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炜稍微一低头,见到自己右手确实捏着一只白皙手腕,只是这手腕有点粗,又定睛一瞧,这手腕属于一个异域打扮的男人。
他下意识站起身,瞧见男人的脖子留下血液,像小溪般流淌在地面上,甚至沾染在他的鞋底,将特殊染料漂染过的白色锦靴染成血色。
更令他无比恐惧的是,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柄匕首,匕首上面也染着血。
由于顾炜所处的地方是个暗室,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在里面不断回声,他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接近,抬头看见一群老友在暗室里相逢。
顾炜尴尬落了一句:“你们来了?”
“嗯。”元邈是在场唯一应声的人,又不嫌尴尬地补充一句,“这下你今晚是真回不去顾家了。”
顾炜丢下匕首,也不管在场的人是否相信,焦急解释:“不是我做的,我醒来就是这个样子。”
他边说边朝着众人靠近,坊卫却反手制住顾炜,将他压去长安的大牢。
这间密室里涌入大理寺的人清点现场,其他的人因为目击到现场,也被杨树林带走去录口供。
元邈走出房间时,抬头仰望天空,见到太阳已经落下了,天上挂着零星几枚星子。
铃兰从隔壁房间钻出来,听到门响就跑到元邈面前,“你总算出来了,我这里又饿又困。那老板狮子大开口,说喝水五十文,吃一枚点心三两,还........”
不等她说完,元邈面色黑沉,冷声冷气道:“不是叫你回去了?总不会是等我,还是说在等其他人?”
铃兰察觉出元邈态度的不友善,但想不通原因,只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等你。这酒楼被官府人马包围了,我根本出不去。”
“包围这里的是神策军,内侍省的穆椋带着他们来的。”元邈轻笑反问,“还以为你比我洒脱,没想到比我还难面对过去。”
穆椋是宪宗身边宦官,近几年得到宦官陈氏的有心栽培,在长安城算是有头有脸的角色。
自从德宗起,宦官的权力日益增长,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几乎没有他们不插手的事,这件事也不是例外。
而当初差点和铃兰成亲的男子就是穆椋,铃兰自然惧怕见到他。
铃兰尴尬道:“和你不一样,我和他其实是.......”
元邈毫不留情地打断:“其实是你当初和穆椋走得近,他会错心意,向桑雯禀明此事,最后被赶出崔家。”
他继续说道:“后来你听说他入宫做了宦官,心里因愧疚这些年一直躲他。”
铃兰默了默,看到元邈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浑身无所适从,只得承认这说法,又问:“你听我家娘子说的?还是裴郎君?外面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的也都说我是被退婚的一个。”
元邈道:“起初我听到的也是这个版本。不过不少宦官在平康坊梳拢女子,穆椋在长安地位不低,却从未听说过有这等风流韵事,显然有放在心里的人。”
“嗯。说到你心坎里了,是和他同病相怜了,劝我?”铃兰反唇相讥,说完这话后她有点后悔,知道等下又要遭元邈一顿冷嘲热讽。
预想中的言语没有传来,元邈反而解下自己披风,丢到铃兰怀里,铃兰迷茫又恐惧地看着他。
元邈见铃兰面露难色,刻意咳了一声,解释道:“披上吧。我自来反感这些专权的宦官,让他误会是一桩解气之事。所以你别误会。”
“哦。这样就好。”铃兰松了一口气。
她从穿越到这里后,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现代人,也并不打算融入“男人妻妾成群是正常事”的世界。
两人并肩走出来的时候,崔思齐一眼瞧出铃兰的披肩,忍不住打趣元邈两句。
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神策军,穆椋带队走到附近不远,隔着人群望向铃兰。
铃兰觉察到那视线,慌忙低下头。
元邈看穿铃兰的心虚,向四周环视,撞见穆椋一甩袖子,带着队伍靠近他们一行人。
穆椋站的位置离铃兰极近,他伸手一抓就能把她拽到身边。可惜现在大庭广众的,铃兰身边又有崔思齐他们这些高门望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面对曾经的爱慕之人,穆椋心里泛起酸,主动与她攀谈:“真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在裴家。”
铃兰小声“嗯”了一声,正酝酿着如何接话,元邈接过话头:“是挺久的。借住崔家还是七年前,当时穆少监还是姨母身边的守卫。”
穆椋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他的话显然是说给铃兰的,元邈偏偏没眼色地抢话,这下铃兰彻底不打算张口了。
他眼巴巴盯着铃兰,无意中瞧见了她身上的披风,转眼就见元邈贴着她站立,实在是有些碍眼。
穆椋想起元邈当初在崔家的事,忽心生一计,不怀好意地道:“都怪咱当初没守住门,让元郎君溜进去了。这事情败露后,咱倒是没受牵连,只是可怜了铃兰娘子。”
“她怎么了?”元邈转目疑惑地看了一眼铃兰,回过来又问穆椋。
“当初主母因您和崔娘子的事生气,但您早就回长安了,她可不舍得惩罚崔娘子,这就苦了崔娘子房里的丫鬟了。”穆椋边说边叹气。
“杜鹃姑姑可还好?”元邈想到当初桑雯身边的杜鹃姑姑,当初一直给他捎信递消息,若是事发非要惩处一人的话,她是最绕不开的。
穆椋看铃兰仍纹丝未动,便说道:“杜鹃姑姑怎会有事,有娘子护着。牵线搭桥的人里面就铃兰一人受罚了,人被推进湖里,差点命都没了。幸亏有咱及时救她出来。”
铃兰意识到穆椋有点她的意思,当然也有威胁她的含义在,她当初被罚沉湖是因为她代娘子弹琴,相当于在他们之间牵线搭桥了。
这事可不能让元邈知道。
铃兰赶忙出列,冲穆椋行了一礼:“多谢穆少监救命之恩,民女一直记着这件事。”
“你记着我就好,可别忘了。”穆椋听见铃兰的声音,心头有几许窃喜,语气也温和了几分,说道:“这不现在你也离开裴家了,改日咱们回头聚聚。”
铃兰咬咬牙。
“那我就.......”
