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蟹肥菊花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02 14:47:31

  思前想后,沈斯跺脚道了声:“不好,这事要坏。”
  于是谢御进了地牢,沈斯祝赭一干兵将被关在京城门外进不得也退不得。
  是夜,我在榻上翻来覆去,却终是睡不着。那还是未开了春的二月,我屋里的窗子关不上,丝丝冷风便趟着空隙进了屋内。半夜里便是有上好的锦被盖着亦是去不了这等阴寒。
  以前常听人说起地牢中又湿又寒即便是不挨酷刑去里头待个三晚人便会速速瘦上三圈,所以地牢看守这职位想来无人要。
  脑里又闪过今日庋书阁中我大声问谢御傅源是否她杀,她熬着一脸绝望便是不言不语只说了句“傅源不忠”。被托押去地牢前,她还是厉声说是“傅源不忠”。
  她被拖走后,桃城或许也是怒极,不再等上一刻便拂袖而去。
  我前去翻看了桃城几案上的奏折,都是近来弹劾的奏章。有弹劾谢御的,也有弹劾右相谢楚的,还有祝赭的亦是不下三两篇,而桃城自不会多想,只将一切都迁怒于谢家。
  便如此,我愈发觉得不安,起身批了衣便急急往地牢走去。那管事的见了我或以为定是桃城派来的,二话不问地领我进了谢御的囚房中。
  谢御素来身体不差,眼下却也是被二月的冷风冻得青青白白的。她见我来了,依旧如午前庋书阁中的那样不言一语。
  “谢先生。”出门时,我多带了件自己的袄子,看她如此,下时将袄子递给她。
  她却拢了拢袖子往里头靠了靠,不接。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见她不接,便也之将袄子放在一旁,支吾着道。
  她昂了昂头,终于将眸子转向我:“你来问傅源的事么?”
  我一下子被她问得无言,悻悻闭了口。
  她突然道:“傅源是我派人杀的,祝赭亦是我让他出城的。”
  我听后只觉得双腿发软,更是说不出一个字了。
  谢御却突然拽住我的手道:“然我却不是逆贼,不是……”
  “阿熏。”她在这时却又如斯般叫我了,“你能否帮我,便只帮我一事……”
  我觉得手像是被冰给冻住了,遂回握住她的手:“何事?”
  她放开我的手,向着墙往后靠去:“我日子不长了。”
  她直言不讳地道。
  想来是看出了桃城的心思。
  那夜在牢房中,无笔无纸,她将朝廷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说与我,并叫我万万强记在脑中,切不可漏,切不可忘。
  天半明时我起身离开,她将我的袄子递还给我,沙哑着嗓子一脸疲惫:“若圣上早朝问起我的事,你只管顺着他们的意思,要圣上大恩大德地赐我一死便好。”
  我点头。
  她笑道:“阿熏,你可知京城谢家?”
