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安慰他。
“不能想也没关系的,在这里你不开心吗?每天都能吃饱饭, 还有新衣服穿,要是能把我弟弟妹妹一起接来就好了,他们就不会挨饿了。”
阿沅没有反驳,但他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没再说话,将那只小狐狸放在地上,又重新拿了几根狗尾草编兔子。
姜屿站在他旁边,环视一圈,果然在附近找到了谢知予。
他独自坐在廊檐下,和其他成群结队的小孩格格不入,仿佛有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将他与其他人分隔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周围小孩玩闹时传出的欢声笑语与他无关,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身边仅有几只蝴蝶。
这个时候的谢知予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齐肩的妹妹头,模样可爱极了。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长相漂亮的小孩在同龄人中应当是比较受欢迎的存在,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悄悄看了他许久,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似乎是想邀请他和自己一起玩。
但还没有走到他面前便被同伴拦下,当着谢知予的面小声说了句什么,最后两人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嫌恶地走远了。
......
所以谢知予这是被排挤了吗?
明明他看着也不像是怪小孩,姜屿有点想不太通,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总喜欢一个人对着蝴蝶自言自语,连有蜘蛛和蜈蚣爬到身上也不怕,还说那是他的朋友。”
阿沅身边几个小孩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谁会和那么可怕的毒虫交朋友啊?他真是好奇怪,不会是什么虫子精变成的妖怪吧?”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他夜里总是会悄悄出门,说不准就是法力不够维持人形,怕被我们发现了!”
“我听说妖怪都是会吃人的,我们还是和他保持距离不要说话好了,谁知道他哪天会突然想把我们吃了。”
姜屿:“......”
将心比心,若她小时候看到有小孩和蜘蛛、蜈蚣之类的虫子说话,还把它们当朋友,她也会下意识离那人远些。
害怕是人之常情,但把对方当成妖怪,还以讹传讹就有点过分了。
“可这些都是你们听说来的不是吗?”
低头编兔子的阿沅有点听不下去,他打断几人:“没有亲眼见到就不要乱说了,万一误会了他怎么办?”
方才第一个开口说谢知予是妖怪的小孩不服气:“你觉得他不是妖怪,那你去和他说句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你快去问问他啊,不会不敢吧?胆小鬼!”
“去就去,谁说我不敢了!”
阿沅放下编到一半的狗尾草,起身往谢知予的方向走。
老实说,没有真凭实据就在背后议论别人的行为是不对的,但其实阿沅心里也有点害怕。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想被说是胆小鬼,只好硬着头皮,没敢走近谢知予,只在距离他足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知予听见问话,歪了歪头,看着他,像是在好奇居然会有人主动和他说话。
他的表情姜屿再熟悉不过,原以为他不会搭理阿沅,却没想竟然还是回答了。
“我没有名字。”
对于他的回答,姜屿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阿沅不懂,他又问:“怎么会没有名字,你阿爹阿娘没有给你取吗?”
.……难怪说小孩子天真的言论最扎心,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
但谢知予好像没有在意,他摇了摇头。
“阿娘说名字要等爹爹取。”
“那你爹爹给你取了吗?”
“……”
谢知予沉默了,他眨了眨眼,落在头顶的蝴蝶也跟着扑扇了一下翅膀。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姜屿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伸手取下发上的蝴蝶,捧在手心,轻声说了三个字。
“言之羽。”
姜屿愣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他在叫“谢知予”之前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她又想到那日阿沅唤他“小予”,现在想来,应当是“小羽”才对。
可既如此,谢无咎又为何要多此一举为他改名?
阿沅问到了他的名字,本打算就此回去,可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我叫阿沅,你刚来这里,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
他话未说完,余光瞥见个人影,连忙止住话头,通知其他小孩。
“张妈妈来了!”
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玩闹,乖乖排好队伍,站得笔直。
阿沅口中的张妈妈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眼角挤出了几条细纹。
单从面相来看,她应该是个慈眉善目的好妈妈。
只是她看向这些孩子的目光温柔中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屠户在打量养在屠宰场中的牲畜,让姜屿非常不舒服。
但更让姜屿在意的还是她腰上挂着的令牌。
如果她没有看错,这块令牌和谢知予带回来的那块一模一样,都是来自无剑山庄。
姜屿愈发觉得疑惑了,谢知予到底是如何离开南诏,又与无剑山庄搭上关系的?
