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会她,真怕她当了修女,再没有挽回的可能;理会吧,她对自己的抗拒态度,除非他不要面子,否则真没办法放下身段去见她。
只能把她放在一处自己能看到、能控制的地方,慢慢再从长计议。
*
阿拉贡的凯瑟琳发现身边的侍女越来越少,那些宣誓会永远效忠自己的侍女,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而且现在国王不再与她单独用餐,私下很少说话,在必须两人共同出现的场合几乎就是貌合神离。
新教皇上任后,她的外甥查理五世派了一个新大使前来英格兰,他是布尔戈斯大主教伊尼戈·洛佩斯·德·门多萨,来自西班牙,曾服侍过伊莎贝拉女王。从凯瑟琳收到信始,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大使还没有上任。
新大使的任务是向亨利八世保证两人的友谊,打消他离婚的念头,并用一切手段取得托马斯·沃尔西主教的支持。
凯瑟琳王后寄托于门多萨大使的到来,改变现在的失势局面。
她得知,玛丽·博林现在居住在达勒姆府,账单和费用全部由国王支付。真是讽刺啊,当年的威尔士王妃府,现在成为国王新欢的所在。在达勒姆府的那段日子,成为她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不得不当掉嫁妆中的金盘子和珠宝,用来支付仆人们的薪水。
当她居住在达勒姆府时,她要费尽心机去维护一个西班牙公主的体面;而玛丽·博林还有她的一帮女伴,在那里衣食无忧、游手好闲。
国王的心思不用说,全在达勒姆府。他现在声称更喜欢看跳舞,以避免和王后一起跳舞。
如今看来,打发走与不打发走玛丽,没什么区别。想当初自己咽不下这口气,要求亨利八世必须驱逐走玛丽,结果换来自己的三名西班牙侍女被驱逐。
回想起那件事,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其实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
如果教皇宣布了婚姻无效,他会娶玛丽·博林吗?他的外祖父就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娶了一个平民为妻,冒犯了所有贵族。
第三十八章
1524年6月
就在凯瑟琳王后日盼夜盼新大使能够尽快到来的同时, 门多萨大使正在法国经受着海关官员一连串的刁难:
他的行李箱被扣留和查处,因为他拒绝交出钥匙,所以锁被强行撬开,并被翻了个底朝天;他的身份证明和安全通行证被质疑是无效的, 在他申辩和抗议了多次、被耽搁了数个星期后, 才终于被放行, 抵达英国。
*
亨利八世在格林威治宫为门多萨新大使举行了一个欢迎宴会, 与过去招待各国大使的规格相比,这一次显得有点简单。但是在目前的形势下,这种规格的招待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宴会上,亨利八世与凯瑟琳王后坐在一起。从门多萨大使的角度看, 如果不知内情, 似乎完全没有问题。
凯瑟琳王后原本一直担心, 亨利八世会阻止大使来单独见她。没想到, 宴会结束的第二日,门多萨大使就被允许前来觐见。
她怀着喜悦的心情, 用心打扮了一番。当大使进来后,她命令侍女们全部退下。
门多萨大使亲吻她的手,向她表达敬意。
或许是太激动了——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全部涌上了心头,使她半天都说不出话。良久,她道:“我每天都祈祷上帝, 我的外甥——至高无上的陛下会为我带来最好的消息。我现在的生活与人间炼狱的痛苦已没有什么分别,亨利八世拒绝与我单独用餐, 也不再拜访我的寝宫, 非必要、不会开口和我说话, 就好像我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 也得不到任何有实质性的支援。”
门多萨大使很同情她的遭遇:“对您正在经历的一切, 我感到非常抱歉。皇帝陛下没有忘记您,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但他一直都把您的利益放在最前面。”
凯瑟琳王后悻悻地道:“那为什么不趁着克莱门特七世初上任,撤销托马斯·沃尔西的教皇使节的身份呢?”
门多萨大使道:“克莱门特七世需要沃尔西主教的友谊,来实现对英格兰教会的控制。如果撤销了他的教使权力,罗马天主教教会可能马上就会出现分裂。”
凯瑟琳王后有一肚子的怨气:“他根本不配担任教皇使节,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不像一个圣职人员的主教了,他很少做弥撒;一口气占住了林肯教区、达勒姆教区、约克教区的大主教教职,领着圣俸,却连自己的教区都没有去过;他掌控着英国最大的修道院——圣奥尔本斯修道院的收入;他的宫殿——约克府和汉普顿宫,足以媲美国王的宫殿,甚至更舒适和华丽;他置酒享宴、放鹰斗狗,与一个叫琼·拉克的女人同居,那女人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作为教皇在英格兰的直接代表,真的是每每让我想起,心中都憋了好大一口闷气。”
门多萨大使好言相劝道:“虽然没有撤销他的教皇使节头衔,但是教皇克莱门特七世答应查理五世陛下,不会允许托马斯·沃尔西及任何英格兰法庭受理您和亨利国王的案子。如果要审理此案,必须由教皇和枢机主教团出面。”
凯瑟琳王后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感谢天主的保佑!”
