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谁问,姜浮都要讲的,无视姜渐吃人的眼光,她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宋燕时若有所思,仍然带着笑问:“那依你所见,这位宋随云宋郎君,和那劫财的屠夫是否相识呢?”
哦,原来那个人叫宋随云,一说名字她就记起来了,是承恩侯宋国舅的那个外室子。
据说他生母是个烟花女子,承恩侯惧内,宋随云在家里的处境很不好。
姜浮皱了眉。
宋燕时为何要这么问?
她谨慎道:“他们是否相识,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说出来。”
她话音刚落,姜渐等不急似的,不满开口:“左少卿和宋随云是同族,这件案子左少卿还掺和进来,似乎不太好吧?”
宋燕时笑眯眯回道:“照姜司直这么说,姜娘子还是司直的亲妹,这里还是大理寺,那姜司直在这里指手画脚,是不是也不太好呢?”
两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大理寺卿柴原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同僚,何必闹得那么僵。”
只可惜就算位列九卿,也没人卖他这个面子,也幸好他虽然执掌大理寺这种地方,但性子和善,并未将两个年轻人的不逊放在心上。
人家一个是宋贵妃的人,一个是东宫的人,两方势力他都惹不起。
他仍旧乐呵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散了后,太子走在最前面,和金吾卫的中郎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霍尧笑嘻嘻勾着姜渐的肩,同他说道:“唉唉唉,就算那个宋随云是宋家的人,你也不用那么针对他吧?”
姜渐黑着脸:“我何时针对他,他分明就是和那个死去屠夫是一伙的,做了这一出好戏给我们看罢了。”
霍尧道:“人家做戏是为了什么?你倒是能说出来一个确切理由,要不然别怪兄弟我不信你。”
姜渐几乎要脱口而出:“当然是……”
只说了三个字,他又忍住了,脸色越发不好。
霍尧笑道:“说不出来了吧?”
姜渐冷道:“当时在场之人,一共四人,殿下、阿浮、宋随云还有那个死去的屠夫。殿下的箭仵作已经验过,并未有毒,阿浮和死者并未有过肢体接触,唯一有机会杀人的,除了那个宋随云还有谁?”
霍尧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倒也有理。但是我觉得吧,那个屠夫心怀不轨,死有余辜,就算真如你所说,他所中之毒是宋随云下的,也并不能判罪,自卫罢了。你又何必死扯着不放…”
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旁边除了姜浮并无其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殿下也牵连其中,要是闹到陛下面前,那帮文官要给殿下扣一个党争的帽子怎么办?”
宋贵妃未有儿女,但近来势大,虽未封后,却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
霍尧粗中有细,太子和宋贵妃对上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人人都说枕头风厉害呢。
姜渐不再说话,拳头却握紧了。
时间还长得很呢,他揭穿宋随云真面目的那一天,不会来得太迟。
姜渐不说话,霍尧摸摸鼻子,又去和姜浮搭话:“阿浮你是没见到,今天游春宴,你阿兄不慎掉入了湖里,捞出来刚听到扶月的老虎跑出了善意坊,那地方离东市近。他立马想到你也在东市,急得火烧屁股似的,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去寻你了。”
他说话十分浮夸,哪怕事情原来并不好笑,被他润色出来,就像是添了笑料进去,抑郁顿挫的奇怪语气要占一大半功劳。
姜浮想想阿兄落水的滑稽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前面的谢闻和中郎将说完了话,冷冷得喊了一声:“左郎将。”
他这个人总是淡淡,语气没有起伏,听不出来喜怒。
姜浮只能看见他的一半侧脸,在中郎将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更显得如玉一般。
霍尧忙收敛了笑意,快步走上前。
姜浮忽然想起来不对,今日上午,明明是姜渐先去参加游春宴,然后才是自己临时起意要去买话本。
姜渐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东市?
第4章 血与恨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朱雀门外,金吾卫中郎将和霍尧率先告辞,今天本是他们执勤,在大理寺耽误了诸多功夫,回去军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处理。
漫天云霞,争荣夸耀,朱色城墙之下,人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哪怕是太子之尊。
姜渐脸色还是阴沉着,仿佛能滴出水来,姜浮暗暗纳闷,阿兄今日好生奇怪。
姜渐和阿耶一个性子,往日虽不说全天带着笑,但总归是和善的,今天游春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他生了这么大的火气。
不过比起盘问他,姜浮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东宫本就在宫城之内,太子必不会出朱雀门的。
她不顾神游天外的姜渐,唤了一声“殿下”。
谢闻本来正在和千牛交代什么,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回首,有漂亮的云霞映到少女眼睛里,也悄悄落到少年郎的脸庞上。
姜浮提着裙摆跑过去,千牛极懂眼色,已经退到了一旁,低着头听候差遣。
姜浮小声道:“在东市时,多谢殿下相救。”
谢闻淡淡道:“举手之劳。”
姜浮还想说什么,姜渐却已经回过神来,他快步走过来,就算谢闻在此,也毫不留情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一天天就知道在外面惹麻烦,赶紧回马车上去,我和殿下有要正事要说。”
姜浮气恼,这人今天好大的脾气,三番四次朝她发火,等阿娘探亲回来,她一定要狠狠告他的状。
也罢,在他上司面前,还是给他留个面子,姜浮气呼呼地先回马车上,旁边的车夫乐呵呵跟她说话:“娘子回来啦,没遇到什么事吧?”
