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
作者:蟹肥菊花黄
文案:
多年前,老谢在宫中任职,先皇赐他一队人马。多年后小谢入宫为帝师,长袖善舞,甩出十几个年华。她将太子桃城推上皇位。桃城尊她,敬她。她却在藩王攻城时,派人暗杀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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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桃城海堂小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关于帝师关于权位关于忠德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第 1 章
我叫海棠熏。玄帝桃城武即位五年,我任御前总侍卫。
初见谢御,正是紫藤冒的正盛,地上紫荆簇成一片紫洋,她着紫衫,立在玄帝身旁朝我略微一点头。淡然一笑时,恰似地上紫荆攀上檐上紫藤,一串紫花升了仙。
我起初并不知道她是谁,御前侍卫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块高级人盾,什么话都是轮不到我问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这句是我父亲对我说的,我确实认为它是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
然后是一次我陪桃城武去竹林散心时,他指着竹林中央的花海对我道,“这是朕与阿御去岁立夏种下的,竟开的这么艳了,”顿了顿,问我,“你可知阿御?”
我别开眼避开他递过的视线,余光却躲不过那晶亮的眸子。他那过分的认真同往日孩童般的嬉笑大相径庭,似乎对待谢御,他总是说不出的执著,亦似乎他将所有的执著都倾注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我自是保持沉默。
他埋头拨弄飘下的一片竹叶,眯了眼睛叹了口气,终是没将那事说出来。我也自是明白他们那种唯有长久处下来才会有的默契,常人不可替代的,想来那种长久总是不便与人分享的。
日子便如诸逝水,饶是常闭双目,谢御和桃城武的事便是不真不假地听了许多年,我也在漫漫的岁月长河中将它们一点点拼凑起来,终是有了头有了尾。不长,亦自是不俗。
“你可知京城谢家?”某天见着谢御,她请我坐下吃茶,茶碗盖轻撩几葱龙井叶,根根在水面下竖起,她眯着眼睛如是问我,然却又不等我答复,就自顾说了下去,“我谢家侍君千朝,为言官,为武将,为人臣,到了近百年——为帝师。”至此,我终明了为何每次见她,她总一派淡然,见了我总双手胸前一揖,也不见万福欠身,也不见儿女娇羞,原来,竟为帝师。
从此见了面,我便发自内心地将“谢先生”不置踌躇声如洪钟心如明镜般地喊出。每每这时,她便笑得跟只偷了腥的猫似的,将一双眼睛笑的生了花,朝我万分穷酸地故作谦虚:“‘先生’二字谢某如何担当的起,这倒让我愈发地——惶恐了。”
“——如何惶恐?朕却是一点都未看出。”那厢桃城武自一棵银杏后绕出,冲谢御龇牙一笑道:“想当日阿御你诓朕唤你‘先生’时,怎的一张薄脸边万分顺理地担当下了呢?”顺手拿起茶壶直灌进嘴中。
谢御双目朝桃城武那儿瞬了瞬,万分从容地道,“听着受用。”
玄帝刚喝进口中的龙井顷刻间又全数喷出,直欲喷谢御面上,被她用扇子一挡。
可惜了新画的扇面。
谢御不动声色地一扇一扇收起扇面,侧身甩了甩,对我笑道:“你不用见怪,这人向来如此。”
我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只那“向来”二字却是听着有种无可言的感觉。
谢御同玄帝同岁,十六岁进得宫去,初见桃城武,他故作老成,卷了书在手中一握,朝谢御一揖,对身旁的皇弟递了句:“若得此人做侍读便甚好了。”
谢御转了转眼珠,冲桃城武亦如我初见那般清浅一笑,只将手中的戒尺负在背后绕了三匝。
不想翌日殿前拜师,坐在高椅上闲闲摇着扇的竟会是她。一声“先生”叫得自己心里委实憋屈得慌。
于是年青气盛的玄帝,当日的太子桃城武便想着法子跟同岁的帝师过不去。
今天教的《尚书》,他带的《礼记》,今天诵的论语,他将一篇《滕王阁序》背得烂熟,《易经》中有观相一说,他拉过先生的手仔细端详了半天,再看看她的脸,装得一脸高深莫测道:“红颜祸水,命薄,福薄,啧啧,作孽啊……”
但似乎谢先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每次这样,她都一笑了之。温声道:“也罢,那就学《礼记》罢,只不过学了便要如书中所写地去做,至少唐突师长这一条下次不可再犯。”或是喝着茶听完一遍《滕王阁序》后,不变脸色地说一句,“太子若好骈文,今日便写一篇来与我看看,为师的看完也好膜拜膜拜。”再者,也拿起他的手,只看一眼便缓缓道:“也可能是个痴子,”再看看他的脸,“也可能是个情种。”遂笑弯了一双眉目,又道:“不妙不妙,天煞的愚人,还生性急躁,待为师的去同你父王一叙,太子一位,便让与你三弟罢,我看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清目秀肤若凝脂面若桃花,若能即位,必能描画一番盛世……”
若能即位,必能惹得在朝官员母性泛滥,横生生地将这朝廷千鹤变成宫中奶娘。桃城武心说。
如此过了一载,桃城武又发现,他的先生谢御,真真不是什么好人,实乃一直笑面虎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是德,天赐的恩泽!
