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达勒姆府,她此刻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她好像从威尔特郡的圣乔治女修道院出来了,但是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更大的修道院。
克伦威尔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杨锐是个捞男,明明距离开此地,只有三天的时间;就好像为什么签订收购合同前,飞机会失事一样。
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竟然身处在她所看的一本小说中的世界。呵,都铎王朝,三人一起来到了都铎王朝、亨利八世的宫廷。
会不会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结果太惨烈,所以她欺骗自己,飞机失事了,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一切是不是全是假的?
玛丽·博林从脚底向上生出一股冰冷的寒意,大夏天,竟然冷得瑟瑟发抖。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现在完全分不出来了。
如果杨锐一直在骗自己,为什么他现在肯抛弃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权,带自己奔赴一个未知的地方?
托马斯·克伦威尔呢?他有没有骗自己?因为他希望坐在王后之位的人是她。
玛丽·博林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全员恶人。
甚至在克伦威尔的口中,连她的父母也不是好人,他们留给自己的钱并非绝然干净。
玛丽·博林的世界已经全部坍塌了,到处是断壁残垣。
此时的达勒姆府,是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
*
玛丽·博林不再收拾行李,其实她心中已经相信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话,如果不是事实,他不会那么笃定。
只是自己真的很傻,从来不觉得杨锐是在骗自己,一个人的演技怎么可以那么好。
*
亨利·珀西勋爵如约凌晨四点前往达勒姆府的码头,整个世界好像一片黑暗,只有水流的哗啦声,他提着一盏灯站在船头眺望,四周空无一人。
码头没人,台阶上也没人,他不敢相信,玛丽竟然失约了。
会不会是被国王发现了?
亨利·珀西的一颗心被揪紧了。
他沿着河道往两个方向都仔细查看了一遍,到处都没有他要等的那个人。
达勒姆府在夜色中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似不存在这么一个约定。
他决定等天亮后,敲开大门,亲自问玛丽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
露水已经把他的袜子全部打湿了,当亨利·珀西坐在玛丽的会客室的一张座椅上,他才感觉到腿部的不舒服。
玛丽·博林很美,她与詹依依的容貌完全不一样,但是两人的神态、说话的样子完全一样,就好像内在是同一个人。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
亨利·珀西抬头凝视着玛丽·博林,只见她情绪毫无波澜,无法分辨她是喜是忧。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低声问。
“此时再去登船,已经来不及了吧?”
“是的,但是过些日子还有其它的商船,只是船长我不太熟了。”
“亨利,你能告诉我,莱德公司是怎么回事吗?”
亨利·珀西的神色一滞,“你现在问它干嘛?”
“它是一家空壳公司,对吗?收购价正好在我的个人可自由支配资金之内,不用惊动公司的董事会。”
“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你再说那家公司有什么意义?再说合同不是也没签吗?”
“因为飞机失事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直接给你。我们都已经订婚了,婚后你将得到的——不比那笔钱更多?”
亨利·珀西摇了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家公司有问题,当时所有的合同和报表你也都看了,它确实很有发展的潜力。”
“我根本不感兴趣!我信任你,所以我不在乎那是家什么样的公司,但是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要从我这里骗钱。”
“我不知道你现在疑心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对你不是真心的,我现在为什么要放弃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权,和你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种平民的生活。”
第四十二章
少管闲事
“那翠西亚·费佛呢?”玛丽·博林问。
这个名字就像一个不详的诅咒, 令亨利·珀西的身子明显地一晃。
他咬了咬牙,神色趋于阴冷:“是不是马思成也穿越来到了这里?在我失忆的那段时间,你告诉我,你找到了一个证人, 可以帮助你证明我们都是从现代社会穿越来的, 那个人是不是马思成?他穿成了谁?”
他低头略一思考, 冷冷道:“他是不是穿成了托马斯·克伦威尔?那个律师?难怪我在大主教府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再抬起头凝视着玛丽·博林时, 他的眸中尽是恳求之意:“翠西亚·费佛是一个意外,她的感情很脆弱,我与她是和平分手。通过一段时间交往,我发现她过于依赖我, 还经常限制我的自由, 所以我提出了分手——我也没想到后来她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玛丽·博林突然感到很疲惫, 不想再听这些陈年往事的狡辩:“亨利, 其实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你恐怕在看到我父母的讣告时, 就已经想好怎么接近我;你告诉我的那些和我母亲一起做慈善的经历,都是凭空捏造、虚构的吧?”