门多萨大使又道:“就是因为沃尔西主教贪婪爱财,所以,皇帝陛下愿意把拖欠他的年金一次性付清,并许诺他更多的好处,希望能使他回心转意,站在您的立场。”
“他的胃口只会被惯得越来越大。”
“对待这样的人,只能这样了。”
“要小心他向弗朗索瓦一世开出同样的价码,他一贯喜欢别人为了他互相抬价。”
门多萨大使道:“皇帝陛下还让我告诉您,教皇的权威正遭到马丁·路德等人的质疑,任何可能有损这一权威的问题——比如质疑教皇是否有权撤除《圣经》中禁止弟续兄孀的诫命——都必然会遭到强烈反对[注1]。亨利八世在一个最糟糕的时机,提出了一个错误的诉求。教皇不会同意他的,您要对此有信心。”
没有了罗马中央权威的管束,基督教世界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这是克莱门特七世不会允许的。
凯瑟琳王后的双眼含着点点的泪光:“请带我转述皇帝陛下,我十分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并随时准备好为他效劳。”
作为曾经护送凯瑟琳公主去英国的护卫队中的一员,门多萨大使对王后怀有深深的同情。当年他目睹着女王最小的公主登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多雨的小岛,不该受到如此糟糕的对待。
*
在约克府,沃尔西主教再次举办了宴会,欢迎门多萨大使的到来。
某种程度上,这让门多萨大使的心稍微放宽了一些。没有得到冷遇,且被允许单独见面,似乎一切都还有转机。
在这里,他见识了凯瑟琳王后口中所说的铺张与奢华:
沃尔西主教的仆人们穿着统一定制的深红色天鹅绒制服,头上戴着显眼的帽子,上面还绣着仆人名字的首字母;
大厅的各处陈列着很多巨型花瓶,由纯金纯银所铸;餐柜中陈列的金盘银盏就更多不胜数,令人眼花缭乱;
这里的排场极大,规矩繁琐到了极致,红衣主教不像一个教职人员,更像一个君主。
门多萨大使向沃尔西主教表达了对他的敬意,以及查理五世渴望与他继续保持友谊的愿望。
门多萨大使说:“自从罗得岛沦陷,皇帝陛下就心急如焚。作为基督教的主要保护者与捍卫者,皇帝陛下非常清楚,彻底击败弗朗索瓦一世是对土耳其人开战的必要准备。皇帝陛下希望可以延续与亨利国王的亲密友谊,共同将法国人击败——这样再无后顾之忧,就可以集中所有的资源与力量,去对付奥斯曼人。”
地中海里的罗得岛是抵抗土耳其人的重要前哨,原本由圣约翰骑士团占据。1522年12月20日,被攻陷。
而亨利八世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的婚姻,是两人友谊的政治保障。
沃尔西主教微笑着打着哈哈:“异教徒的问题确实是大麻烦,而且形势非常危急,亨利国王希望所有基督教国家能够暂时休战言和,先一致对外。”
尽管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苏莱曼大帝对西欧的威胁已经很严重,但是统治者们的注意力仍放在对意大利北部的争夺上。
门多萨大使摇了摇头:“现在任何斡旋与和平谈判都是徒劳的,只有尽快解决掉法国,才能腾出资源和精力去对抗苏莱曼大帝,否则你永远不知道弗朗索瓦一世会在背后做出什么。”
沃尔西主教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门多萨大使想了想,道:“大人也不希望教皇的权威受到削弱,对吧?亨利国王如果良心有顾虑,我们可以找一些优秀的神学家私下开导他,没必要将家务事摆在全世界的面前来谈。有什么问题,我们就解决这个问题就好了,没必要将整个婚姻否定掉。”
“国王自己就是最好的神学专家,他很清楚,他的婚姻是完全不合法的。”
门多萨大使道:“您是可以影响亨利陛下的人物,我的主人以神圣罗马帝国的名义向您保证,不仅会一次性还清欠您的养老金,还会在每年九千达克特金币的基础上,再增加六千达克特金币,直到神圣罗马帝国主教辖区收入或其他同等收入教会捐赠出现空缺;另外,每一任米兰公爵会在自己领地给您封一个侯爵,年雇佣金为一万二千达克特,您在其有生之年都将享有侯爵爵位,并且可以将爵位传给您指定的任何继承人。
陛下说,如果您想要他的领地上的什么东西,也只管开口,因为他认为,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注2]
沃尔西主教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道:“我过去为皇帝陛下服务是出于无私的考虑,就如我现在一样。我会充分考虑亨利国王的利益和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利益,也希望您把我渴望恢复教皇权威的心情,告知皇帝陛下。”
沃尔西主教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门多萨大使礼貌地告辞,给予他充分的时间去考虑查理五世开出的条件。
*
宴会后,托马斯·沃尔西把他的心腹秘书——托马斯·克伦威尔,叫进了密室。
“你要来点杏仁饼干吗?”沃尔西主教温和地招呼他。
“我宁愿喝点您的莱茵葡萄酒。”
沃尔西主教微笑,“那你随便吧!”