太子殿下转转眼珠,一条妙计油然而生。斗不过,还怕赶不走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况现在是在宫中,什么事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定下乾坤的?
夏日吃茶消暑赏牡丹时,趁着父王性志正好,太子斗胆向他提了句:“父王,三弟的先生温文儒雅,德才兼备,不知可否得教一回?”那人君岂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思,正要板脸,却见坐在对面的谢御朝他一举杯,遥遥一笑。刹那间笑意在那人君脸上又荡漾开,且听他说道:“也非不可,既如此,拿稳了主意,便莫再轻易改动了,若此事一定就再无余地回转,如何?”
“求之不得。”将头一仰,一杯凉茶穿肠而过,太子殿下万分的豪爽。
如此,大半载一过,桃城武发现,三弟的先生固然温文,固然儒雅,亦固然德才兼备,然这死板形式严肃认真竟比谢御的牙尖嘴利更为惹人厌烦,便觉得甚是无趣。
不经意间,过往师徒二人的一吵一闹一欢笑竟如此鲜明。看着先生在自己面前用没有平仄的音调讲着《尚书》,旧事在脑海中便过得甚且澎湃。
“……殿下,殿下——”那位用书轻拍桌面,叫着他。
“啊——嗯?”
“频频走神,这要如何是好?!”先生猛叩书背。
桃城武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一晃,眼中竟晃出另个人的笑影。怔了刹那,揪回了神对先生道:“对不住先生,我找父王还有点事。”不待应允,桃城武撒开腿边往外跑去。
半途经过那个皇子的殿舍,里头传来一阵笑声,听起来酥酥的,甚是舒坦。
蓦地止了步,侧头去看,不知何时那檐上竟挂下紫藤,屋里是谁笑得亦如初见般让人心生情切,一双薄唇一启一合间将“之乎者也”说得那般鲜活。
抬眼一看,紫藤攀住了匾额的边缘。不是三弟的珑翮阁又能是谁的?
透过纸窗看里屋人的身影,模糊,隐约。不知何时弥漫开的紫藤香气,闻着有种奇怪的瑟然。
仔细思忖想来,其实那人也不似如此讨厌。
父王书房中总燃着一缕氤絪。人君闲暇时着一袭水天碧色,悄坐在一元蒲团上,矮几上一方棋盘,黑白子在棋格中落下,形成一道盘旋交错。
“你来了。”人君抬头,看到他。
“是。”
“陪朕下盘棋吧。”
棋盘厮杀间,桃城武几欲开口,都被人君杀个措手不及,生生将大好局势付诸流水。
“下棋。”人君再吃他一子,皱了皱眉,指指棋子。
桃城刹那间失笑:“不正是在下么?”
人君搁下棋子,一双明眸望进桃城武眼中,半晌指着他的手道:“这儿是,”又点他的心口,“这儿呢?”
太子听闻后莫名大笑,前仰后合。
“你有心事。”人君微笑。
那笑声戛然而止,太子垂下眼帘:“是。”
人君将棋子落下。
“父王。”
看着棋盘,人君道:“不能下了,死棋。”
扬颚盯着桃城武,人君缓声道:“七月你生辰。”
“还有二三月。”
“十八了。”手中捻着一颗棋子,将手温慢慢融进它的透凉,人君笑说:“再有两岁便要加冠,怎的还如此幼齿。”
七月大暑。太子生辰,宫中一夜歌舞升平,繁华无双。
待到又一拨贺词祝完,酒敬得差不多了,乐师又奏得琵琶琳琅琴弦乱振,舞女又将八尺长的水袖抛得天花乱坠,宴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场中美色如云,暗自吞着涎液。
桃城武抱着一壶二杯悄没声息地自盛宴中逃出。
从东宫后门出来,穿过一片银杏林,不过百余步,便是一方小院,地上蹿着紫荆,檐上挂着紫藤,细草如丝。
从未来过这里,原来竟住着谢御。
桃城武抱着一壶二杯立在檐下屋外,眼里染出一檐紫藤,蓦地忆起珑翮阁屋檐下的那片,当时觉着可笑,那样的三弟竟为了讨好她去种紫藤。
现下就着月光,看熏风吹起一帘紫藤,倒也不女气,甚是飘逸。
身后一阵悉索,谁踏芳草。
桃城武转身,笑意自嘴角染开,一路攀上暗紫的双眸:
“先生。”
第2章 第 2 章
谢御一甩扇子,大开的扇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眸子,似两钩玄月。不用说,扇后的那张嘴定是已咧到耳根之后。以退为进,换学生,得半载清闲——外加一声不带怨愁的“先生”,天下算盘没人打得能比她更好。
这厢谢御将一把折扇摇得似能翻云覆雨灭火焰山,道:“今日你生辰,怎地不留在宴中,偏到我此地来了?”
