
“他的事流程已经走完了。还是林总想要继续叙旧?”
林信岩:“……是这样,您要不再考虑一下?沟通还是很重要的,当然,我不知道什么事值得您这么执着,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章总的女儿在订婚宴上被人羞辱,被迫退婚了,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我记得您和小章还是校友?她还算是您学妹。她的婚前房子都被变卖了。”
静默。
林信岩说完后,安静持续了很久。
斯珩眉头挑了挑:“所以?”
林信岩语塞。
“林总,有些打过交道的公司会破产重组,你应该也经历过。你会去一一调查他们家庭私人状况吗?怎么,我要在这种事上做慈善吗?”
斯珩语速偏慢,讲起话来,黑眸甚至会弯一弯,这样黯淡的光源里,他面部线条照不清晰,语气淡而从容。雅致中却含着冷冽。
“可——”
“林总只想着帮人,没想过原因吗?上个月他们部门有人去坐牢了,替他。章仲锦现在只用操心失业,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其余的你自己回去问他吧,告辞。”
斯珩说完,抬腿离开,跟他擦肩而过。
庄静檀从发呆的林信岩面前飘过去,又飘回来,压低声音道。
“下次别光空手堵路,可以拿点别的东西啊。”
林信岩:“……什么?”
庄静檀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讲章小姐可怜,要有照片或者录像啊,打印出来给他看,下次记得哦。”
她拍拍林总肩,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痛,但很快转身踩着高跟鞋,去追前面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了。
他们进来时,其实宴会已经开始一小时了,
晚宴其实够无聊,西式长桌、欧式桌花、柔和的白绿绣球,精致的刀叉酒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话题就那些,马场、名画、高尔夫;小岛、冲浪、大庄园,铂金雪茄,收藏级别的威士忌品相,
有少见的人物来了,话题中心就变成那个人。
比如今日迟到的斯珩。
尽管走了侧门,但有许多道目光仍然飞速落过来。
斯珩迟到其实不稀奇,他本来就很少来这类宴会,有时露个面就走;带女伴也不稀奇,就算出席得少,毕竟是斯珩,不可能没社交;可这女伴看着实在是眼生,这就蛮稀奇了。
庄静檀跟在斯珩身边乖巧木讷地打招呼。
拢共四个字走天下:您好、再见。
斯珩也不朝人多介绍她,众人都是成年人,眼尖明亮,看得出这态度深浅,知道大概不会出现第二次,便不再注意她了。
主桌留了个位置,斯珩不太在意地落了座。
今晚这场合康家是出力出资最多的,斯家、康家都有人来,斯珩的伯父康明裕就在主桌、主位上,给斯珩的位置就留在斯康明裕身边——但也就一个位置。
周围人都坐着,站着的人只剩庄静檀一个。
更多目光或探究或看戏地落过来。
一个气质静谧文气的女人,显然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
她左手扣住右手小臂,往旁边退了两步,动作有些局促。
“小珩,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啊?”
康明裕不在意这些细节,跟斯珩低声聊天。
斯珩把餐巾抽出来,慢条斯理地叠了叠,没理康明裕。
“这里位置少一个,是打算让人坐我腿上?”
“抱歉抱歉,”
有位负责人忙走过来,蹲在斯珩身边:“斯总,好久不见啊。是这样,主桌安排有误,我带这位小姐去其他地方落座——”
“就在这儿。”
斯珩轻笑了笑:“有名单,位置也会少么?”
“不是,因为……”
负责人脸色白了一层,他确实让人别多摆这个位置,打算把这类蹭会女伴都打发到一个桌,不影响最后大佬合照。私心被戳破,负责人正在搜刮语言应付一下,就见斯珩把叠好的餐巾扔到桌面上,齐整的餐巾一下散乱。
他侧头看向负责人,语调平淡。
“能干就干,不能干换人。”
庄静檀在沉默中掀起眼皮,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个中年人。
康明裕。
人们多见名利场内光鲜,资本就是要在动乱和流血中获益。
斯珩是深谙此道,并且从不手软的人。
他不是在给谁撑腰,是在掀康明裕的场子。
她又垂下眼,将幽幽情绪尽数遮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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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很快,她得到了一个位置。
这样的晚宴,没人是为了吃饭或行善来的。成人在名利场内玩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人心和欲望,森严等级的细微变化才是主菜。
至于庄静檀,她没有选择权。
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不抬头,不搭话,不多事,斯珩这人的情可不好承,他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
康明裕是斯珩伯父,康氏董事之一,不过外界都道,康明裕没什么野心,更偏好出国度假疗养,反正集团每年的分红和信托也能保他富贵。
但这几年康明裕在国内待的时间直线上升,也有意让自己长子康子晖参与集团事务。
等庄静檀坐稳后,康明裕才再度和蔼地开口,重新跟斯珩开启被打断的家常话题。
“斯珩,最近怎么样,还那么忙吗?”