  我回眸刹那,却见她站在那处又笑地似当初相见那般,尽眼底的淡然。
  她还是不等我回答,自顾说了句:“不日后京城再无谢家。”
第11章 第 11 章
  我踏着晨曦步回舍中,抖开那件袄子,却见一把折扇自里头落了出来,啪地掉在地上,拿扇子下的扇坠被碰了碎,散出一响清脆。
  我将扇子拾起,只觑了一眼,便知不是凡品,那象牙作的扇骨,底下被碰碎的墨玉,件件都是极精贵的物件。
  而那扇子却如何会到了我的袄子里,定不会是谢御无意间落在袄子中的,而谢御平素不喜庸奢,唯有那次秋猎丢了那柄旧的,方细细差人做了把稍好些的,亦不过还是竹片塑的扇骨上头雕了几朵花样。
  如此就着谢御的心思,一来是托我保管,二则是呈给圣上,而方才牢中谢御唤我只将诸事记于脑中,不可生样,那想来便是只有后者了。
  我不晓得为何在如此情形下,谢御终不肯为自己辩一句,竟白白地将自己的后生葬到桃城的误断中去。更不晓得那柄扇子是要为何在这谣言纷飞的时节去呈给那个人。
  谢御道她时日不多,她不要知尽原委的我去替她同桃城武言理,她或许在嗔那个半大的孩子不懂她的一片丹心,遂求一死让那个人君一夜间悟尽乾坤。
  然谢御纵如那千年的人精,却不肯得个难得糊涂,那心思紧密的只容从,不容逆。
  于是我便带了那柄扇子上了朝,将扇子呈给桃城后,他先是脸一僵,我只垂了头道是谢御托我呈给圣上。
  桃城武将那扇子一扇一扇打开,到尽头的时候,脸色却倏地沉了下来。
  偌大的殿内只闻“铛”的一声,一片薄薄的刀刃自扇面上滑落下。
  “谢御……”桃城武捡起那片刀刃,挑了挑眉,眼睛瞪得煞人。
  “便去见见你。”桃城两指一夹刀刃,将那抹明晃藏进衣襟中。
  再于地牢中见得谢御,她了无生气地坐在堆干草上,难得转动一记眸子,自此便再无别的动静。
  桃城站在铁栏外,对着里面谢御叫道:“你呈的好物!”遂甩手将刀刃往谢御那厢飞去。
  谢御这才僵硬地转首望向桃城:“圣上。”
  我便让那看守监狱的小卒开了门,放我和桃城进了去。
  谢御起身,自墙上拔下那片深嵌进去的刀刃,而后举步走向桃城。
  她边走边对桃城道:“我谢家侍君千朝,何为忠,何为负,圣上万不能只管表皮便道其里,如此薄信,便是让我谢御死也不甘……”
  “你杀我伏波大将,你明处动兵,暗处结党,如何不是侍君二心?”桃城一把握住谢御的手腕咬着牙道。
  谢御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儿声音。
  桃城拧了嘴角,冷冷地看了谢御一眼,拂袖疾步离去。
  我急急跟上,看了谢御一眼,却亦不知要道些什么。
  桃城出了地牢亦不止步,只是对我道:“你今夜去会会左相,传朕旨意,疑他同谢狼狈为奸,革其职,软禁于其府内。”
  上轿前,他又道:“派人送个什么事物去,让谢御自废其武功。”
  我躬身道:“是。”
  我望着拿顶明黄色的轿子,觉着桃城武渐渐正离我远去。
  方才他抓住谢御的腕时,大概便知道谢御有内力。
  酉时去了左相府,左相听明缘由,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个沈斯,竟害到本夫头上来了!”
  我见他脸色通红,便不再说什么,起了身道了句:“左相,即来之则安之,这段日子左相便好生在家里同几位夫人歇着吧,小人告退。”
  自相府出来,底下便是谢御之事,我亦并不知如何可以让谢御去自废武功,想着明日再去问问刑部陆恺有何无甚苦楚的法子来与了她。望着这月色,差人拿了碗沉了年的状元红,送去给谢御,想来亦可在剩下无几的夜里驱寒。
  如此过后,我见天色不早,便回了简舍预备浅眠一晌,待明日再同圣上一议谢御后事。
  却不想上了榻大约只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拍我的门。
  开了门竟见那管狱的小卒站在门外对我道:“大人不好,那谢御喝了酒便将碗摔在地上拿那碎瓷片割了两腕,不是要寻死去了!”
  我大惊,胡乱披了件衣裳便同他去往谢御那里。
  到时却见谢御扯了破布已将伤处包扎妥当。
  “这,这是要为何?”我急急叫道,“圣上那边……”
  “他现今知道我有武功,近日不叫人替我废了,明日便是差人将我膀子砍下来,我想着横竖亦是个将死之人,废了亦无甚不好,该用的地方早也用不到了。”她道。
  “你这又是何苦,无端流了甚多的血,还平白地添了疤,一早便同你说过,我求了圣上现如今只将你的事交与我,你只管安心等。”我拉过谢御的手,拆了她裹在腕上的破布,细细看了看。
  “我道也是,便是依圣上的心思,为何那等动铡刀的大事还迟迟无有音讯,原是交了你。不过你也莫忘,我亦将自己的是交与了你,凡事仔细着别存了侥幸。一早我也说过,不过几日京城便再无谢家,你可忘了。”谢御动了动手腕,那口子又淌出了一溪血水。
  我连忙将破布又替她扎上。谢御把手收了回去,托着腮看看我道:“见你素日来总有空来看看我,想必是一切都稳妥了?”