只可惜这里是阿沅的过去,与谢知予相关的信息有限,她没法了解太多。
张妈妈慢慢悠悠地走到孩子们面前,目光带着审视意味,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
她手里拎着一只兔子,语气虽然温柔,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只可爱的小兔子是谁的?”
“……”
没有人认领,张妈妈似乎早有预料,随意扫了一眼低头不作声的小孩。
“和你们说过很多次,来了这里最紧要的事,就是要做到足够听话。”
她从旁边的丫鬟手中接过一把匕首,抵着兔子柔软的腹部。
“允许你们养宠物的时候,就算再不喜欢,也必须得养。”
“等你们养出感情后,要你们杀了它,你们也必须得杀。”
“既然没人承认,那只好由我亲自动手了。”
张妈妈做事从来不会心软,若这只兔子死在她手里,怕是连全尸都没有。
眼见匕首即将刺入兔子的身体,姜屿注意到这群小孩中有人神色明显变得慌乱,原先说谢知予是妖怪的那个小孩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可他既害怕受罚,又不忍见兔子死得太惨,几番纠结之下,灵机一动,伸手指向站在最边上的谢知予。
“是他的兔子!”
他回头使了一个眼神,同伴心领神会,纷纷跟着附和。
“对,就是他的兔子,我亲眼看见他藏起来的!”
唯有阿沅默不作声,扯了扯同伴的衣角似乎想阻止,但被瞪过一眼后又不敢说话了。
张妈妈拎着兔子走到谢知予跟前,她问:“这是你养的?”
谢知予淡淡看了一眼合伙指认他的几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是。”
其实他刚被带到这里不到半月,可他很听话,对什么都兴致索然,这只兔子根本不可能是他养的。
张妈妈自然知晓那几个孩子在说谎,可她没有戳穿。
体会过被孤立冤枉的感觉,心中会滋生出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这份情感是最好的「养料」,等到将来「收割」时,下手才不会心软。
于是张妈妈弯下腰看着谢知予,故意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我也很想相信你,可是他们都说亲眼看见了,总不能都是在骗我。”
“这样吧,你能找到人为你作证吗?”
谢知予当然找不到。
不仅找不到,跟风污蔑他的人还越来越多。
“张妈妈,我也看见了,就是他藏的兔子!”
“我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
看着这群小孩肆无忌惮地撒谎,就好像给谢知予泼脏水是正义之举,姜屿彻底怒了。
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欺负的吧!
姜屿看着一声不吭的谢知予干着急,只恨自己不能替他说句话。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她都想好好修理一顿这群臭小孩。
张妈妈对其他人的反应很满意,她看着谢知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撒谎可不是个好行为,这么多人都看见你藏了兔子,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带他去暗室关七天禁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张妈妈吩咐丫鬟带走谢知予,毫不避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匕首切下兔子脑袋,将头首分离的尸体扔到阿沅几人面前。
“下次可别再让我抓到还有谁敢不听话了。”
*
月凉如水。
宋无絮皱眉看着桌上的糕点,静坐一会,打算去看看阿沅。
他此次虽是为了姜屿而来,但既然加入了这个队伍,也该尽好自己的职责。
比如照顾阿沅。
宋无絮不知道阿沅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但毕竟是交予他的任务,总要见到阿沅无事才安心。
他来到阿沅房前,刚推开门,便见到姜屿趴在床边昏睡了过去,阿沅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走近一瞧,姜屿手里还紧握着一块过去镜碎片。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无絮没想太多,只当她也是来看阿沅,或许白日里太累,这才一不小心睡着了。
担心姜屿着凉,宋无絮正要抱她回房休息。
他半蹲下身,手还没碰到她肩膀,突然一条锁链飞来,险些刺穿掌心。
“宋师兄。”
谢知予站在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无絮,嘴角噙着一丝笑,语调缓慢,像结了一层霜,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做什么?”