康明裕声调不高,只有周围三四个人能听清,庄静檀刚好就在这个范围内。
斯珩持着刀叉切盘中冷掉的热食,眼都未抬。
“跟以前一样。”
“那还是你能力强,现在年底了,都忙,子晖他们连续加班很久了。不过也用不着他挑大梁,年底他肯定是必须回家来的。你看你,两年没来家宴了,忙忘了不是?”
“今年回去。”
“……今年?”
“对。”
“好。挺好的,老爷子也挂着你呢。哎,你这小朋友是哪儿的?”
康明裕眼神从庄静檀身上滑过。
“怎么,您有兴趣?”
斯珩顿了顿,平静地问道。
康明裕长得面善,眼角褶子里都写着和气,闻言也好脾气笑了笑。
“你这玩笑,可不敢让你伯母听见,她那脾气你还不清楚?”
斯珩喝了口香槟,眉眼微垂,在昏暗灯下显出股薄凉的冷意,他也没再接腔。
两人再没对话。
酒会环节,来找斯珩的人不见少,大部分都是来混个眼熟的,毕竟康明德眼见已经打算放权,实际掌舵人早就成了斯珩,早搭上线总归是好事。
施亦均拨开人群,高举起右手跟斯珩打了个招呼。
“见您老人家一面可真难,差点没给挤死。”
施亦均跟斯珩碰了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
作为施家二公子,从小跟斯珩也一个院里长大的,跟斯珩打交道这些年,这位施家纨绔在各类大事小情上被斯珩坑出了风采、坑出了水平,坑到了斯珩身边的一席半位。
远的不说,庄静音的事是他在中间斡旋,斯珩才答应。
“哎,我今天听说有情况啊?”
施亦均左右环顾:“情况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斯珩想起来了,往身后看了眼,人不在。
“正好,我有事问你。”
斯珩随意指了指露台:“换地儿。”
半圆形的露台玻璃门关紧,一阵寒意十足的凉风掠过。
但空气一流通,比里面倒是清爽很多。
“嘶,好冷——”
施亦均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仔细看了眼斯珩神情,又摸出两支烟咬住一支,递出去一支:“哥,借个火……你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强。”
斯珩抬手解了西装外套扣子,把金属打火机扔过去,没接烟。
他靠在栏杆上,整个人似被黑夜裹住。
“庄家的事上,你帮了谁的忙?”
斯珩问。
“什么?”
施亦均愣了一下,把打火机还他,很快苦笑:“哥,这个你是真的为难我……”
“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斯珩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盖子发出轻叩的响声。
“不管是谁,告诉那边,多有得罪了。”
施亦均抽烟的手都僵住:“什么意思?”
“你了解庄静音吗?”
斯珩忽然问。
“或者对庄家女儿的印象。随便说说,什么都行。”
施亦均努力回想了半天:“庄家……我们家打交道不多哎,是南方过来的吗?应该是做生意的,话不多吧,也不爱社交,好像见过一两次。”
施亦均下了定论。
算是个守旧,乖巧的淑女。
施亦均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样的女人能怎么开罪他。
能让斯珩讲‘多有得罪’,潜台词已经很明显。
他不会管施亦均在帮谁的忙,这个人他要自己处置。
斯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乖巧。”
“当然,人也会变的……吧。”
施亦均突然想到斯珩的作风,内心警铃大响——
他是容不得违逆的人。如果对方受不了他,尝试反抗或者逃跑,估计场面会弄得不好看。
“哥,其实是这样的,女人吧,你不能太硬了,”
施亦均硬着头皮教到一半,斯珩淡淡扫过来一眼,他又识趣地咽回去。
“算了,您看着办吧。”
女人,或者说感情,对斯珩来说都不是必备的。
他需要很多确定的存在。以结果为导向,中间路是直是曲,斯珩不在意。
“人是会变。”
斯珩转身,望向深黑的夜色。
斯家司机停在不远处。
他拢住风,点燃指间的烟,猩红火光一闪而过,视线随即落在车旁的人影上。
但有的人很难变。
白能变成黑,黑难调白。
庄静檀靠在车边发呆,没一会儿,她似有所感地抬头,遥遥望见露台上一道修长身影。
瞳孔细微收缩。
斯珩。
杀康明裕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一起除了呢。
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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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在这边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