大理寺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都是些人命官司。
姜浮道:“无事,我不过去说几句话罢了。”她又想起了白日里的马车,问道:“刘叔,上午的马车怎么样了?就真的一点儿都不能修了吗?”
马夫愣了一下:“修?马车被金吾卫的大人们完完整整送了回来,根本不需要修啊。”
姜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姜渐居然又骗她。
等他回去,就算阿母不在家,她也要去阿耶那里告状,太欠收拾了。
朱雀门内,值守官员还没到下值的时间,这里还冷清得很,不知道哪里青草木的香气飘过来,还夹着若有若无的一丝花香。
谢闻此刻脸色还如往常,他一向是面无表情,嘴角紧紧抿着,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作为几乎和他一起长大的伴读,姜渐知道他心情不太好。
他先客气的和千牛侍卫吩咐:“我和殿下有话要说,同僚先去忙吧。”
两个侍卫齐齐看了谢闻一眼,在等他的指示。
谢闻略一颔首,这是同意了。
姜渐拉着他又随意走了一会儿,离朱雀门边远了许多,这里明晃晃的,太过惹眼。
他心中思考再三,终于说出来所想:“殿下觉得阿浮怎么样?她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些,但心地还是善良的,如果能认真教一教,未免不能……”
这话说得僭越,他也不好十分好意思再说下去。
他平视着这位殿下,看他脸色如常,耳根子却慢慢红了。姜渐知道,他这话说得对了。
只是要如何撮合这两人呢?太子殿下是个没嘴巴的葫芦,阿浮更是不着调,这两人要真的修成正果,少不得他出力。
他怎么也没想到,整日相对的谢闻居然会有阿浮有这种心思,连他都瞒过了……
他看见谢闻还不吱声,催促道:“殿下?”
谢闻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很好,她很好。”
姜渐心中无奈,就谢闻这作风,两人能凑到一起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照他所知,阿耶可没有送姜浮入东宫的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顿觉路漫漫其修远兮,任重道远。
其实谢闻也好,别人也罢,只要不是宋……一切都好说。
姜渐有自信能一辈子护着妹妹,虽然他现在只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儿。
他含糊其辞地故意把谢闻往岔道上引:“本来臣也不该和殿下说这些,但有些人实在烦人得很,殿下懂吧……”
姜渐看着谢闻的脸上渐渐染上了绯色,忽然想到那时候他脸上的鲜血,后背上的箭矢穿透胸口,暗红色晕染了整件衣袍。
那日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彩霞比今日还耀眼夺目,谢闻估计是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才跟他诉说对阿浮的心思。
玉京城的变化天翻地覆,自然是传到了前线,战况不好,粮草无多,太子主帅,他那时候就预料到了,生还可能性极低。
姜渐当然也能想到,他强忍悲意和他开玩笑:“殿下怎么不早说,阿耶和我肯定都同意将小妹嫁给你。”
而不是……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姜渐已经记不清了,死亡和失去太过刻骨铭心,那些寻常日子里的对话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成了可笑的刺猬,躺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而他,侥幸苟活回到玉京城,隐姓埋名,听到得是阿耶绝食而死,阿娘触棺而亡,看到得是阿浮的坟头刚添了新绿。
高台之上的新帝不辨喜怒,居然真有了天子威仪。与新帝并肩而立的贵妃,是他拜过天地的妻子。
国破家亡,怎能不恨。
姜浮等了好久,姜渐才姗姗来迟,照旧是一句话不说,眼睛一闭,阴郁深沉的气质便浮现出来。
姜浮看着的这样的阿兄,莫名觉得陌生,还有刚才的谢闻,他的脸怎么那样红,看向自己的目光也躲躲闪闪,这两人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事情,莫不是关于她的吧?
姜浮看不得他这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怒气冲冲质问道:“姜重明,你为什么要骗我我们家的马车坏了?”