宋无絮此刻双手虚虚环住姜屿,看上去的确像是对她不怀好意。
他面上稍显尴尬,撤回手,站起身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抱她回房而已。”
谢知予只轻声笑了一下,相当耐心地打量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略带戏谑的眼神让宋无絮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是喜欢姜屿,可他也懂得克己复礼,断不会趁机对她做出那般登徒子的行径。
他正要为自己辩驳,昏睡中的姜屿皱了下眉,嘴里低低溢出一声。
“谢知予……”
宋无絮脸上霎时失了血色,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一天之内接连遭到两次毁灭性的打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谢知予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他注视着宋无絮,语气恶意而怜悯,很诚恳地说。
“看来她好像不太需要你。”
他慢慢走过去,打算抽走姜屿手里的过去镜碎片,可她实在握得太紧,他的动作反而惊扰到她。
“谢知予……你快点说话啊……”
居然叫了两遍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谢知予兴致盎然地蹲下来:“师姐要我说什么?”
“你和她说不是你……”
“很抱歉,但现在就是我。”
……很神奇,两人这样也能对上话。
姜屿似乎被他这句话安抚下来,但眉头蹙得更深了。
谢知予抽不动她手中的过去镜,只好将人横抱起来,略过一旁几乎石化成雕塑的宋无絮,抱着她回房。
*
张妈妈说的暗室是一间密不透光的地牢。
在绝对黑暗幽静的环境下,即使是个成年人进去待上一天出来后精神都会恍惚,更何况谢知予还是个孩子。
姜屿不能离阿沅太远,活动范围有限,最多只能到地牢入口附近。
她远远看着丫鬟将谢知予牵到入口处。
那丫鬟见谢知予年纪还小,长得又漂亮可爱,不由生出了些许心软。
“张妈妈说要关你七天,按理说是不允许带任何东西进去的。
不过别被她知道就没关系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给你悄悄送来。”
暗室之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才是最可怕的,丫鬟都做好了要为他找几根蜡烛或者沙漏之类的准备。
但谢知予却什么都没要。
他礼貌地谢过丫鬟好意,回过身看着几只跟来的蝴蝶。
“你们走吧,不用跟着我进去了。”
丫鬟没听过其他小孩在背地的议论,见那几只蝴蝶竟然听懂谢知予的话飞走了,一时有些讶异。
方才被其他小孩排挤,谢知予身边至少还有蝴蝶作伴,可这会就连蝴蝶也离他而去,他就真正只剩下自己。
不知为何,姜屿看着他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从前在南诏皇宫那间困住他自由的偏僻院落里,只有蝴蝶能和他交朋友,而如今走出牢笼到了外面,又只有蝴蝶愿意和他交朋友。
谢知予长这么大,身边唯一长久不变的,似乎也只有蝴蝶。
可蝴蝶离开他,还有花儿可以留恋,驻足停歇;他若离开蝴蝶,又还剩下什么呢?
第48章 蝶恋花(二)
自从来到扬州后, 谢知予已经是第三次收到纸鹤。
他偏头望向从窗缝中飞进来寻他的纸鹤,神情始终淡漠。
性子真是急躁。
不过对方这般着急,反倒让他觉得愈发有趣了。
若在往常, 他或许还会愿意随便应付几句,但现在,他可没心思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纸鹤悬停在半空中, 闪了几下亮光, 似乎是在催促他快些查看后回复。
谢知予微微弯起唇角,低沉笑了一下。
他伸手接住纸鹤,将它的身体扭曲成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凑近火光, 引燃一角后扔进角落里的铜盆,转身走向床铺。
坦白而言, 谢知予并不在意自己的过去,也不痛恨与之有关的人或记忆。
其实姜屿想错了,过去不算是谢知予的雷区,他只是不喜欢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人面前罢了。
谢知予不喜欢看别人对他露出那种怜爱的表情, 就好像他是在故意对谁卖惨、博取同情一样。
事实上, 他一点也不认为过去的自己有多可怜。
毕竟没有那些经历,他又怎么会成长为如今的他呢, 论起来,他或许还应该感谢才对。
这分明是一件他也乐在其中的事, 可惜没有人能懂他。
所以谢知予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他的过去,也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但是, 姜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可她到底为何会那么想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