  我垂下眼睛,道:“是,必给先生留一全尸。”
  谢御怔了怔,直直地看向我,良久才道了句:“如此我不甘心。”
  我叹了口气:“先生再莫说这些劳什子的话了,我只怕先生一句不甘心便是要将手指头沾着血写了血书给皇上来换一个碗口大的疤。”
  谢御笑了笑,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我出了地牢总觉着心神不宁,总也怕谢御真的应了自己说的那方话,竟去求那么一死。
  便急急上书,对着桃城武言道,谢御一事不可再拖,望圣上早日明断。
  次日桃城武派了身边的一个绿袍小太监唤我进宫一议谢御之事。
  于是我惴惴不安地踏进庋书阁,只见桃城穿一袭鹅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见我来了,只问了一句:“你道如何?”
  “圣上定觉着谢御不可留,即严惩以示众人,臣窃以为,念其曾为帝师,又辅佐朝政,功不可没,赐以暗鸠便足以为够。谢楚结党营私,革其世职,顾及年迈放其回乡。沈斯为谢楚师爷,在朝无职,流放异地。因其为左相亲侄,左相知情而包庇掩瞒,罪不可赦,连降三级,调任南京吏部。祝赭因平叛有功,几日前查得傅源之事颇有渊源,再议。”我将谢御道与我的胡乱背了一通,又抬眼忐忑地看向圣上,“圣上以为,如此定夺,如何?”
  桃城眼睛往我这处瞬了瞬,眼神却也漫不经心,摆了摆手:“便按卿所言而行罢。”
  我叩首,告退。
  是夜,谢御死于暗鸠,无泪无笑无甚言语,只对我深深一揖。
  我命人将谢御抬回谢府,亦好让谢楚在临行前一观谢御最后姿容。
  谢楚见到尸首未寒得谢御,终是忍不住在谢御身边痛苦一场,而在早已晓清缘由的我看了,那一滴滴泪和着谢御的尸体,怎又岂是一句委屈不甘可言的。
  我许了谢楚定将谢御厚葬,亦好去的风光一些,只让他安心养老,不必再忧朝政之事。
  谢楚听了,或是触及肺腑,又掉了几滴泪,亲自送了我出府。
  我走前,他将什么事物塞在我手中,入骨的冰凉滑腻。
  我并未摊掌而看,而是抬手一如谢御走前那般向谢楚做了一揖,跨了步子便扬长而去。待我觉得自己的身影应当早已隐没在一团黑暗中后,让身后跟随的小卒点了火,就着那光摊开手掌。
  掌中安稳躺着两块刻了字的翡翠,一块写着楚,另一块则写着御。
  两玉皆用红绳串起,在这火光的映衬中,我觉得它像是在铭记这段如血岁月。
  我遣了小卒先回去,只身一人在空旷的街上独步。
  没了傅源,我只觉少了一位长辈,但到底只是觉得可惜,到后头谢御对我道出实情,我便再无惋惜可言,没了谢御,我觉得,不单在我心中的哪处,还有那庋书阁中,亦有什么地方,轰然塌陷。
  谢御便是少了那一颗丹心,倘若果真她为奸臣,亦是那朝中不可缺失的一根梁柱,现下那根梁柱塌了,那天子还在,众臣还在的朝廷,是不是也时日不多了呢。
  那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小舍,而是绕了皇宫走了很长一段的路。
  快天明的时候,我踏进了宫中,没去庋书阁,穿过那个好几年都空置的东宫后头那片银杏林,入眼便是先前谢御的那方小院。
  才二月的时候,檐上的紫藤还没有开花,地上还是碧绿的细草,一几石桌边上三敦石凳,如斯。
  不过再没有那个石凳上闲摇着扇的人,合着轻笑为我倒上一盏清茶。
  晨曦中,那鸟叫犹显清晰,像是只杜鹃。
第12章 第 12 章