“为何只罚她一人?我记得她当初呆呆的,不像是会有这等主见,该是其他人强使她做得。”元邈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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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离魂丹
穆椋想了想,揭穿铃兰替崔娘弹琴的事,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虽然元邈会怪罪铃兰当年的欺骗,但这事旷日久远,用不了三日就气消,而他说出此事反倒惹得铃兰不快。
这样仔细一想,穆椋打消替铃兰解围道:“没什么。铃兰以前傻,府内家仆习惯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老夫人没打算牵扯广泛,就只罚了她一个。”
说完他便闭紧嘴巴,不再多解释一个字,眼睛瞥向铃兰。
铃兰点点头,“现在没那么傻了。”
元邈瞧了一眼铃兰,“自作聪明。”
铃兰不解其意,适时瞧见大理寺的人手走近,便催促元邈过去录口供。
元邈朝穆椋拱了拱手,“在下先失陪了,改日再与穆少监叙旧。”
“元郎君慢慢去吧,这里有咱就成。”穆椋望了望明月高悬的天幕,转头望着铃兰,说道:“今晚长安的月色真不错。”
铃兰吓得一哆嗦,皱着眉头朝元邈使眼色。元邈叫住铃兰,“怎么傻站着。还不快和我过去,莫打搅穆少监赏月的雅兴。”
“欸。我这就过去。”
铃兰转头对穆椋告别,“穆少监,那我有事就先告辞了。”说完她脚步轻快地往元邈身边跑去。
穆椋见她快步离去的背影,也明白了铃兰有心躲避他,忍不住冷哼一声,和旁边宦官交代道:“元邈崔思齐他们几个,平时和疑犯顾炜过从甚密,难免会相互包庇,可要多花些时间好好审问。”
“那在场其他的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抓起来问,问完就放了。”穆椋望着离去的两人,小声嘱咐一句:“等下那小娘子出来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
*
铃兰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时分,夜空高悬一轮圆月。借着这点光,她勉强能看清四周的路。
她惦记着韦沁橙的病情,并不打算留宿在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给她开了出行许可,以便她夜行时不至于被抓起来。
铃兰站在窗口打了个哈欠,望向隔壁元邈方才接受盘问的厢房,还能看见透过窗纸的灯光。
这可是太慢了,她不打算等元邈一路回去,问大理寺借了马车和人手,打算自己驱车回去。
才到门口处,铃兰还没走上马车,夜风一过,忽觉后背一凉,转头看见穆椋从暗影里走出。
穆椋说道:“长安城现在不比过去,一个女孩子夜里独自回去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府。”
铃兰抬头瞧见穆椋身后的马车,车杆刷着金漆,车幔用的是上好的丝绸面料,挂着剔透玲珑的宝石。她回头又望了望即将乘坐的元家马车,两个字形容:磕搀。
她承认有一瞬间动摇了,愣在原地犹豫。
还没等她下定主意,忽感肩膀一冷,发现身上的披肩被扯下来,穆椋拽下他身上的那件裘皮,试图给铃兰盖上。
“别。”铃兰躲过穆椋盖过来的裘皮披肩,又用力拉回原先那件破旧的,哪想到穆椋没有归还的意思。
她急道:“这件是元郎君的,你快还给我。”
“这披肩又薄又破,还打了补丁,可够穷酸的。既然能选择,就该选件好点的。”穆椋加大力度拽薄披肩,铃兰紧紧攥着不肯放手。
薄披肩哪经得两人这等撕扯,“撕拉”一声,这披肩裂了道口。穆椋这才彻底松手,铃兰赶忙把毁掉的披肩抱住怀里。
“哟。这是发生了什么,这么热闹。”
说话的人是高永,他刚录完口供出来。
高永家住剑南道,这几日才到长安闲居,严格来说不算长安人,也与崔思齐等人不算熟稔,所以大理寺的人只简单问了几句,便放他离开了。
铃兰没有解释,只浅描淡写地带过:“就叙叙旧,没什么。”
高永表面点头,心里不信铃兰的说辞,但别人的私事他懒得过问,“元拾遗估计再过两个时辰才能出来,他说让你先行回去。”
刚说完这句,他不屑地瞥一眼穆椋,对此处刚才发生的事猜出七八分。
方才元邈托他护送铃兰回去,他原本还有所迟疑,哪里有公子去送身份低微的丫鬟的。但看过刚才的情形,他突然想接下这单委托。
“我刚到长安不久,对这里的路途不大熟悉,可否劳烦铃兰娘子引一下路?”