不忍再去想父母意外去世后的日子,玛丽的声音略哽:“正如你刚才所言,你如今的身份不同,是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人, 前途一片光明。飞机出事是一个契机,让我们都能重新开始。”
亨利·珀西愤然道:“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忘了一切的时候, 拼命让我记起来这些?我原本已经全忘了, 是你纠缠着我, 让我重新记起这一切。现在我全部记起来了, 你又不认了!我不管, 我要我们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怎么恢复?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了!”
亨利·珀西跺足道:“那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该死,为什么克伦威尔要告诉你这些!依依,我发誓我对你是真心的,特别是发生了翠西亚·费佛的事情后,我真的发过誓会好好对你。你不能只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就把我俩的一切全部抹煞了。”
玛丽·博林淡淡道:“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了。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假的,现在又何必执着于此?”
在现代社会缺少的,在这里已经全都有了。等老诺森伯兰伯爵过世后,他就会继承他的一切,成为北方的王,所以这是何必呢?
亨利·珀西蹲下哀求道:“依依,你不要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后,我有多开心。我计划了我们所有的将来,你这样对我太残忍了。”
玛丽·博林摇了摇头,道:“就这样吧,从今往后,你仍是亨利·珀西勋爵。我的生活再与你无关。”
信任这东西,一旦消失就很难再重建起来。她现在想起来的每一件与他有关的事,都会去怀疑它是真是假。更不用说,与这样的人一起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亨利·珀西发狠道:“我会让你重新相信我。依依,我发过誓的,我们会在一起。”
*
从达勒姆府出来,太阳直直地晒着草皮,亨利·珀西气得浑身发抖。他一语不发地登上驳船,一回到约克府,就直奔托马斯·克伦威尔的房间而去。
克伦威尔是沃尔西主教的秘书,承担了他很大一部分工作。此刻他正俯在桌上整理修道院的清单,桌子上面全是文件。
亨利·珀西走上前用手臂大力一挥,将桌上的文件全部扫到地上。站在一片狼藉中,他质问克伦威尔:“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德莱公司的事情?”
托马斯·克伦威尔抬起头,不慌不忙地回答:“因为事关重大。她要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必要了解一下,同行的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她是认真的,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不爱她,为什么我肯抛弃一切带她离开这里?”
托马斯·克伦威尔打断道:“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亨利·珀西被问懵住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托马斯·克伦威尔一字字道:“沃尔西主教提出让你和安妮·博林分手时,恐怕你就已经恢复了记忆了吧?当时我就在房间里。我认为至少那时,你就已经全部记起来了。”
亨利·珀西怔立了片刻,涩声道:“那又如何?那个时候我能做什么?我需要时间去计划。”
“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带她走!倘若那个时候你带她走,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但你没有。因为你舍不得诺森伯兰伯爵的头衔、财富和领地。你明知道她被亨利国王狂热追求,仍放任她在宫廷里……”
亨利·珀西忍不住吼道:“因为我以为国王对她只是一时兴起,你我都知道,历史上,国王最终要娶的人是她的妹妹安妮·博林,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对她失去兴趣。”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带她去安特卫普?因为国王将凯瑟琳王后赶出了王宫。现在国王要立她为王后了,你才想要带她走,你觉得国王会善罢甘休吗?承认吧,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因为你还是贪图伯爵领的荣华富贵。
若不是亨利国王有骑士风度作祟,反倒是挺尊重玛丽·博林,她岂会平安到现在?——有几个人能一直向国王说不呢?你真的为玛丽考虑了吗?