  我是个念旧的人,谢御生前,我日日与她照面,虽是闲聊个三二之言,无数交情却是全在这里头了,谢御不过方走,我又如何能自已住不去常常地想她一想,说她一说,然朝中却没个人能够搭得上话,便只看座上那位的脸色行事,所以才总说是官场无情,瞬息间便黑白覆颠。
  谢御叫我沉住气,如此方能替她出口气,我照着做了,于是在官场上,我逐渐开始开窍,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便如同昔日的谢御那样,刚正不阿却不至被人抓住尾巴,八面玲珑却不至被人背地里暗说闲话。
  只是出了庋书阁,躺在自家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瞎想,我时常会梦见谢御同我说的那些事背后的事,模模糊糊地便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有时是谢楚年轻时在朝上朗声念辞,突然跪下接了先帝递来的圣旨,有时是谢御在闺阁中闲闲就着灯看书的轮廓,有时是桃城武和谢御在东宫闲话嬉闹,而我梦到最多的则是谢御在自家院落里迎风起剑,削卷起一地落下的紫藤,那长剑绕着她的脖子耍一个细花,一个转身,一个回旋,倘若控制不住了便会割破衣裳,被她用手稳住刀身,牢牢将那柄青铜白刃握在手中,之后便是鲜血低低落在院中地上,模糊成满目赤色。
  谢御叫我稳稳捏住手中的剑,莫让它伤到自己。这句话我想了很久,终是在一梦接着一梦之后顿然醒悟,她原是叫我莫让自己现所知道的物事因无心一言酿成大错,伤了自己,那便伤了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的元气。
  于是我知道,兵部尚书,所谓正五品,不过是穿红挂绿,芝麻官面前的高官,高官面前的芝麻官,要想颠覆这个朝局,还不成个气候,若要为谢氏平凡,更是要极尽不可能之事。
  我看着手中依然成了形的疤痕,想着我之前从来无心去思忖的事,升官。
  因我亲手喂了谢御一盏鸠毒,又狠狠将谢氏羽翼打压了一番,桃城便无心再猜疑我是谢御遗留的爪牙,原来在御案上偷窥到的降职一说,也再没看到过。
  三月梨花一开,我升了官。
  仗着升官便有了贬职的本钱,我大胆上书一册,请求彻查傅源此人,被桃城拍案驳回,顺带便亦贬了官。
  我去了穷苦工部当了一个月的苦命侍郎,四月工部门外一株桃花彻夜芳华,玄帝桃城武是夜得一子,大喜,大赦天下,三品以下官升一级,三品以上封地封爵。
  五月我被调去礼部,吊了一个闲职,在那里翘着腿坐吃山空,誓要补回四月拼死拼活流掉的那些不算肥的油水。
  六月我自小舍跑去早朝时,半途忽觉气息不顺,有些喘,遂靠在一旁老槐上歇了一歇,暗自笑道,终算是不辜负礼部肥缺,一个月中补足了继续胡闹的本钱,大约是胖了点。
  蝉鸣荔熟时,我自请离京,桃城当时正在亭中逗着怀中那个还未长牙的奶娃娃,便随意点了点头,问我要去何处赴任。
  我站在一旁,虽是表面无甚变化,然握着侧刀的手已是抖得甚欢了。
  “愿去扬州赴任。”我故作沉吟一阵后,将早已想好的去处沉声道出。
  桃城挑眉,将怀中那个奶娃娃递给一旁的奶娘,起了身仔细看了看我,道:“你今年亦是二十有七了,如何还不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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