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的淋雨,他骨头再硬,也还是倒了下去。
白日里在洞府之时,他就感到身体疲乏浑身燥热,可他不知道该当如何。在自己的双目彻底陷入朦胧前夕,他脑海里想到的,却只有千凌鸢。
他强忍着难受,一步步走到了离他几公里外的桑坪村,找到了阿鸢和桑槿。昏迷中被阿鸢照顾了一夜,还霸占了她们俩仅有的床铺。
等他醒来看到趴在八仙桌上沉睡的千凌鸢时,一股莫名的感动袭来,不觉间下床走到了阿鸢身旁,伸手轻轻抚了下她额前的发丝。
桑槿正好醒来,抬头看到这不知是否应该看到的一幕,当即识趣地又闭上了眼睛,趴在桌上装起了熟睡。
不久后,等她隐约听到了关门声,确定傅珹歌已经出了房间,这才起身疯狂地晃动着阿鸢,“阿羽,醒醒,上课要迟到了!!”
阿鸢睁开眼,第一时间回头看了看床上,却看到空空如也。
桑槿撇撇嘴道:“别看了,早走了!就跟你说他没什么大事吧?!这人也真是,照顾了他一夜,醒来连声谢谢也不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倒还不如养条小狗,好歹知道对人汪汪叫两声吧?”
阿鸢并没有失落,浅笑了一刻便赶紧坐起来,洗漱收拾。两人刚准备出门,傅珹歌却从门外回来了,手里还拎了大包小包的一些食物。
他打开柴扉门走进来,笑着道:“早上见你们还没醒,就没打搅你们。我去市集给你们买了些早点,你们吃了再出门吧。”
桑槿一听,突然觉得刚刚把他比喻成小狗是十分不恰当的!是有违和谐的!是非君子所为的!她当即嬉皮笑脸地迎上去,接过傅珹歌手里的早点笑着道了声谢。
傅珹歌低声对她道:“看你笑得不怀好意,刚刚一定没少说我坏话!”
“嘻嘻!”桑槿笑着直言道:“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阿鸢已经缓缓走过来,见到傅珹歌后,柔声问他:“身体可还有不适?”
傅珹歌摇了摇头:“好多了!谢谢你昨天的照顾。若不是你,可能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阿鸢有些不好意思。
之所以亲自照顾他呢,不过是因为她和桑槿是真的囊中羞涩,根本没有钱去镇上请大夫。正好自己又略懂一些医药之术,误打误撞给他治好了。
吃完早点,两人风风火火往织锦坊赶去。傅珹歌则自行回到了他的洞府。
织锦坊门外,桑梓果然抱着手臂等着她们。她们一来,便说明了她昨日的威胁已经被完全无视。桑梓瞥了她们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一凛转身走了进去。
天空又一次起了乌云,连身边赶早集的卖饼大叔都忍不住感叹:“又要下雨,今年这蜀中为何这么多雨?”
旁边卖油条的老伯也附和道:“可不是?梅雨季节也不过如此了!桑田里都积满了水,再这么下去,桑树堪忧,蚕将无桑叶可食啊!”
阿鸢闻言,不觉转头看了看二人,略微沉思了片刻,又怕误了上课的时辰,便毅然地走进了织锦坊。
几日光景,流光飞逝,织锦技艺的授课也即将告一段落。
桑槿和阿鸢的配合虽算不得天衣无缝,但却也默契十足。两人携手并进,努力训练,又是熬过了七个不眠不休的昼夜。终于,迎来了织锦赛的第二轮!
因为各种原因,途中退赛了一些织娘。剩下的,也不过十之五六。
而要入围决赛,只需要在这一轮进入前四名,也就是说,只有两组搭档可以入围。
比赛前日,按规矩所有决赛的织娘将要前往女神庙再次祭神,并要当着嫘祖娘娘的面,亲自宣誓:以诚为本,全力以赴,不违规法,不藏新意。
如往常般,县衙提前将入围名单贴了布告公示,以起监督共举之效。若是有人利用权责营私舞弊,破坏规则和公平,将被踢出织锦赛。
前些年,类似这样的公示都不过是走个流程,两轮比赛间,也不会有人前来举报,风气还算清朗!可今年,却有人当着桑榆镇所有百姓的面,当场检举揭发!
此人正是桑梓!
桑淮县令刚刚带着织娘们祭了神,宣了誓,询问大家是否有异议可提。原本女神庙外是一片安静,大家都摇头示无,临着要宣布开赛之时,桑梓却往前一步站出,大喊道:“县令大人,桑梓有话要说!”
桑淮刚刚伸到铜锣边的手突然僵住,不可思议地扭头看着她。
“桑梓姑娘,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桑梓猛然转头,面对着千凌鸢和桑槿,浅露直白道:“我要揭发桑羽芊厚颜无耻,乘伪行诈,欺上瞒下,户籍造假!”
仙女庙外,忽而沸反盈天,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会这样?”