桃城武打量着四周笑说:“先生不去赴宴,也不见支人送东西给本宫,本宫便只好亲自到先生这里来讨了,先生莫怪。”
“哦。是了,你现下不是归我教的,我到也把送礼的事给忘了。”谢御合上扇子,抵着下巴转了转眼珠,停下,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来了,又专门来讨礼,将你空着手放出去亦太无礼数,这样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便现与我说,我这朝拿得出手的便现下给你,如何?”
“只要我要?”太子不置信地回问一句。
谢御失笑,甩开扇子颔了首,“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桃城武听了这句甚没质感的承诺,有些薄信,轻晃了晃头:“只怕说出来先生耍赖。”
“哦,这样……”谢御摸了摸下巴,用扇子敲敲手心。
太子垂着头,用余光轻瞥,等着她道出下句,心里巴望着谢御能点一个头,说一句“不管怎样”开头的话,若如此,便甚好了。
见那厢谢御张了口,桃城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却听那杀千刀的谢御杀千刀地开了口:“那便……换一个?”生生地将自己的“希望”的“希”重重抹煞,想了想,有添了个“想”在后,如此,想来自己确有几分妄想。
太子欲要望天,入眼帘的却是一檐紫藤在脑门上方闲闲晃悠。若挂的是铜锤该多好,不然今儿乐师敲得那大小各式云锣亦不错,总之掉下一个死一个,掉下两个死一双,碰到谢御此人,真真是锦衣卫的品质都具备了十之八九,至少同归于尽的想法是茁壮的了。太子心说。
谢御见此,笑着让了步:“有何事说不得?说不说在你,应不应在我,你道搭不搭界,又如何要担这个矜持?”
眼前的紫藤又飘摇起来,桃城武拉过谢御在石凳上坐下:“便陪本宫吃顿酒。”
说着自顾倒了酒,琥珀色的液体映着月光淌在薄瓷中,被一只微凉的手接过。
桃城看谢御仰头一口闷干,嘴角微牵:“只少了一碟子茴香豆。”
“嗯……有点涩。”谢御眯了眼睛尝着那点回甘,“没有下酒菜?唔,那便不好吃了……”
“是啊,单吃酒伤脾胃。”桃城武抿了一口附道。
“损心肝。”谢御辩道。
桃城替她续了酒,端起小盅,调侃道:“再饮一杯穿肠毒。”
谢御接过,一杯下肚,沉吟片刻,对了句:“此朝前事了作无。”
太子听着一愣,心口不知被甚拂过,一阵荡漾,趁热紧抓住话尾:“先生是说,不腻我了?不气我了?先生可是还肯教我的罢?”
说到后头,竟话头胡乱,句尾无序,只将一双眸子瞬得透亮。
三杯暖酒下肚,谢御面上亦是稍显红润,双目微微泛了水,月光下澈,将对面人影子映得愈发清晰。
“失而复得的感觉如何?”谢御起身,拿着扇子轻拍了拍学生的肩。桃城侧着扬头望着她,嘴里只道得出:“甚好,嘿嘿,甚好。”憨笑着去携她的手,抓住了在手中一握,又道“先生往后再不要走了,就陪着学生,可好?”
恐是吃了酒,后知后觉起来,话先出的口,再在心中思忖三转,不觉一惊,醒了酒。
不想那厢谢御闻言却无慌乱,将手不着痕迹地抽出后摸了摸他的头道:“往后便叫我谢御罢。”依旧是那副人前君子的样子。
桃城武望着她,抿了抿嘴不说话。
谢御见他不答话,扬了扬眉:“嗯?你道如何?”
衔着小盅,太子望了望他,想来这事好否皆是谢御说了是,便是底下也用不着说话。
蓦地又想起方才谢御的出尔反尔,即刻又张了嘴抢欲说好。被谢欲抢了先,又将话头硬生生哽了回去:
“无妨,你我年岁本就相当,直呼名讳想来倒还生疏了些,毕竟处了也甚久了。”抚了抚扇子扬声道,“我知你在想甚,若你父王问起,只道是我说定的,半分不会算在你,如此你可安心了?”
傍着那话,小盅自桃城张着的口中掉出,落在青草地上,伴清脆的碎瓷声散成颗颗瓷粒,酒液洒在地上,濯濯反着月光。
桃城武垂眼去看那酒液,今夜那土壤渗进的是酒香,知道自己心里必定亦会渗进些什么。
黯紫的瞳孔映着琥珀色的液体,那液体映着谁人的身影,一同被他含在眸中。
太子一眯眼,龇牙一笑望进谢御眸中道:“阿御,便叫你阿御。不生分又亲近,”站起来扯了蓬紫藤送到谢御面前,哑声问她“好不好”。
抓过紫藤,面前的人轻浅一笑,道了句:“往后阿御说的话不可不听,阿御布置的课业不可迟交,阿御指东不能往西——这样便好。”
知这不过是玩笑话,桃城却敛了嘴角,认真地记下后微微点头。未说什么,只将一双天生含三分笑的桃花眼弯得愈发含情。
隔日早课,谢御摇着那把折扇,方绕过屏风便见太子端坐在桌前,手边赫赫然一本《周易》,见她来了,起身迎上,笑中还带桃花:“阿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