姜渐眼皮子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睁开,这次和前世不同,东市中不只是金吾卫,太子的卫率府和内率府也加入,百姓损失自然小了。
他懒得理会姜浮的大呼小叫,就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故意唬她吧。
姜浮看他不吱声,也不放弃,再次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东市?”
姜渐这才勉为其难睁开了眼,看到正好年华的姜浮脸上是鲜活的怒气,不是冷冰冰的刻着字的石头。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也不自觉放软了:“霍尧胡说逗你玩的,这你也信?”
姜浮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神色上找到什么破绽,但不知是不是他演技太好,只是低垂着眼,哪里有一丝波动。
她悻悻放弃,回到家里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几个女使殷勤地劝她多吃些,姜浮不怎么有胃口,屠夫惨死的情况还历历在目,血腥味刺鼻。
这可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死,当时不觉得,现在反应过来,胃口恹恹。
没看见盈枝的身影,姜浮怪道:“奇怪,盈枝又跑到哪里玩去了?怎么没看到她。”
一等女使妙嫣回道:“被六郎差人喊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姜浮眉皱了一下,盈枝可是她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姜渐来管教,她吩咐妙嫣道:“再等一刻钟,若再不回来,就去催催。”
妙嫣笑着应了是。
她人如其名,如同花朵儿一般,长得美,也通诗书,只比姜浮大三岁,一直跟着她长大,姜浮很敬重她,等到秋天,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妙嫣还没去催,盈枝就全手全脚被送了回来。她哭丧着脸,好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姜浮道:“阿兄喊你去干什么?没为难你吧?”
盈枝点点头,又摇摇头,“六郎君问了我今天的发生的事,只是脸色好吓人,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有些害怕。”
姜浮笑道:“哎呦,你不是我们家的混世魔王吗?能让你害怕,真是不多见。”
花盈枝并非家生子,是和她阿姊花盈衣一同入府的,有些来历。现如今她阿姊跟着姜夫人管家,可谓是女使里的一把手。花盈枝纵然调皮些,也没人说她。
到了晚上,姜渐却又遣人送来一个女使,穿着一身轻便武服,头发利落的扎个高马尾,手里还拎着一把刀。
她行了个军礼,拱手道:“末将左内率府从八品太子备身雪簇,奉命前来护卫姜娘子。”
还是有正经军衔的,姜浮细细打量着她,一张稚嫩的脸庞,只怕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姜渐这是唱得哪一出?
姜浮道:“护卫我?”
今日之事,确实惊险。玉京城天子脚下,是她大意了,没想到会有盗匪。
只不过,用东宫的卫兵,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她平日里也没少溜出去闲逛,但遇到危险也是第一次。
但转念一想姜渐和谢闻的关系,她也就释然了,他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情谊匪浅。
她还没说话,就看到盈枝好奇地凑了上去,盯着人晃悠了一圈,才道:“你的名字是哪个字,油盐酱醋的醋吗?”
雪簇小姑娘抿着唇,极为认真道:“不是,大雪的雪,簇拥的簇。”
盈枝便大惊小怪道:“你骗人吧?天底下哪里有人姓雪的?”
雪簇和她争辩起来,她们俩年纪相仿,都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服谁。
姜浮思绪却飘向了书本,她之前无意中翻到过,明州府谋逆罪灭门的刺史一家,可不是姓雪吗?
不过那都是将近三十前的事情了,眼前的雪簇才只十五六岁,应该和这件事没关系,可能凑巧罢了。
第5章 堂姐
雪簇就算来到了姜府,也十分勤勉,每日早晨必定起来先操练一番,不光是姜浮院子里的女使,几乎全姜府的女使都过来看这个小妹妹耍剑。
外行看热闹,要说如何厉害她们也看不出来,但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少女身上,好像给她周身度上了一层光。她的动作灵巧矫健,比起最高超的舞娘也不遑多让。
通常都是一舞毕,满院子的叫好声,姜浮打了个哈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今日梳的不是惯用的单螺髻和交心髻,而是繁复的飞仙髻,加上首饰什么的,姜浮觉得脑袋格外沉重。
三叔父姜英外放已经将近十年,上次评选还是没调回来,北寒阳州府虽然不是富裕之地,倒也安宁。
不过三叔父耗得起,他的女儿姜浮的堂姐姜溶可耗不起了。
堂姐姜溶今年双十年华,三叔母早亡,她的婚事是早已经定下的。
阿耶姜蘅是现任族长,自然被三叔父委以重任——好好考校一番他那未来女婿,如果人品可呢,就又要烦他多费心。若是人品不好呢,就直接退了吧,他自认不是迂腐的人,北寒或者京城重新择婿都可。
盈枝眼巴巴地看舞剑回来,整个人酸酸的,“我们女儿家还是针凿女工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