……
桑槿气涌如山,一脸愠色。千凌鸢也面露阴云,却不置一言,悄然间紧紧握住桑槿的手安抚着她。
桑淮听了这话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脸颊,刚刚才好转些许的脸庞又感觉有些微疼。
见群众稍有异色,他忙道:“桑梓姑娘,说话可得有凭据!桑羽芊是凭借户籍报名的,县衙核实不假,你如何断定她舞弊造假?这可不是件小事!”
桑梓表情赛雪欺霜,目光鹰视狼顾般看着二人,逼近她们身边冷笑道:“十八年前,桑坪村种桑的农户桑秋夫妇膝下无子,从清沅江救下一弃婴,不到八年,两人双双西去。唯独留下一孤女,便是桑槿。桑槿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姐姐!”
“我查看了桑榆镇所有户籍记录,也没有关于桑羽芊的。换句话说,她根本就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连她的名字,都是假的!”
桑淮连忙解释道:“这我是知道的!桑羽芊是桑槿从江里救回来的,也是流落到桑榆镇的可怜女子。如今愿意在桑榆镇安家落户,我们也不至于如此顽固不化,不接纳她。你说是吧?”
“哼!”桑槿冷笑:“县令大人,织锦赛在桑榆镇已经延续了百年。对于织锦赛的规则,我已经早就烂熟于心。若非桑榆镇本镇人士,没有参赛权。而且,往届织锦花魁,是有权提出异议的。所以,我今天也表明一下我的立场。”
“除非桑羽芊能证明自己的身世清白,亮明身份。否则,她绝不可以参赛!”
周围群众的哗然之声愈演愈烈,桑槿已经耐不住性子,她没有挣脱开千凌鸢的手,却忍不住道:“县令大人!阿羽她跌落悬崖后受了重伤,早就已经失去记忆。你让她如何自证?”
桑淮还在思索,她又转头对大伙儿说:“阿羽来桑榆镇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们可曾见到她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可曾觉得她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众人皆摇了摇头。
桑槿继续道:“阿羽生性柔弱温善,从不与人计较,她踏踏实实勤勤恳恳,来参赛也只不过想学习织锦以求谋生。既然这样,她身份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们桑榆镇的织锦赛延续了百年,靠的是勤勉,靠的是孜孜不倦,靠的是不毁传承。但是,如若我们因为这些不合时宜的规定,就抹杀了一个有天分,又热爱织锦之人的热情,那不是跟我们织锦赛本身就相违背么?”
桑槿的这番话,不仅让桑淮折服,让在场所有人点头称赞,让阿鸢为之一惊,更让桑梓目瞪口呆,哑然不知如何应对。
场面又一度陷入了僵局!
而此时,本届织锦赛的主办人,桑淮县令的夫人桑雪纯,却恰逢时机地走了出来。
她嘀嘀咕咕在桑淮耳边说了几句话,桑淮刚刚一脸维护桑羽芊的神色突然便发生了转变。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夫人说的在理啊!如今朝堂已变,各国局势不稳。桑榆镇处在边境之上,毗邻北韩,我们得多加小心些才是。万一这北韩奸细混入进来,那岂不祸国殃民?”
什么?北韩奸细?
桑槿听得真是怒发冲冠。
她斜睨了一眼站在桑淮身旁的桑雪纯,她那般笑靥生花,柔情似水,那日在麒麟客栈之时,还表现得百般讨好。可如今,一转眼居然当面捅起了刀子!可真是两面三刀,笑面之虎啊!
她心里真的怒了,此时如果任由他们肆意诬蔑,失去比赛资格事小,可污了阿鸢的清白事大。
更何况,她哪里是什么北韩奸细,她分明是如假包换的西蜀公主!!
“你们这群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们阿羽,她可是……”
“阿槿!!!”
眼见她要将阿鸢的身世脱口而出了,阿鸢连忙厉声制止了她。
先不说她现在流落到桑榆镇,身上除了一身丝绸薄裙别无他物,根本没有办法证明她自己就是西蜀王千墨痕的女儿,若是轻易说出来了,有心之人更加会借此机会,再给她扣上一个“假冒公主”的罪名。如此一来,她就浊上加浊,更加跳入黄河都难以洗清。
再者说,即便她真的是西蜀公主,这群人也认了。可如今朝堂之势也已经变了,江山易主,她顶多是个前朝遗孤。若是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反贼的耳朵里,那岂不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里里外外加起来想,也不能说啊!不能说!
桑槿一瞬间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她忏悔地低下头,连忙住了口。
“她是什么?我们怎么就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你倒是说啊!!”
桑梓并未放弃攻击千凌鸢,她咄咄逼人地询问她的身份,桑雪纯也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千凌鸢环视了一下周围人群,又回头看着面前姓桑的三人,默然无声。
此时此刻,或许不解释,不挣扎,尚有一线转圜。大不了,这赛退了便是!