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她,但其实在你的心中,还是把金钱和权力放在第一位。相形之下,我觉得国王比你更在乎她。”
亨利·珀西斩钉截铁地否认:“国王追求安妮·博林时,会比现在更狂热,最后不还是砍了她的头?!我承认我没有第一时间就考虑带她走,因为我希望能给她更稳定、更优渥的生活。我记得历史上,诺森伯兰伯爵没过几年就去世了,那时她做我的伯爵夫人,不比我俩在外面从零开始强?你不能凭这个就判定我不够爱她。”
托马斯·克伦威尔语重心长地道:“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顺境时,以为承诺很容易做到;可在逆境时,一切就未必如此了。你现在是最有权势的伯爵继承人,为什么不选择重新开始呢?与什鲁斯伯里伯爵的女儿联姻,或者娶了安妮·博林,都可以。”
亨利·珀西冷冷道:“我要做什么,不需要你替我安排。事实上,我现在就恨不得杀了你。”
托马斯·克伦威尔皱了皱眉,道:“我劝你最好与我合作。我知道,翠西亚·费佛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你渴望重新做个好人?但是愧疚不是爱情,如果你真的想为玛丽·博林好,今后就少在国王面前给她惹一些麻烦。”
亨利·珀西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托马斯·克伦威尔,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多管我的闲事。”
第四十三章
1524年12月
里士满宫。
阿拉贡的凯瑟琳依旧试图保持一名王后的威严, 她花大量时间祷告和阅读,她继续亲自为亨利八世缝制衬衫,从结婚至今,他的贴身衣物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但她内心深处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原本只有在最正式的场合才能和亨利八世在一起, 可是她没想到亨利八世竟然连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不要了。他命令她搬到了里士满宫。整个夏季和秋季, 他带着少量的随从一直狩猎、四处会见老朋友, 在各郡的廷臣家里做客。
他始终自己一个人,仿佛她这个王后不存在一样。
她给外甥查理五世写了好几封信。她告诉他,她目前的处境,她对未来充满了不好的预感。她恳求他, 为她伸张正义;她提醒他, 不要把她忘了。
但是, 很久没有收到回信了。
12月初, 她派了一名仆人去请示亨利八世,今年的圣诞节要怎么过。她无法想象, 在各国大使和廷臣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仍要一个人装作是单身汉的样子。但亨利八世明确地回答她,他不会邀请她到宫廷一起庆祝。
亨利八世的回答,伤透了她的心。
她召门多萨大使前来,她必须提出抗议。
门多萨大使的脸色也不太好, 当她看到他时,就明白一切不容乐观, 但她仍打起了精神, 和颜悦色地问:“亲爱的大使阁下, 最近皇帝陛下给了你什么指示吗?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门多萨大使忧心忡忡地回答:“现在的形势不太好。”
凯瑟琳王后悄悄挺直了脊背:“告诉我, 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和所有你知道的事情。”
门多萨大使叹了一口气:“原本一切都对皇帝陛下有利, 波旁公爵携神圣罗马帝国大军进入普罗旺斯,围攻马赛——但是马赛人民很顽固,他们一直抵御、始终斗志昂扬,弗朗索瓦一世也亲自领兵来支援。形势逐渐不利,波旁公爵只好撤退,损失了很多炮兵。”
凯瑟琳王后喃喃道:“全因为亨利八世背信弃义,如果他按照最初与查理五世的约定,从皮卡第牵制住弗朗索瓦一世率领的法国军队,波旁公爵一定可以拿下马赛。就是因为亨利八世听信了沃尔西主教的谗言——他为了报复查理五世没有选择他担任教皇,所以教唆国王对此袖手旁观。”
“是的,现在皇帝陛下没有钱继续发军饷,原本亨利八世承诺一起对法作战时,他会支付大部分的战争费用,全部食言了。皇帝陛下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投入到了战争中,包括从美洲源源不断送来的金币和财宝,全部抵押成了现金,送到了他的将领们手中,但是还是不够。波旁公爵被迫从马赛撤退后,弗朗索瓦一世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带领追兵紧跟其后,在迪朗斯河谷穿越了阿尔卑斯山脉。现在弗朗索瓦一世扬言,他不仅要从皇帝手中夺走米兰,还要夺走那不勒斯,并派遣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去征服西班牙。”
凯瑟琳王后忍不住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一切都是因为亨利八世,他的鬼迷心窍、中途变卦、改弦易辙,令皇帝陛下的事业功亏一篑。告诉我,我外甥他的身体怎么样?”
门多萨大使道:“他现在失去了作战能力,并且极度虚弱。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朋友们都在离他而去。看到波旁公爵的军队入侵普罗旺斯失败、而弗朗索瓦一世则翻越了阿尔卑斯山脉,重新占领了米兰——教皇国、威尼斯共和国和其它意大利邦国,纷纷与法国结盟,要共同对付皇帝陛下。”
“他们认为弗朗索瓦一世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是的,教皇克莱门特七世与弗朗索瓦一世阴谋成立‘科尼亚克神圣同盟’,大多数的意大利邦国都是其成员。我一再向沃尔西主教保证查理五世对他的友谊,但恐怕仍阻挡不住英格兰也会加入其中……”
这正是沃尔西主教想看到的,英格兰与西班牙分道扬镳,与法兰西成为了新的盟友。
现在最不妙的是,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成为了查理五世的敌人,一旦英格兰也加入了“神圣同盟”,教皇不会再顾及她的利益,而首先会选择满足亨利八世的愿望。
也就是说,她与亨利八世的婚姻随时有可能被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