铃兰一听便知这是元邈安排的,她对长安也不算熟悉,哪里会有人让她引路。
她点了点头,欣然应允,转头告知穆椋,“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先走了,谢过少监的好意。”
穆椋没办法,绸缪了半天却杀出个程咬金,但也只得放两人离开。
虽然他在长安权势滔天,但却格外忌惮高永的父亲,剑南东川节度使高骛。
玄宗时期大唐改变兵制,节度的权力和影响力逐渐扩张。从安史之乱以后,地方节度使心思愈发活络了,节度使俨然变为各地的土皇帝,割据一方。
这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除去大明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有各地方节度使。朝中这些清流文臣尚且忌惮圣人,节度使们可不畏惧皇权。
而高骛不光是节度使,高家是世家,在剑南道一带颇有威望。穆椋可不敢得罪高家,在这里只得卖给高永一个面子,暂时放弃纠缠铃兰。
*
直到高永的马车走了两里地,铃兰掀开马车帘,朝四周观望。穆椋没有跟上他们的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离去。
铃兰吐了一口气,回马车后方坐定,与旁边的高永道谢:“今日多谢郎君相救。”
高永“嗯”了一声回应,“也不是什么大事,碰巧顺路而已。”
“说起来,郎君为何不远万里到长安这边,听说现在东川那边比这里还要繁华。”铃兰随口问了句客套话,没有弯弯绕绕的目的。
高永也知铃兰不是绕圈子套话,直言道:“来寻人。”
“来寻心上人?”
“是。”
铃兰笑道;“她看到郎君的诚意,一定会感动的。也就是说,不就知道长安又要有喜事了。”
高永突然垂头,略显沮丧地说道:“上次见她还是十年前,她可能都不记得我了。”
“十年前?那岂不是只有九岁?”铃兰惊讶不已。
“是。当初我在湖边落水,她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向人打听过,她的家世与我匹配,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以后向她求亲。”高永说着叹息一声,“听说她后来生了病,跟随家人去长安静养,基本不和家乡的亲戚走动了。”
“生病?该不会是.....”铃兰骤然想起缠绵病榻的韦沁橙,年纪与高永相仿,该不会那位心上人是她?
想到这里,铃兰小心地提醒:“这样啊。那女子是否与其他人定亲?”
高永摇头,笑道:“河东裴氏的人说,她一直住在长安裴公家中养病,目前未曾与人结亲。”
“裴家的亲戚?”
裴家还有这么一号亲戚?
铃兰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印象里有这么一号人,但她通常只在崔娘的厢房走动,裴府又有四百亩大小,她并不算了解每个院子的情况。
下次回去的时候,她打算问问崔娘。
马车驶停在元家门口,铃兰与高永道别后便落下马车。
铃兰轻推门,发现元家的门户没锁,蹑手蹑脚钻进宅子,抬头见到刘姑板着方片脸,守在大门一侧。
刘姑道:“进来吧,傻站在外面做什么,穿着这么单薄,回头病了府里可没有人手伺候。”
“夫人睡了没?”铃兰进门,小心翼翼地询问。
“还没。夫人病得重,经常整宿失眠。”
铃兰问刘姑炊房的位置,捧着药包去炊房里替韦沁橙煎药,不出一会儿,她捧着一碗滚烫的汤药,径直走向韦沁橙的卧房。
刘姑把守在门口,也没让铃兰进屋,接过药汤放到床前的桌上。
韦沁橙的床前挂着帘帐,铃兰也不知韦沁橙的病情如何,请求为其把脉。刘姑进帘帐与韦沁橙交谈两句,随后出来拒绝了铃兰的好意,但也代夫人向她道谢。
铃兰离开后,刘姑和陈姑两人掀起帘帐,拴在床铺两侧。
韦沁橙咳嗽两声,拿着帕子擦拭过嘴角,见到帕子上落着血。
刘姑满面愁容,颇为纳闷地问:“娘子为何不让那铃兰替您把脉?我瞧着她不像是坏人。”
“我自知终期已近,何必再让他人再判一次死?再说我身上的不是病,根本无药可医。”
韦沁橙摇了摇头,她瞥一眼旁边的桌子,指着那碗药汤,命令陈姑:“把药汤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