桑槿心中凉意迭起,欲哭无泪,这个野人傅珹歌这时候跑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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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珹歌:谁在想我?!!哦对,一定是阿芊~~
桑槿:快别做梦了,赶紧救人啊救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 祸双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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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沅江畔,傅珹歌正手握着鱼竿坐在一方碣石上,迎着江风忽而打了个喷嚏。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自嘀咕了一声“阿芊”,片刻后又忍不住挑眉一笑。
一鱼咬钩,浮标在他眼前上下跳动,激起了水里的涟漪。傅珹歌回神拉杆,居然钓起来一尾色彩斑斓的长尾锦鲤。
阿芊的土屋,虽然条件艰苦贫寒,但却不乏精致。在傅珹歌的眼里,她和自己一样,喜欢静,喜欢景,喜欢美好的物,喜欢诗情禅意。若是将这尾锦鲤送给她,她应当是会欢喜的吧?
他激动起身,想往桑坪村走,斟酌片刻后又停下了脚步。与其现在去送,倒不如等明日阿鸢第二轮的比赛结束之后。届时,若她入围,可以作为贺礼,若没有,还可以当做一个安慰。
思及此,他动作轻柔地将锦鲤放至木篓,回洞府将鱼精心放置在了石缸中。
锦鲤在石缸清冽的水中畅游,傅珹歌看着看着,不觉咧嘴暗笑了良久。
忽然间,洞府门口传来异响,原本归于平静的锦鲤忽而变得狂躁起来,在石缸里激烈窜动,缸里的浅水随着也发出“噼啪”的声响。
傅珹歌笑容微敛,顺手取了挂在石壁上的弓箭,眼神冷冽地对准了洞口。
一个衣着布衣,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迎着他的箭走进来……
*
翠山女神庙前。
风起,云涌。
人群愣怔着,直瞪瞪看着被围在中央的千凌鸢和桑槿二人。此时此刻,她们已别无破解之法了。
千凌鸢再三思虑后一步站出,恭敬地向县令行了个礼,接而转身向群众鞠躬以示歉意。
“对不起大家,我的确不是桑榆镇人士,流落到此,幸得遇到阿槿,让我对养桑、缫丝、织锦产生了兴趣,这才想要参与织锦赛。我为不懂规则向大家道歉!并且,从今日起,我不再参与比赛!”
静默的人群又陷入哗然。
桑槿泪眼婆娑地看着阿鸢,她为了这个比赛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可现在呢,连让她奋力一搏的机会都给完全剥夺了。她心里得多难受?
阿鸢轻轻擦了擦桑槿脸颊的泪珠,硬挤出一个微笑,握着她的手道:“好了阿槿,我们回家。如你所说,我们可以缫丝织锦,可以去做工,总饿不着!走吧!”
猛烈的风平静下来,周遭人群刚要散去。阿鸢和桑槿刚走出去没两步,连桑淮都转身准备走了,却听到身后桑梓不依不饶的声音。
“等等!”
桑槿转头怒问:“又怎么了?”
桑梓道:“你们刚刚还一副大义凛然,俯仰无愧之色,眼下又主动承认自己不是本镇人士。怎么?是怕我们继续深究,查出你底细不白,阴谋落空么?”
阴谋?这还上升到阴谋了?
桑槿前行一步,质问桑梓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们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你说,要我们怎样你才满意?”
桑梓没有直接答复她,转而看向了站在女神庙正中央的桑淮。
“县令大人,桑羽芊身份存疑,为了桑榆镇的安危,更为了西蜀的安危,请大人暂且莫要放走她们。然后书信桑州知府,查清她的身份,确保她清白后再放她走也不迟!”
桑淮闻言,下意识瞥了眼桑雪纯,她眉目含笑不置一言,但从她微妙的表情里,桑淮看出她对这个提议的赞同。
而周围的百姓,也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何不妥。
既然桑羽芊是流落到此,忘却了故里,若是县衙能帮她查出身世找到家乡,那岂不是也做了一件好事?不仅可以替她正名,说不定还能帮她与家人团聚。
而阿鸢却身子一软,即便面上不露声色,心间却渐生寒意。
“也罢!”桑淮腆着大腹朝向群众,当即道:“那就请桑羽芊姑娘暂且留在此处,等查清真相,再行决定。事件未查明之前,为示公正,比赛延后七日举行。”
桑淮将阿鸢安排到了女神庙后院的房间,派了两个衙役看守。而自己和桑雪纯也夜宿了女神庙,当即书信一封,将此事禀呈给了桑州知府桑子渊。
桑槿本来是坚持要留在庙里陪她的,可阿鸢一面担心着家里的蚕虫,一面又担心刚养的鸡仔。便特意跟她说自己想吃她做的麻婆豆腐了,桑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女神庙,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到庙里来。
当天夜里虽没有下雨,但晚春初夏的闷热,却让桑榆镇的人都感到不适且烦躁。
桑梓的内心则更加难受。
原本以为,桑羽芊身份作假一事,当由她和桑槿两人承担,可未曾想,这个县令桑淮居然暗里维护她,把织锦赛也给推迟了。
若是之后查出她身份没有问题,她不是又可以继续比赛,还白白将她的户籍给洗白了么?
想着想着,她怒甩了一下衣袖,暗恨着自己今天的多此一举,竟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女神庙里。