克伦威尔为两人的酒杯斟上了酒。这是一个还不算太热的初夏的夜,沃尔西主教漫不经心地吃着樱桃,他喝酒很少,没有克伦威尔喝的多。
沃尔西主教用轻柔的语气说:“查理五世提出的条件很丰厚,他会在米兰为我封一个侯爵,年雇金是一万二千达克特金币,我相信如果我要求的话,一万五千达克特金币——他也会满足我。”
托马斯·克伦威尔专心地听着,并不轻易插话。
沃尔西主教接着又道:“当然,同样的钱,法国国王也未必不愿出。但我有点担心,废婚后,亨利八世不一定想娶一位法国公主。”
克伦威尔喝了一口杯中的好酒,道:“那他会娶谁?”
“娶谁?你比我更清楚。因为伦敦的那些金匠和绸布商,会把他们得到的大订单内容告诉你。你很清楚,国王最宠爱的人是谁。”
克伦威尔闻言笑道:“那仅仅是一些礼物而已,虽然金额有些大,但是我想,还不至于到了要娶她的地步吧!”
沃尔西主教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我也怀疑自己小题大做,但是不知怎的,今天想起了很久前的一件事。那是一天晚上,我在国王的里士满宫的花园里散步,发现在小屋的墙角上竖立着一些野兽木雕像,其中有一个暗褐色的母牛雕刻得最栩栩如生。见我看得入了迷,有人就告诉我,说这个母牛和一个预言有关:
这头母牛若是骑上公牛,
神父啊,要当心你的头。[注3]
当时我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我好像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这尊暗褐色母牛是国王的兽像,所以应该代表了国王;公牛是托马斯·博林爵士的纹章标志,也许这头公牛代表了达勒姆府的那位小姐?”
【📢作者有话说】
注:
注1:《都铎王朝》(英) 琳达·德·莱尔 / 李可欣 / 天地出版社 / 2023-5
注2:《阿拉贡的凯瑟琳》[英]詹姆斯·安东尼·弗劳德 / 曾晔 / 华文出版社 / 2021-6-1
注3:《英国近代早期传记名篇》 /[英]乔治·卡文迪什 / 浙江大学出版社 / 2019-7
第三十九章
1524年7月
沃尔西主教穿着一件红色的缎质法衣, 脖子上挂着一个镶着宝石的金十字架,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闪光。
“克伦威尔,如果现在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托马斯·克伦威尔很清楚,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或者说, 是一道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题。
因为达勒姆府的那位小姐——玛丽·博林, 是他的最大政敌诺福克公爵的外甥女。
办不成国王的废婚,是渎职,要失宠;
办成了,国王娶了玛丽·博林, 等于自己辛辛苦苦为政敌做了嫁衣。
除非现在甩手不干, 告病还乡, 但对手会心软放过自己吗?一旦自己不身在高位, 毁灭只会来得更快、更彻底。
并且以托马斯·沃尔西的性格,他正站在最巅峰的位置, 让他此时退出,他会甘心吗?有那么明智吗?
克伦威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道:“如果是我,既然选定了服侍这位君王,那么, 作为他最忠实的仆人,就只能尽最大努力去满足他的愿望!他想废婚, 那么就殚精竭虑助他废婚;他想娶博林家的女孩, 那么就努力去获得她的友谊。除此, 没有别的办法了。”
沃尔西主教叹了一口气:“现在野马已经脱缰了, 想把它拉回、让它掉头, 已经不太可能了。只能跟着它一起往前疯跑,前面是悬崖还是一马平川,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顿了顿又道:“如果那则预言是真的,那么,‘神父啊,要当心你的头。’可能真的没说错。”
一时气氛有些凝重。
红衣主教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精神重新抖擞了起来,他道:“我叫你来,是有正事。克莱门特七世教皇已经允许我,关闭英格兰7人以下的修道院。我准备用这些修道院的资产,建成两所神学院——一所设在我的家乡小镇伊普斯威奇,一所在牛津。克伦威尔,我需要你亲身或派人监督这些修道院,并将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以创办学院代替修道院,算是一种进步。
但是对克伦威尔来说,这一过程意味着遣散和安置那些僧侣;把修道院的不动产置换成金钱,会牵扯到土地法律或其它的问题;当所做的事情会毁坏或妨碍别人的利益时,每一个小细节都会变得很棘手。
克伦威尔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最好也要当心我的头。”
沃尔西主教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我呀,就是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